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琉璃垂下眼帘,眸中掠过一道细细的光。
滴水檐下的水晶风铃被风摇晃着,清清泠泠的声音,如水流深谷、如雨落天际,敲醒一帘幽梦。
凌托起紫琉璃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紫琉璃,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翡翠灯中的烛花闪了一下。
紫琉璃的脸慢慢地浮起了优雅的笑意,云淡、风清、仿佛春水了无痕迹;"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区别吗?即使失去了记忆,你还是你,这是不会改变的,都已经五年了,你怎么还在乎这个?"
凌向后一靠,叹了口气:"最近老是觉得脑子里很乱,好像丢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找不回来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东西?"
紫琉璃偎进凌的怀中,柔声道:"不要再想了,你这几天太累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凌慵懒地应了一声,却轻轻地推开了紫琉璃,"今天晚上有点事,我回自己的寝宫去,不能陪你了。"在紫琉璃的额上蜻蜓点水地一吻,"明天我再来。"
紫琉璃的娇躯变得有些僵硬。凌立起,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快到门口了,她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凌。"
凌止步,回眸:"什么事?"
紫琉璃袅袅然走到凌的身后,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蹭着,柔软的声音像风中涟漪的春水,绵绵潺潺:"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你的,可是,凌,你一定要回到我这来,答应我,好吗?"
凌有些许迟疑,沉默了片刻,还是掰开了紫琉璃的手。走出门外时,他回答:"好的。"
池子里的荷花开始凋谢了,那种蓝色的蜻蜓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而秋天还没有来呢。
紫藤的叶子淡淡地有些黄,纠缠在窗前的竹篱上,在风过的时候,或悄悄地叹息,或轻轻地笑。花的影子很碎、很浅,仿佛有点羞涩地落在轻绯色的烟罗窗上。
窗纱半掩,正午的阳光透过紫藤花的影子映入宫阙深处,被透明的烟罗遮了一下,带上那种纱一样朦胧的颜色,就如淌在美人唇边的那一滴泪,妩媚中流露着一点点苍白。
少年赤裸着身体,慵懒地蜷卧在窗前。黑色的长发恍如染了浓墨的流水,那么温柔地淌在雪白的貂皮毯子上,湿漉漉地漾着水的潋滟。
阳光抚过他像牙色的肌肤,那是一种把金子和丝缎揉在一起的感觉,泛起了细腻的光泽。
少年美丽的眼睛惬意地眯着,长长的睫毛带着太阳的金色痕迹,划过幽幽的眼波深处。菱角般的嘴唇微微地翘着,似笑非笑,对面前的男人而言,是冷淡的拒绝,也是危险的诱惑。
"有没有人说,你很像一只猫。"男人经不起诱惑,抱起少年,大着胆子吻上少年粉色的唇,"一只坏脾气的猫。"
"有啊。"少年眯着眼笑,舔了舔嘴唇,毫不客气地咬了男人一口,"那个人就是你。"
"不要在我吻你的时候咬我。"凌不觉有些恼了。
"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吵我。"夜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回答。
凌转眼却又笑了,俯在夜的耳边,哝哝絮语。很低的声音,其实夜听不清楚凌在说些什么,只是那种浑厚的气息蹭过,挠得耳朵痒痒的,不由地皱起鼻子,也笑了。
过午的阳光暖融融的,熏得人欲醉,阳光的味道弥漫在花香中,是甜的。
宫人敲了敲门,小小声地说话,夜听不真切,但是凌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夜在的怀中不满地蠕动了两下,表示抗议,凌不再敢大声了,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夜。
接下来,是低沉的责问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吵得夜睡得颇不安稳,几乎要发火的时候,脚步声到了他的身边。凌拍了拍他的头,低声道:"有件要紧事,我要出去一下。"
夜在刹那有种失落的感觉,闭着眼睛装睡。
凌的吻像羽毛般拂过夜的脸颊,然后,还是出去了。
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宫人们早被摒退到外间候着,偌大的寝宫只有他一个人。
看见阳光,阳光是明媚的金的颜色。看见风,风是轻灵的银的颜色。而空气中,流动的却是脆弱的水晶的透明色。
蝴蝶在花间叶畔轻绕逐飞,薄薄的羽翅颤动着,发出宛如细丝缠雨的声音。残夏的午,很安静,安静得......有一点点寂寞。而蝴蝶是不知道寂寞的,只是呢喃艳舞,如风中飘零的花。
片刻之后,仿佛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投下了细细的涟漪,如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
回廊之外,响起了隐约的珠翠佩环之音,脆生生,冷莹莹,恍如用水晶做成的羽毛,薄薄地划过空气中的尘埃。轻盈的脚步声,极缓,也极稳,一步一顿,如从云端里来。
宫人们无声地跪下了。
"吱呀"声中,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黑发黑眸的女子披着深紫色的锦缎华衫,长长的裙裾像云一样逶迤在门边。绝世的容颜上带着雍容高雅的神情,狭长明媚的眼睛不经意地掠过夜,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轻蔑的、冷到骨髓里的笑。
浓郁的玫瑰花香从她的身上飘逸而出,美艳的女子亦如玫瑰,带着刺的尊贵。
夜眨了眨眼睛,不羁地仰起头,对着紫琉璃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颜,潇洒地站了起来。
年轻的躯体苗条而坚韧,未着寸缕地呈现在阳光下,如同阳光般耀眼,而夜的神态从容而飞扬。结衣、束带,流畅的姿势间带着舞蹈般曼妙的韵律,优雅到了极致,却是一种嚣张的倨傲。
紫琉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比冰还冷的光泽,仪态万端地踏入门内,静静地看着夜,轻声慢气地道:"你果然很狂。"
"是吗?"夜挑了挑眉毛,"女王陛下过奖了。"
紫琉璃淡淡地瞥了夜一眼:"当年我曾在朱雀的秋祭大典上见过你一次,和那个时候比起来,你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也不见得如何倾国倾城,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上了你哪一点。"
夜神色不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紫琉璃一番:"我也觉得他的眼光确实不太好。"
紫琉璃的脸上露出了近乎温柔的表情,碎步轻移,到了夜的身前,楚楚撩人地抬起雪白的手腕,玉葱般的手指划过夜的颈项,尖尖的指甲停留在咽喉处。她的声音又细又软,亲昵得如在与情人哝哝絮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若要拧断你的脖子,简直是易如反掌。我的动作会很快的,也许,到时候,你还可以看一眼自己没了头的身子是什么样的。"似乎又些羞涩地笑了笑,声音愈发地细软,"要不要试试看?"
夜平静地与紫琉璃对峙着:"好啊,紫琉璃陛下,不用客气,请便。"
紫琉璃的手却慢慢地放下了,又拢入了宽大的衣袖之中,慢条斯理地道:"你放心好啦,我若要杀你,断不会在此时此间,你死的时候,我保证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
"哦,不是来杀我,那你来做什么?"
"来看望你一下,顺便......奉劝你一句话。"紫琉璃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扶椅前,坐下,以悠闲的姿势倚着,眼波如丝,斜斜地瞟向夜,"你把他绑得太紧了,还是趁早松松手吧,西翮凌这个男人不是用感情就能够绑得住的。"
"你好像很了解他?"夜冷笑。
紫琉璃淡淡地道:"我是他的妻子,我嫁给他整整五年了,这五年间,他的欢喜、他的快乐、他的担忧,全都由我陪伴着,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她看着夜,目光明亮而冷漠,"你以为你完全知道他吗?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只有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所谓的爱啊恨啊,说起来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
夜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却挺直了胸膛:"五年的夫妻之情恐怕也未必抵得过这一时的冲动吧?"
紫琉璃用衣袖掩住嘴,吃吃地笑:"可惜凌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绝对不会冲动太久。你莫要忘了,作为玄武之王,我可以给他强大的权势和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女人,我可以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还可以......为他生下聪明漂亮的小孩子。而你呢,你什么也做不到。你是个傻瓜,不明白这些问题的严重性,而凌不傻,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你觉得他那种人会为了你而放弃我吗?"
少年被激怒了,眼眸中的火焰点燃了,在水波之下激荡地闪跃着,他咬了咬嘴唇,一抹浓浓的血色刹那凝结有刹那散开。向前踏了一步,用坚定的语调大声地道:"你若真的这么有自信,何必过来对我说这些话?你是想吓唬我还是想安慰你自己?西翮凌他爱我,自始自终他爱的只有我一个。你是个胆小鬼,你夺走他的记忆,让他忘记我,不就是怕他会为了我而抛弃你吗?"
紫琉璃的眼神倏然深沉,如暗夜般看不见底色:"洛夜,我想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当年是你亲手杀了他,已经抛弃了的东西,回过头来,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争?更何况......"她的声音尖利而清澈,"是凌自己选择忘记你的,只有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夜的身体一震:"你、你胡说!"
紫琉璃缓缓地立了起来,淡淡地笑,仿佛清风明月般地高雅无尘,她的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怜悯,高高在上地望着夜开始褪了色的容颜,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像针一样刺入夜的耳中:"我从海底把凌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幸我玄武一族司掌北方冥土,有招魂之术,我父皇为了我甘冒逆天之罪,将凌的魂魄从黄泉彼岸唤回,让他重生。黄泉之下,奈何桥前,他自愿饮下忘魂汤,忘记往事前尘,忘记你。我从来就没有对他隐瞒过什么,是他不愿记起,而不是我不说。他对你的爱只会成为他的负担与羁绊,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忘记你,如果他没有重新遇见你,他会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冷酷、无情,没有任何弱点。洛夜,不要妄想束缚住他,你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允许。"
夜眼眸中的火焰在瞬间成灰,沉入深深的寒冰之下,呼吸中慢慢地渗入了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仿佛是泪,而此间却无人哭泣。
指尖微微地有些颤,夜拽紧了手心,还是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发出的居然是如此宁静沉稳的声音:"他想忘记我,我知道,他从前就是这种自私的人。可是,我更自私,我偏偏要他重新想起我,偏偏要他重新爱上我。"苍白的腮颊底下透出了异样的嫣红,宛如落花残萼溶化在冰雪之中,"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带走,他想要成为王者,我不会阻碍他。我只是......要他还给我一样东西,拿到了,我就会离开......如此而已。"
"什么东西?"紫琉璃冷冰冰地问,"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夜却莞尔笑了,迷离如雾一般的滟滟风情从眉梢眼角悄悄地晕染开,恍惚间,似乎有点天真,又似乎有点妩媚:"现在不行,有些东西是需要有时间来等待的,而且,我一定要他亲手交给我。"
曾经流过的泪,曾经碎过的心,那么深地刻在骨头里的痛,想抹都抹不掉。黄泉碧落,彼岸花开,奈何桥下的人可以忘魂,而生者于轮回中却只能苦苦地念着,一生,一世。
所有的爱,所以的恨,都付出去了,收不回来了,而当他离开时,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还他一片心,还他一段永远不会忘记的痛。
很小的要求,是吧?
"我要让你重新想起我,我要让你重新爱上我,然后,我要抛弃你,就如你当初抛弃我一样。"听不见的呢喃,回响在看不见的空间。
午后的阳光很明亮。紫藤花还未枯萎,将谢未谢之时,花香最浓。而蝴蝶在花间睡得很沉了,似乎不想醒来。
风吹动着软软的壁纱,淡如青烟的影子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地徘徊,不断地扭曲。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对方,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沉沉地压住身体,无法动弹。
只是站着,只是看着......直到凌踏入房间。
凌一进门,便看见了紫琉璃,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之色,但旋及自若地道:"你几时过来的?"
紫琉璃施施然地迎了上去:"来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等你呢。长老们刚才都问了些什么?"
凌的脸色似乎有点变,瞥了夜一眼,侧身,有意无意地挡在夜与紫琉璃之间:"没什么,一些小事。"
紫琉璃温柔地笑了笑,絮絮款款地道:"你好久没有回来了,今天我准备了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要不要来呢?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凌略一迟疑,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夜。
夜漠然地别过脸,视若无睹。
紫琉璃垂首,低低地道:"嗯......若是有人不肯你走,那就罢了,只是......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忍不住过来看看你。"
凌的轻轻地眉头皱了一下:"你这话怎么说,我做事情,哪里需要别人同意。"当下,转身,看着夜,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夜,我过去一下,晚上就回来。"
夜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凌一眼,只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凌亦有几分气恼,上前扳过夜的脸,看着他脆弱而倔强的神情,心在一时间却又柔软了起来,轻声道:"紫琉璃是我的妻子,我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过去看她了,只有今天,一会儿而已,可以吗?"
夜愤怒地拨开了凌的手,退后了两步:"西翮凌,你当着我的面说你要去陪别的人,你说我可以忍受吗?在你心目中,究竟将我视为何物?"
紫琉璃在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凌,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我还是过几曰再来吧。"
凌怔了一下,硬起心肠,注视着夜,沉声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只不过要和紫琉璃商量一些事情而已,有什么不行?就算我真的要在她那里过夜,也是我们做夫妻的本分。夜,我宠你,可是有些时候,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爬到我的头上来。"
夜的嘴角边生涩地扯起一丝冷漠的笑意:"好啊,你走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自讨没趣,你快走吧,莫要让人等急了。"
凌的脸色有些发青,身体微微地晃了晃,似乎想要向前,却还是转过了身,对着紫琉璃道:"我们走。"
紫琉璃敛眉低首,很客气地对夜回了一个礼,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纱的阴影愈来愈浓。凌的背影仿佛带走了阳光的温度,空气里很冷,冷得让夜几乎发抖。
凌到了门口了,夜突然大声道:"你走吧,你走了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凌的脚步僵住了,猛然回首,瞪着夜:"你又想怎么样?"
夜用不羁的目光倨傲地看着凌,清晰而缓慢地道:"你会走,难道我就不会走?"
凌的心剧烈地一跳,慌乱了起来,但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眼眸中琥珀般的颜色变得淡了,淡得像薄薄的冰片,返身,一步一步地走近夜。
很安静,也心跳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