直到他倒下,胸口处才像是被人硬生生一脚踏扁的袋子,塌陷下来的同时,喷涌出汩汩而流的鲜红血液。
夏长野也不说话,直直一脚踢开院门,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色软剑,大步走了进去。
徐道子没有跟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夏长野的背影,接着慢慢踱回那个“朱夏”身边,蹲了下来,在他脸上搓揉了一阵。
……没有?
他想了想,这才伸手到对方胸膛上致命的伤口,轻轻按了下去,柔软的感觉,里面的肋骨竟在夏长野毫不在意的一击之下,全数碎掉了。
抬起手望着自己满手的鲜红,徐道子微微蹙眉,最后还是将沾着血液的手指挪到对方的脸上,伸进那维持着死亡的那一刻微微张开的唇形的口中,一直来到舌头根部,忍耐着粘腻湿冷的感觉,左右动了动,果然摸到一块奇异的褶皱,他用食中二指捏住,朝外拽了出来。
此刻就好像变戏法一般,那张从舌根牵扯而出的薄膜居然连着脸上的薄皮,徐道子用力一扯,那张栩栩如生的芙蓉俊面被生生撕下,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恐怖容颜。青天白日之下,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的脸孔,令人心悸不已。
徐道子还没怎么样,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惶恐的女人尖叫,那高亢颤抖的声音抖抖索索地道:“鬼……鬼啊……!”
他懒得回头,只是看着手里制作精巧的柔软面具,对着阳光一照,居然还是透明的,完全看不出罩在人脸上的效果是那么逼真。
手上又是血又是唾液,徐道子嫌恶地甩了一下,便不紧不慢地揪起那具尸体的领口,一路拖拽着踏进院门,直接甩在院子中央泛着粼粼波光的荷塘旁边,这才慢条斯理地蹲下洗手。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发晕,身形踉跄了一下,被身后高大的男人伸手扣在腰上有力地稳住了。
徐道子道了声谢谢,回头一看,却是夏长野那张美丑参半的脸孔,无语地望着自己。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一看,那面具还捏在手心里,可能是浸了水的缘故,湿漉漉的,像是一块做工拙劣的擦脚布,他嘿嘿干笑,正要藏起来,却被对方劈手夺过,还怀疑地问道:“你哪来的舌面具?”
白狐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声音因为不确定和几分惶惑而显得有些粘稠,糯糯地还有些带着童声的质地:“我不知道……”
不过天地良心,老道从来不知道装可爱是什么,他只是很谨慎地揣摩了一下这个身体原主人的性格,做出相对的反应而已。只不过落入旁人眼中,很难不产生其他联想。
明明知道他肯定是装的,夏长野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只是对方丝毫不畏惧他那张阴沉下来显得十分肃杀的鬼面,天真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视着他,夏长野只能率先移开眼神,一下子便注意到了脚下趴伏着的尸体。
他用脚尖勾着那尸体的腰带一抬,那张烈火灼烧过后的没有五官的脸孔再次重见天日,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最后停在了比较远的位置,一个娇柔的女声怯生生地响起:“夏……夏爷,这,这到底是……”
刚才尖锐得可以杀死人的声音,此刻却十分柔媚可人,再次咋舌于女人多变的厉害之处,徐道子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子被身边团团围绕的侍女们搀扶着,一副险些就要晕倒的样子,小心地将视线避开地上狰狞的尸首,抬头怯怯地看着夏长野。
女子小心翼翼地在众女的簇拥下来到近前,徐道子这才看清楚她生得一张清丽可人的脸蛋,美却不是很美,比起天狐族那几个人自然是有所不及,只不过她身上宫装拖曳及地,衬上一双轻烟一般素淡雅致的眉眼,头上只斜斜插了一只玉簪子,简单却又华贵的装饰,看得出身份必然不低,有着异样大方的贵气。
此刻那双异常明媚的眼睛带着隐隐的泪意,直直看着夏长野。
站在夏长野身边的徐道子,觉得四周似乎静了一下,气氛变得有点古怪起来。
侍女们垂首肃静,那女子一双带着说不出的感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眼夏长野,又似乎是生性羞涩矜持,也低下头来。
徐道子眼角余光,瞥见夏长野不言不语,面无表情,身上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却不回答她。
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打破了凝滞,“属下见过慧琴夫人。”
徐道子转头看,却是朱夏苍白着一张脸,脚步还有点不稳,和朱寒、绯春绯秋一并出了房门,四人显然见到这个名叫慧琴的女子都有些讶异,都躬身见了礼。
女子看见他们,颔首一笑,还没有说什么,却看夏长野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舌面具对着朱夏甩了过去,“你自己看看,刺客都到了自家门口,你们却还在里面睡大觉,过的真是清闲日子。”
绯春性急口快,连忙辩白道:“夏爷,我们喝的那些茶水有问题……”
她还没说完,却见朱夏扑通一下跪倒在夏长野面前,少年倨傲俊美的面部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连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属下护院不力,请夏爷责罚!”
夏长野看着他在带着碎石子的地面狠狠叩了几下,居然抱起胸来,似乎是要看他能磕到几时。
徐道子觉得更不对劲了,这些人关系十分错综复杂,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到底是奇怪在哪。
另外三人惨白着脸站在一边,十分手足无措。
那个叫做慧琴的女子似乎十分不忍,拿起手帕急急走了过来,止住了朱夏:“好了好了,朱夏,你别跪了,看看额头,都是血……”
朱夏抬起头来,果然一缕血迹从额际蜿蜒之下,伤势不重,但是那张俊俏脸蛋却有了缺憾,看得旁边的一众侍女纷纷叹息。
他毫不留情打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硬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女子收回手,似乎有些尴尬,也似乎有些黯然,夏长野冷眼旁观,这才慢慢道:“这是第一次,姑且记在账上。下一次要是玉公子有了好歹,你自己去军威处领罚吧。”
朱夏咬着下唇,忽地朝着徐道子也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他站立的姿势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影响,挺拔得像是一杆标枪,额头的血擦也不擦,好在并不是很大的口子,血似乎止住了。
注意到一旁的视线,徐道子发觉那女子探究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见他看过去,方才有些迟疑地展颜一笑:“原来你就是玉冥……玉小公子。”
徐道子大方点头:“叫我玉冥就可以了。”他有些好奇,还是问了一句:“请问……”
女子相貌只能算是中上之姿,气质倒是上佳,这么一笑,却犹如百花绽放,给人十分心旷神怡的感觉,徐道子只觉得眼前一亮,听得她娇柔的声音轻轻道:“妾身高慧琴,见过玉公子。”
夏长野忽地开口道:“朱寒,把这个尸体清理一下,看着心烦。”
朱寒领命而动,徐道子却有点疑惑,看刚刚夏长野那个狠命劲儿,不像是会害怕尸体的善良百姓。他眼角瞥过去,正好看见一直若有若无将视线躲避着尸首的高慧琴。
是她……?
“妾身刚刚从水云阁附近经过,听得下人禀报,这里出了刺客,担心伤了玉小公子,于是厚颜不请自来,万望公子谅解。”高慧琴嘴角微笑恰到好处,一双形状十分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徐道子,带着隐隐的探究和疑惑,徐道子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含糊地道了声谢谢。
他从以前开始,就十分不擅长应对女子。如果是小辈或是下人,他绝大多数时候比较不以为意,如果对方是年长或是较有身份的女子,那么他就不知如何处置应答了。
就在此刻,院门外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徐道子回头,只见杨轩带了几个手下风尘仆仆地大步走来,一看就是刚回王府,一身骑装还没换下。诡异的是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儿,那孩子身上亦是穿着一件设计精巧可爱的骑装,小脸儿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粉嫩嫩的菱唇一张,清脆地喊道:“娘!娘!”
高慧琴连忙赶前几步,从杨轩怀里接过孩子,对着杨轩躬身一福,柔柔地道:“妾身见过王爷。”
孩子在母亲怀里扭动着小小的身体,糯糯的童音连珠炮般兴奋地道:“娘,今天父王带着我去爬山,马儿跑得可快了,风好大,好舒服,嫣儿好高兴。”
厉照天亦步亦趋跟在杨轩身旁,满面微笑地望着孩子,向来阴森诡异的脸孔显出了几分慈祥之色。
高慧琴摸了摸她的小脸,低声道:“嫣儿不要给父王他们添麻烦。”
孩子噘起小嘴,“父王自己答应带我去的。”
杨轩微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俊朗的容颜本来不是令人亲近的那类相貌,对着女儿却柔和了几分。
高慧琴看着他,眼前这个高大挺拔如同神祇一般的男子,肩上那头海东青狰狞凛冽,正和他那深邃肃杀的眉眼相得益彰,那嘴角微微显露的笑容看似是为了孩子,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心下有些惴惴,连忙抱着女儿趋近几分,悄声对着他轻声问道:“不知王爷……不知王爷今晚去不去湘竹院……”
杨轩嗯了一声,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高慧琴搂紧孩子,低声道:“妾身有事……想和王爷商量……”
杨轩目光直直看着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徐道子,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边,看不出见到自己是喜是怒。
徐道子一见孩子,心里有几分奇异的感觉。
直到那高慧琴接过那个名叫嫣儿的小女娃儿抱在怀里,他才恍然大悟这女子的身份。
原来是五郎的媳妇,这么说的话,就是儿媳了……不,还是叫做徒媳呢……
他们三个聚在一起,男的俊朗女的娇俏,孩子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两个大人喁喁细语,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身边的绯秋看气氛缓和,连忙放轻脚步跟了过来,凑到徐道子身边轻声提醒:“这位……是湘竹院的慧琴夫人……公子,以后见面要行礼的……”
徐道子点头:“自然要行礼。嗯,怎么的,也得给我奉个茶……”
绯秋睁大眼睛看他,公子野心好大,想要坐上大房的位置,让偏房奉茶?
其实他指的是媳妇茶,不过看来再一次被悲惨地误会了。
侧头一看,险些被吓一跳,朱夏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眼睛直勾勾的,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
他在看夏长野。
徐道子望过去,却发觉夏长野抱着胸口,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厉照天说话,再也没了刚才凝滞的表情。
徐道子皱了一下眉毛,低声对绯春绯秋两人道:“进去吧。”
他的本意是不愿打扰小辈们的恩爱时光,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迅疾的脚步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顿时身不由己地被迫拖着往前行走。
他抬眼,却是杨轩拉住了他,往云水阁内院走去。
他“唉”了一声,回头一看,高慧琴抱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往前趋了几步,却被夏长野拦住了。
顿时,极其别扭的感觉袭上心头。
第二十四章 应承
杨轩将人拉到屋子里,难得的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徐道子发呆。
少年偏着头,见他不说话,便动了动手掌,想要挣脱他的手心。
岂知对方握得十分用力,徐道子轻轻甩动,自然是蚍蜉撼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皱起眉毛,往下一看,杨轩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扣在他那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的手腕之上,看似没用多大力气,但是却好似一个无法摆脱的铁环,根本没有办法打开。
徐道子来了脾气,也没有说什么“放开”之类的话,只是用另一只手掐在杨轩这只手的手腕上,运气之下,体内孱弱的巫力缓缓流动,在凝滞着重重阻碍的脆弱经脉内不急不缓地徐徐而动,竟也是一股不小的能量。
徐道子十分吃惊。他所在的云水阁离王府正中那处灵气最充沛的地方距离不近,甚至有些不好的东西也喜欢在附近逗留。他眼睛看不到,但是不代表他感觉不到。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有好几天疏漏修行的他,为什么巫力反而有了增长的趋势?
……这个叫做玉冥的天狐族少年,莫非身体内部有着什么玄机不成?
他记得天狐族的皇族其实比之一般天狐族妖精更加出色的,不外乎就是化形期来得比一般狐妖更加早,并且更具有巫术的慧根而已。
而这么奇妙的反常,是仅仅“天赋”两个字便能完全解释的么?
巫力增长得实在太快了。水流一般的性质,现在竟隐隐有冲破经脉内滞涨的趋势。
徐道子暗自稀奇,却也有些高兴,巫力运行之下,隐隐约约轻盈起来的身躯,和逐渐变得敏锐起来的五感,似乎听得见院子里喧哗的人声渐渐远去,夏长野和朱夏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似乎都是朱夏在寻找话题,绯春绯秋则在一边拼命带动气氛……朱寒还是一张死鱼脸的样子,至于高慧琴,似乎带着一众侍女,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他脸上慢慢浮起微笑,也不再挣扎,手上软了下来,杨轩抬起眼睛看他,却发觉徐道子面带笑容,看着窗外,似乎陷入某种思绪之中。
这种触碰不到的感觉,令杨轩有点烦躁,他手上又一用力,徐道子脚下踉跄了一下,跌入他的怀里。
徐道子一愣,从奇妙的境界中回过神来,耳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是五郎的心跳?
杨轩坐下来的时候,徐道子还是傻乎乎的样子靠在他胸口,他不禁勾起嘴角,将人抱进了怀里,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恶作剧一般搂着他,明明是酷热的夏季,却用手臂紧紧地束缚着他,自己穿着轻巧的骑装倒是没什么,徐道子身上那件里三层外三层的元服却是十分恼人,想必是绯春绯秋那些不晓事的侍女,让他穿来以正仪容的。
带着小小的恶意,杨轩勾起唇角,从刚刚开始听见云水阁有刺客的那一刻便开始跳动的心脏,这才慢慢平缓了下来。
徐道子却没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只是用手抚了抚杨轩胸口,似乎还是有些疑惑地将头靠在他怀里,那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他才抬起头,看向杨轩:“你担心我?”
杨轩一滞,不由自主地否认道:“谁担心你?”
这个人,真是不解世事,也不懂礼法到了一个叫人恼恨的地步。特别是对着自己,似乎是什么话都可以不经头脑过一次,立刻就能砸出来,令他哭笑不得。
徐道子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认真地望着他,上下端详起来。
杨轩不动,倒要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没大脑的话来。
“五郎,你很累。”徐道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杨轩下意识地正要伸手拍开他的手掌,最后总算忍住了,那个比之自己要小很多的柔软掌心,本来是属于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天狐族少年。如今却由于入驻了老道的灵魂,现在时不时地便能在他的心底,掀起莫名其妙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