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之歌 第一部 风起元洛 上————枕戈

作者:枕戈  录入:01-19

  杨轩深幽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徐道子,他被盯视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细心地撩起杨轩有些过长的额发,丝毫不在乎那簇新的白色袖口,伸手帮他擦了擦汗水,“一头都是汗,在外面做了什么回来了?”

  杨轩沉默了一会,伸手握住徐道子的手腕,目光灼灼望着他,“你不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见你?”

  “有什么可问的。”徐道子疑惑地看他,清澈乌黑的眸子中,杨轩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孔,似乎微微有着风尘仆仆的疲倦。“你不是生气了么?不愿意见就不愿意见,我也没有什么事情非要你帮忙解决。”

  杨轩注视着他,少年冥黑的发色在日光斜斜的照射下泛起模糊的光晕,头上的玉冠和肤色一般白皙而带着微妙的清凉感。五官轮廓并不深刻,尤其是眉毛,十分疏淡,与黝黑的眸子并不相配。

  一张顶多只能说是清秀的脸孔,线条也不妍丽,和俊俏也搭不上边。只是那偏着头细细打量自己的样子,不经意间,再次和脑海中被压在底层的久远回忆重合起来,很普通的问候,可是多少年没有人如此真挚地问过了?……

  不是姬妾撒娇的故作关心,也不是猪朋狗党们装模作样的揶揄,与那些肚子里城府深得一句话都要绕足十个八个弯来刺探的老蛀虫们更不相同。

  他只是直直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似乎是憔悴了一些。是不是这几天忙了点?要小心身体啊,这么大个人了……”

  杨轩坚冰般附在心上的屏障似乎有了碎裂的痕迹,他一言不发,反而紧紧将他抱在怀中,只是将脑袋枕在了那单薄的肩膀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徐道子有些惊讶,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喂,五郎。”

  对方固执地将脑袋埋在他肩颈处,徐道子低头瞪着那乌黑的脑袋,嘴里嘀咕了一句“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不知怎么的,也闭嘴了。

  本来是指嫣儿,但现在他是顺带想到腹中那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孩子,心下有些烦躁,也有些羞赧,这才注意到自己以怎么样一个暧昧的姿势坐在他的膝盖上,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心里倒没什么旖旎的感觉,只是有点牢骚想要发,第一是很热,第二是关于那个没办法打掉的孩子,所以对于罪魁祸首,徐道子还真的有些怨恨。

  杨轩多多少少感觉到徐道子不耐烦的情绪,只是嘟嘟喃喃抱怨了几句的徐道子,却也伸出温柔的手臂,将他的肩膀和脑袋抱在怀里,有些不得法地拍抚了几下,最后放弃似的放松了全身的力道,与他依靠在一起。

  从记事开始,也许是童年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半生的孤独桀骜和颠沛流离,令徐道子十分不习惯和别人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而令他唯一能够放下心防的,也只有这个孩子,这个亲热得好像是半身的孩子。

  五郎……

  腹中的胎儿似乎有了灵性,每当他心绪异动的时候,都会响应似的带给他奇异的感觉。倒不是已经能够动弹,只是那渐渐成型的孩子,却开始在他腹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同时,也以非同寻常的存在感,向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宣示着什么。

  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杨轩枕在徐道子的肩膀,忽然低声说道:“有45天了吧。”

  徐道子不说话,他想起在水牢之中,落霞对他轻声交代过的那些话语。

  天狐族落胎的方式,说难不难,但是以徐道子的个性来说,却不是什么好完成的差事。

  他陷入了一个困境。

  一方面,他根本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另一方面,他又踌躇着不知如何将其移出自己身体,以落霞所说的那种方式。

  知道他肯定脸色不豫,杨轩轻声笑了。

  “你不想要孩子。”他十分肯定地道。

  徐道子点头,他的视野内,只见到杨轩乌黑的后脑勺,埋在他的肩膀,闷闷地发出笑声。

  五郎这小子,是不是觉得老道我一本正经烦恼这种问题很好笑?

  徐道子有点恼羞成怒,刚要说什么,却听杨轩轻飘飘来了一句:“好啊。”

  徐道子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只要你找到方法。”杨轩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徐道子,他的眉毛十分浓郁,衬上长长的睫毛,弯起眼角的时候仿佛一个纯真的稚童,将那端正得近乎冷峻的脸孔柔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要你找到方法。”杨轩又重复了一次,勾起了嘴角:“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提供援助。”

  杨轩一点嬉笑的样子都没有,语气十分认真。

  徐道子张大嘴巴,开开合合了几下,才蹦出一句话:“那……你让我想想。”

  第二十五章 真人 

  天气晴好,但心情抑郁,徐道子决定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只身一人,甩开了绯春绯秋,踏上了王府探险之路。

  夏长野不紧不慢缀在他身后,丝毫不露痕迹。而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则是一直跟住前方那个苒弱瘦小的背影。

  此刻政局看似微妙,但也没有外人看来如此需要他时时刻刻拱卫在那位主子身边的地步。然而依据王府内甚嚣尘上的传言,能够让王爷慨然拨出他这个头号武将来守在一个少年身边,可见这个娈宠是多么地受到主子前所未有的欢心和宠爱。

  他先前也十分好奇。根据朱夏的说法,这个少年倒是没有一般得势的娈宠那么惺惺作态,或是恃宠而骄,但是性格却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微妙之处。

  他呆在这个玉冥身边已经有大概四天,这四天内,他早已解决了一桩投毒事件,两次未遂刺杀,包括那次明摆着派来击杀玉冥的那个冒充朱夏的死士。

  他慢慢地也冒起了心火。

  邹王府内水泼不进,到底是谁,这么天大的狗胆,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挑衅他们黑骑卫的尊严?

  北地荒原之上驾马驰骋好不欢快,偏偏自从进了这个元洛城就从来没有一刻舒心自在过。勾心斗角向来不是他夏长野所长,但是可以用到武力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屈居人后。

  如今那隐藏的势力,若是能够被逼出明处,他倒是摩拳擦掌乐见其成。要说到面对面的搏杀,他可从未怕过谁来。

  但这是他,夏长野,离朝四大武将之一所应拥有的自信。

  这个出身风尘的小男孩,纵使有着天狐族白狐的血统,但是眼下看来,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在面对他的纷乱凶险的格局之中,竟也显得如此处变不惊,甚至游刃有余,就实在是值得商榷的一个问题。

  元洛城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人人沉溺享乐,欢歌笑语,富足了将近一百年的都城百姓,早已淡忘了战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骨子里祖先带来的野性和血气也早就被安逸的生活磨去了最后一分棱角。

  而长在元洛城中最富庶繁华的烟花之地的名妓之子,一个怯懦多病的少年,似乎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闭门不出,龟缩在房中等候王爷这座大靠山的庇护和宠幸,这才是比较正常的模式。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王府中四处闲逛,甚至打发了朱寒朱夏的护卫,也喝止了绯春绯秋的追随。

  这简直就是一个脱光身上甲胄的士兵,在战场上对敌人邀战一样,和“来啊来啊来杀我啊你们不是想杀我吗那就过来啊”并没有区别。

  有时候,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思维回路确实异常地相似。

  徐道子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他的感觉并没有错,确实一直有潜伏着的第三方人马在窥视着这个身体的性命。如果说一开始的废除经脉、内伤纠结是警告和手下留情的话,那么,台面上的刺杀也已经浮出水面,那就是戴着舌面具的那个身份成谜的刺客。

  夏长野到他身边之后,情况好转不少。但是以徐道子的经验来看,此后刺杀他的手段应该只会越发隐秘,而不会就此罢休。

  他感觉得到,“他们”急了。

  台面下的小动作,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必须确实地、毫无疑义地,将这个玉冥杀死,以祛除这个小狐狸所带来的不知名的威胁。

  他不耐烦和那些明里暗里的刺客打游击,就希望能够把他们诱出明处,好让他徐道子明白,到底那个无辜的小玉冥是得罪了谁,招致这么一场祸害。

  他埋头走着,越走越是偏僻,渐渐来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地方。

  看似豪华绚烂的美丽府邸,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处地方?

  徐道子停住脚步,这里古木参天,有一个颓唐坍塌的亭子,周围长着低矮的小灌木,将路面遮得几乎没了痕迹。

  这里是……废弃的园子?

  徐道子绕着亭子走了几圈,那翻倒的桌椅旁边,还零零散散洒落了一地灰扑扑的碎片,结满了蛛丝。

  徐道子蹲下身来,用手指拈起一片,仔细端详,青蓝色的陶瓷碎片,大拇指拂去尘埃之后,在日光下散发出氤氲着香气的微光。

  这个,不就是……

  他呆了一下,垂下眼睛,将碎片不着痕迹地笼入袖口,站起身来,轻轻叹息一声,“就是你一直跟着我,害得他们都不敢出来了。”

  一个人从树丛内慢慢踱出,“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那人异色的瞳孔泛着若有若无的五色华彩,直直望着他。但是徐道子心里明白,这双妖异的眼睛,其实看不清任何东西。

  徐道子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人身长玉立,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衣,微风拂过的时候,似乎有花香隐隐约约从他身上飘拂过来。

  那张时刻带着莫测高深微笑的嫣红唇角,以及眼角眉梢黛青的艳色,都勾勒得十分精致。满头银发用透明的纱巾挽起,取了一缕发丝织成辫子盘在脑后,一根湖绿色丝带将其固定成蟠龙飞旋的样式。

  此人如此风姿,眉目如画,但是往下一看,领口处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小的蓝色斑点,实在是有些诡异恐怖。

  他手里抱着一根银色的麈尾,通体洁白,玉雕长柄,看上去十分仙家气度。

  徐道子定定望他,那熟悉的脸容,令他想起一位故人。

  见他沉默,那人微微一笑,慢慢走近,低声说道:“贵客莅临,可愿赏光陪同萧灵子一道,奉茶清谈片刻?”

  他说话语气十分恭敬,惊得夏长野揉了揉眼睛。

  这个妖道自从入了邹王府,从来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就连对待杨轩,也并不如何敬畏温顺。好在他镇日闭关在那件丹室之内,捣腾他那些古怪玩意儿,也不经常出来走动。

  夏长野一直觉得这个人神神叨叨,除了一副好相貌之外,真材实料想必亦是十分有限。唯一一个奇特的地方,就是这妖道明明是个瞎子,却行动自如和常人无异。但是想到他那些旁门左道不知道有多少玄机,就觉得也不值得惊奇了。

  这个妖道,现在到底是想做什么?

  却见徐道子沉吟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冲虚老道是你什么人?”

  萧灵子闻言心下暗惊。

  他原本略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显得收敛了些许,只躬身答道:“正是家师。”

  徐道子摸了一下下巴,忽觉不对劲,他现在可不是那个狂道人徐衍,只是一只体弱多病的小狐狸,怎么忽然就变成香饽饽了呢?

  想不出原因,就顺势而为也不错。带着不负责任的想法,徐道子点头:“好,上你那里走一趟无所谓。”

  他见着道门后辈,按他以前的身份,实在诚惶诚恐不起来。

  那大大咧咧的口气和居高临下的态度,萧灵子不禁心里一动,眼前这个“非我族类”到底是什么身份,看来是一件值得商榷的问题。

  他躬身微笑,伸手一引:“小公子请。”

  指引的方向,却是那个已经倒了一半屋顶的亭子。徐道子也不惊奇,只点了点头,信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一个裂了一半的石凳上。

  就在这个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萧灵子定定望着徐道子那个方向,忽地嘴角一勾:“小公子看来有颇有道缘。”

  语毕,他麈尾一扫,馥郁的香气缓缓浮现在半空中,霎时间,那杂草丛生的羊肠小径露出了端倪,像是奇迹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光滑的路面,青砖如洗,香花异草,在微风中摇曳得妍丽多姿。

  那亭子慢慢由破败颓唐的模样回复了清雅的旧观,翻倒的石桌石椅渐渐立了起来,回到了旧时的样子。摔碎一地的酒具聚集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了完整的精致器具。

  萧灵子又是一动麈尾,缓缓来到徐道子对面坐下,拿起桌面上的酒壶,摇了摇,里面居然发出潺潺水声,还有半壶残酒。

  他用鼻子去闻了闻,轻轻笑道:“贫道正爱这杯中物,惭愧,惭愧。”

  徐道子见他慢慢给自己斟满了,又递过酒壶来给徐道子倒酒。徐道子面前那只酒杯却缺了底部的一个碎片,如何斟也斟不满。萧灵子目不能视,只是轻轻蹙眉,似乎十分奇异:“咦?”

  徐道子忽然想起什么,抚掌长叹:“是了,老道忘了。”

  他这一声自称差点没把夏长野骇下树。

  只见徐道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碎片,用嘴吹了一口气,吹走那些浮尘,才将其嵌在杯底。

  瞬间如同奇迹,那枚碎片稳稳嵌在杯底,如同活物一样,整个杯子通体光滑,再也没有一丝裂缝。

  他接过萧灵子手中酒杯,自己斟满,才嬉笑道:“老道我也十分喜欢这种酒。”

  仔仔细细闻了一会儿,徐道子露出陶然至极的表情,方才就杯于口,缓缓啜饮一口。

  就是那一口,熟悉的果香盈满口中,徐道子脑海中不期然想起了陈年往事,那个身姿曼妙的美丽女子,眉间一点艳丽朱砂,言笑晏晏,给他将酒杯斟满。

  ……这是妾身亲手所酿的百果酒……今日践行,就以此酒送别,祝道长一路平安,幸福安康……

  他仰头一饮而尽,眼角微热,竟是险险隐藏不住的泪意。

  他一直不敢问五郎,如今,她到底去了何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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