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声喧哗的这个时候,呆呆站立毫无表示的他可以说是相当醒目。
“这位公子,”就在那个悬挂明黄帷幕的亭子内,莲步轻移缓缓走出蓝色胡服的少女湘灵,对着徐道子含笑道:“我家二爷有请,不知公子是否赏脸,移驾亭内一叙?”
用词很是客气,但是语气十分强势,显然是非去不可。
徐道子更加茫然,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杨轩一眼,对方嘴里吃着美人纤纤玉手递上来的瓜果,眼睛望着池心亭内弯身谢座的羽仙子,哪有空闲理会他。
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五郎到底发现了什么,徐道子一时间也捉摸不定。
望了望湘灵那水光流溢的妩媚明眸,翘起的嘴角边上一颗若隐若现的小小黑痣,像是带着调皮捉弄,又像是带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徐道子心中一动,整整衣袖,微微拱手:“如此,打扰了。”
湘灵有些意外。
尽管摘去面纱,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先前那个跟着四王爷的蒙着白纱的小男宠,更何况衣服也没换,简直明显至极。虽然她有些意外面纱下是这样一张面孔,实在昧着良心吹上天也没法说是绝色的脸孔,是不是该说邹王爷不但换了口味,而且修身养性,改吃清粥小菜了吧?
只是,既是男宠,为何却看上去如此磊落率性,丝毫没有一般做人娈宠的妖娆柔媚样?
令她更意外的是,这个似乎并不得宠的少年,却一次又一次来到杨轩身边胡乱搅和,一般来说,照着那位四王爷的性子,一旦厌了,那就是彻头彻尾地不愿再看到那厌倦了的东西,不会这样让他在眼前晃来晃去。
相处的情形毫无暧昧可言,却又默许他待在身边吗……
徐道子从水上回廊走入那座亭子,湘灵面上笑容更深,为他挽起那帷幕一角,徐道子向内走去,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那高踞座上的王者,也并非他身旁环伺的各色美人,而是几上陈列的一幅画像。
那画像尽态极妍,画的是一名女子,坐在月桂树下悠闲地抚琴。绘者手法十分精妙,熹微月光下,女子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闲适的意态,饱满红润的唇色竟似乎有了实感一般,灵动的双眼略显俏皮地注视着天际的明月,晚风吹拂而起的长发与袅袅飞散的香炉紫烟,雪白而纤尘不染的长长深衣,那高华优雅中略带羞涩的美态似乎就要跃然而出。
如此富有感情色彩的图卷,并不是具备技巧便能描绘得出的。
徐道子心里忽地跳了一下,只见画卷留白处题了一句诗:“何日可携手,遗形入无穷?”
句末,那飞扬肆意的笔触稍稍拉长,一顿之后,是一枚红色的印章,恰到好处打上句号。
……“逍遥客”……
“大胆!”
一声低喝如同响雷般在耳边响起,徐道子蓦地抬头,便迎上一双带着可怕威棱的双眼,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威仪透射而出,徐道子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脚,双膝一颤,竟似乎就要硬生生跪下!
他舌尖一痛,却是牙齿不知不觉出了力气,提醒他现在的处境。
强自压抑下内心狂涌而上的负面情绪,徐道子毫不犹豫地膝盖一弯,额头贴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拜见二公子。”
妈的……他徐衍向来除了天地和师父,还没拜过什么人,这皇帝小子,面子忒大了。
贴着地面过了好一阵,还是没听见“平身”两字,徐道子对着地面皱起脸孔,还没等他开始腹诽,便感到脊背再次传来一阵熟悉的战栗感。
他立刻屏息静气,端端正正趴好,终于,耳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起来吧。”
徐道子顿了顿,“谢二公子。”
抬起头来,一张和杨轩有七成相似的面孔映入眼帘。
五官与五郎十分相似,但是皮肤略显麦色,眉毛比五郎略深,眼窝不像他那样凹陷深邃,下巴显得更加方正坚毅,炯炯有神的双眼,神采收敛的时候,倒也只是个平常的英俊男子。
在压力的逼迫下,徐道子浑身经脉内由于怀孕变得更加孱弱的巫力自动运转起来,视野登时扭曲起来,能看见一些俗世中人看不见的东西。
目注之下,眼前这位现在高踞离朝至尊宝座的离允帝,满打满算到今天,即位也才七年,但是浑身上下却罕有地散发出黑色的龙气。
他的霸气有余,但是一望之下,似乎不是具备容人雅量的君子。不如说,像是一头凶猛而残暴的狮子,刚才威压之下给徐道子的感觉,就像是就要择人而噬的漩涡般,一不小心便会跌入深渊。
身体康健,正当青年,没有什么凶险的恶病,也不像是会将王位拱手让人的好人。
那么……黑色的龙气……
杨栩黝黑的瞳孔望着脚下刚刚还在毕恭毕敬跪伏在地的少年,在自己的允许下直起身体,只是眼睛变老实了很多,不再像刚刚那样盯着画像不放,而是老老实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微微一笑,忽地抓住跪伏在自己脚下的一个女子的头发,用力揪了起来,女子喉间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又强自压抑在回过神后紧闭的嘴里,就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动物那样无奈而又可怜。
那双惊恐的明眸美则美矣,却像是一对漂亮的死物,徒有其美丽的外表,内里却空洞而毫无生气,只有在受到惊吓或是疼痛的时候,才闪过一丝畏缩害怕的光彩,才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杨栩轻声在女子耳边低喃道:“来,见客了。朕亲爱的女奴,打个招呼吧。”
徐道子抬起眼睛,正是和这双浅棕色的眼睛撞在一处,他心脏一跳,那一瞬间,瞳孔不为人知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女子目光还是茫然无知的,像是一个幼小天真的孩童,除了杨栩一个指令她会跟着一个动作之外,那双漂亮得简直像是世上最巧妙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脸蛋只会微微低垂,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画像的方向。
眉间那点鲜红朱砂,映衬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宛如雪地盛开的妖艳红莲,但是那妖媚得不类凡人的美貌,却是呆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灵气,看上去叫人扫兴的同时,更甚者也会为这少有的绝色惋惜哀叹吧。
在望见这张脸的同时,徐道子竟觉得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只无情冷酷的手掌牢牢掌控,要生生捏个粉碎。
这是什么心情?!
徐道子情不自禁捂住了胸口,手掌收缩紧紧抓住了衣裳的前襟。
这种心脏仿佛就要硬生生被击碎,就要被急剧的疼痛冲击得七零八落的钝痛,徐道子十分陌生。
那是绝望。
那是……
不,那不是我的心情!
徐道子急促地呼吸了好几下,慢慢松开手,心里默默念着:玉冥,玉冥,你放心,我徐衍既占据了你的躯体,那么,你该尽的责任,该完成的孝道,就交给我老道吧。
杨栩有趣地望着他,手上的力道徐徐放轻了,转而轻轻抚摸着女子丝缎般乌黑流丽的长发,轻声道:“玉冬,你的儿子,生得没有你漂亮,也根本不像他爹。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么?”
女子——玉冬,浅棕色的眸子无意识地向着徐道子的方向转动了一下,却并不说话。
就算徐道子是白痴,也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妥,而且是非常大的不妥。
再怎么样,曾经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利的两个男人争夺的对象,拥有绝世风情的名妓玉冬,像女奴般跪倒在一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一位国君——的脚下任其驱驰,并且对着忽然出现的儿子毫无反应,本身便是最大的反常。
似乎本来就不对她抱什么希望,杨栩直直望着徐道子,见他脸色越发苍白,满意地勾起嘴角,顺手拿起旁边陈列的那副画像,递给湘灵。
明白这个喜怒无常的主子的意思,湘灵用托盘接了,端到徐道子眼前:“公子请。”
是让他光明正大地看么?
徐道子没有伸手去接来细细浏览,只是用眼睛又看了一眼,勉强勾起嘴角:“画得很好。”
抬手示意湘灵放下画卷,杨栩懒懒地松开抓着玉冬长发的手,端起杯盏浅浅喝了一口,“那你认得这画上的人吧。”
……能直接说不认得么?
徐道子静默片刻,“这画像……将羽仙子的风采神韵画得入木三分,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杨栩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忽然侧过头看着身侧空无一人的地方,温声道:“张太师,你看,这小子是不是说谎啊?”
空中景物一阵扭曲,淡淡的人影由朦胧到清晰,身穿锦衣的男子竟凭空出现在杨栩身边,沉静得像是一潭深水一样的眼睛似有似无地注视着徐道子。
那动听得仿佛乐器一般的男声低低响起,轻柔得像是长眠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梦境,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皇上言重了。”
徐道子垂着脸,一言不发。
他如今就好比别人拴在绳上的一只小虫子,兴致来了可以逗弄逗弄,一不高兴就可以轻轻捏死。
除了装聋作哑,并没有更好的应对招数。
张远之这个人,若在他面前卖弄不必要的小聪明,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徐道子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第三十七章 太师(一)
“赐座。”
杨栩抬抬下巴,玉冬立刻恭顺地拿来椅子放在徐道子身后,他站了片刻,也不再看自己再度跪伏在男人脚下的母亲,垂下眼睛,还是坐下了。
“唉,真没有骨气。看来,天狐另有其人果然没错啊。”杨栩望了徐道子半晌,没趣地撇开头,对着张远之发出喟叹。
“陛下说的是。”
张远之双手敛在衣袖中,嘴角勾起高深莫测的微笑。
徐道子只管呆呆坐着,看他们是要蒸要煮,摆出悉随尊便的姿态。果然杨栩看看他,再看看玉冬,过了不到一会,那探究的目光渐渐转弱,手上把玩着的两颗珠子咕噜咕噜有规律地滚动着,却似乎是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刚才还不觉得如何,只是这位离允帝一旦安静下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寒毛悄悄立起,不可言说的可怕威压从皇帝身上散发出来,除了那位年轻的太师,没有人能够泰然自若。
徐道子头垂得更低,却听张远之忽然来了一句:“‘麒麟现世时,天狐定天下’。冲虚道长德高望重,应该不是妖言惑众之人。陛下……”
杨栩“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张远之暗沉的目光轻轻扫过徐道子身上,“看来……天狐和他,确实脱不了关系。”
杨栩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徐道子只觉得一阵刺骨凉意从肌肤上泛起,还没做出反应,便听得湘灵掩唇娇笑道:“夏将军,您又何必急着跟过来呢?咱们陛下可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君子,不会对您家主子的心尖尖怎么样的。”
徐道子一惊,正要回头,却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自由行动。那张雕花木椅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紧紧罩在里头,丝毫动弹不得。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抬头看着湘灵,却见对方回了他一个妩媚的笑脸:“玉公子,您好生歇着,我家太师可是好心得很,怕您寂寞,这就把那个傻大个抓来和您一起玩儿。”
徐道子抿着嘴唇,他感觉得到,似乎有一层无形的气浪从他身边劫掠而过,之后熟悉的气息渐渐靠近……粗重的呼吸,下了死力的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张远之饶有兴致地望着徐道子身后,可恨他无法回头张望,并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感觉到,那人被逼得从暗处身不由己地现身之后,又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打击。
名列离朝四大武将之一的夏长野,就这么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被活生生地拖拽了进来,直到出现在徐道子的视野中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被一股无形而又可怕的力道按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试图站直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被按压回去。
张远之那莹洁如玉的十指似乎在捻动着什么般微微颤动,他那笑起来简直英俊得叫人窒息的脸孔直直对着夏长野那野兽般不驯的紫色瞳孔,很是温存地轻声道:“夏将军,好久不见了。”
“张远之……!”
夏长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汗如雨下,光是要在这可怕的压力下说话,似乎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只有那依旧闪烁着野兽般凶恶勇武的紫色瞳孔,微微收缩成一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年轻太师。
杨栩很是惊奇地抚掌笑道:“这个夏将军了不起啊,不愧是我那废物四皇弟的最后一张护身符,居然能在朕的太师手下撑那么久。”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张远之伸出食指,隔空朝着夏长野额头缓缓一按,夏长野不甘愿地瞪大双眼,这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他挺得直直的腰板,彻底压了下去,他双膝一软,却没有跪下,而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哎呀。”湘灵只觉得那紫色的眼睛就好像是一匹孤傲凶残的头狼,所及之处都令人心底不禁发颤,“陛下……”
夏长野忽地再度直起身体,喉间咕咕两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嗥叫,众人怔住,连抬手捂住耳朵都吓得忘记了,不禁倒退了两步。
这一吼之下,整座亭子盖着的明黄帷幕被气浪冲得七零八落,胆小的侍女吓得坐倒在地,脸色发白,一时回不过神来。
吼声停歇,徐道子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禁在心底暗赞夏长野聪明,知道这么做来示警。
只是五郎这个白痴,你将他调来跟在我背后,你身边就再也没有任何防护,孤身一人处在这群虎视眈眈的家伙中,你是依仗了什么才有如此信心?!
徐道子垂着头,面色越发惨白,身边湘灵拍着胸口喃喃道:“这个夏长野好强的气势!”却见夏长野虎目一瞪,似乎就要扑到杨栩身上,湘灵忍不住往前一挡:“陛下!”
杨栩也不大不小唬了一跳,众人急忙戒备,却听张远之大笑起来:“无妨,垂死挣扎罢了!”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只是作势,夏长野这回真是再也提不起一分一毫的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心里忧急如焚,本来王爷派他隐身暗处保卫这个玉冥,他就不怎么同意。只是向来极少违抗主子,夏长野想要提出异议的时候,被杨轩毫不客气的态度噎住了,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到了这边的亭子。
没有料到,果然出事了!
场内出乎意料地安静,刚才盛况空前地呼喝叫好仿佛从未存在过。
夏长野倒在冰冷的石砖上喘气,朦胧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听那个叫做湘灵的侍女拿起一枚竹笛,吹奏起奇异的音符。
杨轩身侧的那座亭子传来一声长笑,夏长野脑子里闪过两句话:铭王!骆家军!
那些座上客,莫非——
徐道子睁大双眼,被吹拂而起的帷幕再也遮挡不了他的视线,那座上前来听曲的寻欢客竟全是兵卫假扮而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