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啊。
徐道子摸摸肚子,先是想着空荡荡的可怜肠胃,再来是里面可能肚子更加空荡荡的可怜小生命。
是饿得没有力气踢我了么?
徐道子叹口气,发觉自己似乎越来越在意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了。
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用力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徐道子楞了一下,伸手敲了敲,明明看起来是木制的,但是敲起来发出的闷响,却分明是一扇铁门,只是外面弄了一层木制的表皮而已。
“没有用的。”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徐道子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窗旁居然站了一个男子,双手抱胸望着他左敲右打,月光从窗外照进房间,他的半边脸孔隐没在黑暗之中,露出的那半边脸,徐道子有些茫然,但旋即又明白过来。
这张平凡无奇的脸,不正是顾十九在玉盏楼时的易容相貌么。
他刚才明明不在这里的。
徐道子望了他一眼,才低声道:“我饿了。”
顾十九有些发愣。
他从刚才便一直站在那里,故意将气息隐入虚空,因此毫无任何能力的玉冥没发现他并不足为奇。
奇妙的是这个少年的一系列举动。
他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惊慌失措,也不像是被吓傻了。很镇静地确认了自己母亲的情况之后,还十分悠哉游哉地摸着肚皮四处察看,很明显地是在觅食,连逃命的可能性,都是在推不动门的情况下似乎才列入考虑。
而自己主动出声现出形迹的时候,少年第一个反应也不像是慌张,更不像是害怕。若说少年记性够好,记得在玉盏楼的那座绣楼门口和自己照过面的话,那么也应该是戒备或是求救吧,断不可能如此平淡无波,就更不可能张口就向他要吃的。
该说是胆大还是无知呢……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那张面具还是好好地戴在脸上之后,顾十九才慢条斯理地道:“要吃的话,窗口那里有。”
徐道子闻言大喜,他走到窗前,果然看见外面的小平台上放着一盘热腾腾的盖着盖子的东西,他连着托盘一并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发觉一共有两份,手势顿了顿,很纯良地拿起其中一份较大的放到顾十九手边。
顾十九望着那双黑黝黝犹如黑曜石的双眼,那驯鹿般纯真可爱一尘不染的善意是如此一目了然,令他不禁泛起浅浅微笑,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我吃过了。”
戴了那张面具,就连本该温柔美好的微笑似乎都扭曲起来了。
徐道子也不拆穿,便点点头,捧着东西走到缩成一小团的母亲身旁。
原本还以为要花时间诱哄玉冬进食,可是徐道子没想到,他刚端着东西走到她身边,她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扑向他,动作迅疾凶狠得像是猎食的野兽,徐道子一惊,便已被她拿走那碗较大的食物,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狼吞虎咽起来。
摄人心魄的美妙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徐道子一呆,这才揭开自己手里这碗东西的盖子,却是一碗浅黄色的浆体,有些粘稠,并不是米粥一类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有些怔愣,望了那东西半晌,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一股曼妙得可怕的香气钻入鼻端,他用手指沾了沾那东西在指尖,轻轻送入口中。
极其香甜美妙的滋味从舌尖荡漾开来,宛如阳春白雪化在舌端,化作了一股融汇着百花百果精粹的美味河流,从脑海一直顺流而下,直至五脏六腑。
人间的五谷杂粮虽说都能食用,但是天狐族最中意的食物其实仍是水果蔬菜一类。而这完全不加矫饰的天然而又纯粹的美味,正是天狐族最无法抵挡的类型。
……似乎整个身体都飘飘然起来了……
徐道子在陶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明白为何玉冬如此疯狂。他还算是幼年期,对食物的渴望和敏锐没有已经成年的天狐来得那么强烈。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是——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似乎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不正是和那时的味道一样么……
浑身带着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倒下的巨兽,喷溅而起的液体沾到了滚烫如火的面颊上,徐道子深深记得,自己舌头舔到嘴里的味道,又咸又苦,像是积聚了生平所有的悲伤,苦得他口齿发涩,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其中,不正是带了一丝这个甜蜜诱人,而又令他心如刀绞的味道么……
……就是这个东西,没有错!
徐道子在顾十九惊讶的目光中,避之如蛇蝎地将这碗如同琼浆玉液一般的东西泼出窗外,此时正好吃完自己那份的玉冬,像是疯了似的扑到窗边,只是那窗户用铁栏杆焊死了,小小的开口正好可以拿进那些盘碗,却没有办法让她钻出。
对这窗户又是嚎叫又是哭泣的玉冬,完全没有了当初倾倒众生的风情万种,徐道子虽与她素不相识,也不禁感到有些恻然,冲了过去抱住她的腰部,止住她发狂般撕打的架势,身体一激灵,不禁脱口而出:“娘!”
话一出口,他愣住了。
这话完全是下意识驱使而说出来的,真心真意不掺杂任何虚假。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第一次开口用这个称呼呼唤别人,徐道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竟有些战战兢兢了。
但玉冬似乎已经不会说话,只大声地哭叫着,完全不理会。
徐道子压下心头莫名情绪,一方面担忧她伤到自己,一方面仍然在劝道:“那东西吃不得,娘,你吐出来啊!”
第一声娘出口之后,后面就简单多了。徐道子只觉得自己似乎融入了玉冥这个角色,眼前这个甚至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过的女子,对他而言竟有着深浓的归宿感和信赖感,似乎只要待在她的身边,心里就无端端踏实起来,那是一种温暖安全的情绪,就好像他曾经在落霞身上感觉到的那样。
眼见实在制不住她,玉冬臂力大得惊人,忽然用力一挣,徐道子被她推开,往后面踉跄倒去,却被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个正着,他一愣,却是那个顾十九将他抱在怀里,接着便扶着他,低声问:“没事吧?”
徐道子站直身体,摇摇头,忽然道:“这位……”
“我姓欧阳。”顾十九会意,随口胡诌了一个姓。
“欧阳……大哥。”徐道子急切地拉住他,“你刚刚也吃了么?那碗像是粥一样的东西!”
顾十九点头,徐道子却似乎想到什么似的,顿足,“对了,你可以吃,你是人……但是,她不行啊……”
若顾十九不是顾十九,也许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天狐一脉,确实算不得人类。从玉冥的话来推测,似乎神志不清的玉冬,误食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碗东西就像是白水一样平淡无味,味道和米粥还是有些相似的,吃下去却可以管饱。现在这种情况,有得吃也还是不错的,总好过被关起来饿死。
对于少年和女子异常的反应,顾十九疑惑了。
徐道子忽然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帮我让她吐出来好不好?吐出来就好了,趁着还没被‘同化’……”
顾十九一时听不懂,但是少年哀求的黑眼睛让他生不出抗拒的念头,然而玉冬狂性大发,近都近不得身,更别说让她吐出那些东西。
咬咬牙,顾十九稍微下了重手,终于伸手架住软绵绵倒下的玉冬,揉捏着她的舌根催吐。
玉冬无意识地干呕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徐道子一摸她的脉门,顿了一下,叹气:“欧……欧阳大哥,不用了,来不及了。”
顾十九一呆,却见少年抿起嘴唇,喃喃地念了一句话:“……到底安的什么心!”
徐道子将玉冬挣扎之下弄得蓬乱的长发理了理,眼睛有些发酸,那不属于他的情绪再次浮现,将他弄得百感交集,混乱不堪。
徐道子只知道,这回张远之,真的要下狠手了。
他默默地抱住昏睡过去的这一世的母亲,眼睛射出坚定不悔的光彩,那一瞬间,似乎照亮了这间漆黑的斗室,照亮了顾十九探究的双眼。
第四十章 再会(一)
窗外几经日出日落,徐道子默默算着时间,已是过去大约五日了。
窗台上传来放下盘子的“喀”一声轻响,几日下来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轻轻飘入鼻端,徐道子扑过去正要将东西推开,却被力气比他大上许多的玉冬抢先一步将东西拿到手里,揭开盖子又开始囫囵吞枣地吃起来。
顾十九这些天来和玉冬吃一样的东西,却并未觉得异样。而玉冥一直不愿将实情告知他,不明就里的情况之下,从一个饥饿的女子——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手里抢走吃的,顾十九试问自己确实办不到。
徐道子望着她,暗暗咬牙,还是拿起手里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往窗外泼去。
已经连续五日没有进食,人类是没有办法镇定自如忍耐的。只是他是天狐,虽然还未化形,但是由于有着皇族的血统,所以潜力其实十分巨大。
顾十九扶着他慢慢坐下,这些天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玉冥都固执地粒米未进,五日下来脸色都开始有点灰败,不管他怎么巧妙诱劝,玉冥的嗅觉都灵敏到令人惊异的地步,一闻到味道就毫不犹豫将东西推开。
“我……我不饿。”徐道子慢慢坐下,咬着牙勾起一丝笑意。
几日下来,饥饿有时令他无法入睡,有时令他神智模糊。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健康,之前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病痨子,还受了难以启齿的种种怪异重伤,其实内里已经毁得七七八八。
两个多月来,那辛苦修炼出来的巫力其实已经开始修补他被破坏的经脉内府,但是这具身体的筋脉十分怪异,并不是按照一般人的走向来生长。也正因为如此,之前那些不知名的伤,其实并未将这个身体摧残到无法恢复的地步。也许是伤害他的那些人,其实也不知道这个身体的奥妙。
凉丝丝的巫力在身体中慢慢流转起来。徐道子还未打通大周天,就连小周天都只是勉强可行。但是天狐皇族的身体资质似乎和巫力真的十分合契,进境尤其明显。那一切都百废待兴的身体,就好像是一间屋子的废墟。但是那奇异的巫力,却在短期内就有隐隐将其重建的趋势,焕发出勃勃生机。
之前近乎虚脱地使出根本不应该是现阶段用的借命术,徐道子本存了一往无回的心思,这些天来略有起色,在内里流转的巫力果然被用得精光,现在体内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任何痕迹。
但是……似乎在刚才……
指尖开始发冷,但是恍惚的感觉很舒服。
徐道子愣愣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起拳,收拢。
死气沉沉的丹田——如果天狐族那个部位也能称之为丹田的话——传来了与先前修炼出来的那股冰寒性质的巫力并不相似的,灼热而又温暖的流动。
他能感觉得到——那温柔缓慢的流动,像是一阵令人安心的抚慰,流通四肢百骸,最后又复归于腹中,那个小生命存在的地方……
……原来……是你啊……
徐道子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腹部,忽然那里动了一下,他唬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慌慌张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是顾十九却笑不出来。
徐道子顿了一下,才再度将手覆上去,触手一片温暖,似乎比平时的体温升得高些了。
虽然不再动弹了,但是徐道子感觉得到,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掌心慢慢的抚触下,焕发出了陶然的情绪。
这样啊……你喜欢我摸你啊……
忍不住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轻轻的笑意,徐道子实在忍不住想在心里问:你喜欢我么?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可能睡了……吧?
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猜测和举动十分幼稚,徐道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也知道,他这个“母亲”(想到这个词徐道子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怪异)对这孩子谈不上好,甚至一度要喝药下手“杀”了他。行动的时候,一切从自己的需求和愿望出发,也从来不顾及这个被视为累赘的生命。酒照样喝,架照样打,豁了命一样将巫力用得枯竭到底。
就是现在,因为过去莫名的原因,抗拒进食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一起挨饿,一起痛苦的生命。
徐道子忽然觉得心内涌上怪异至极的情绪,搅得他一阵阵恶心难受,捂着嘴巴站起身,趴在窗台上,几日来未曾进食,吐出的只有黄水,还有五天前吃下的那点残渣。
顾十九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眼睛暗沉了起来。
他有孕在身,这个在之前就知道了。
但是没想到,那个孩子还留着啊。
……孩子父亲的身份,他大概猜得出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个孩子呢?难道要生出来?和那个人的孩子……
拿着一碗水想要喂他,徐道子却摇摇头。
手臂软软的,很无力,却很坚决地推开了顾十九搀扶喂食的手势,徐道子张张嘴,终于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可以自己来。”
他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将水咽了下去。
喝的速度很慢,但是喝了很多。
……这样,也许能稍稍有些饱足感……
徐道子抬眼看了看吃饱之后神智恍惚的女子,缓缓将剩下的水递到她唇边,她这时十分好摆弄,很听话地张口便喝了个干干净净。
眼前这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顾十九看得微笑起来。须臾,不知想到什么,他望着窗外明媚的晴空,竟有些发愣。
宁静,但是浑浑噩噩,徐道子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卡兹”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开启的样子……
他半睁开眼睛,四肢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两个身形健壮的男子分别将他和玉冬抬了起来。
……做什么……
似乎中了什么迷药,顾十九颓然坐在一边,只能看着他们被带走,之后门扉再次锁上,严实合缝。
徐道子只觉得身体被扛在男子坚硬的肩膀上,正好卡着他的胸口,难受得很,只是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
玉冬似乎还是有些神智,见得外面阳光耀目,还有心思格格大笑,坐在另外那个大汉的肩上很是悠闲的样子。
他们被装进了两个笼子内,那是两个木头制成的大笼子,上面有漆金雕花,像是两个精致的鸟笼,只是非常大,关他们绰绰有余。
徐道子被放进去之后,软软地趴在里面的棉布上,任由几个男子将他们抬上一辆没有车厢的马车,身边掠过的是深邃荫凉的林木,车子在马夫的吆喝下朝着树林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