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夕绝(出书版)BY 千觞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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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有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私心深处,并不愿再与伏羿相见,徒增忧烦怅惘,只是为了商夕绝才来到这里。不过以商夕绝如今的脾性,沈沧海自觉将自己藏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才是上策。

这时与他们同路的几队人马已散开了自寻地方扎营,忙得不亦乐乎。雍夜王喜静,便赶着马车直至湖边无人处才下车,与商夕绝各自安营。

后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

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人?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着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恰见车厢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透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

他瞧着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闹的。

又听红衣男子隔着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岁的时候,还不会骑术呢!都要我抱着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不再理会。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在湖畔竖起。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

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便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骑射练剑,而如今二弟三弟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了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后,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宅,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在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帐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着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早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之人勾起了乡愁,他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亲人的思念,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疚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着薄毛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海,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的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么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不过日后,你可别后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篝火,众人围坐着高声谈笑,放怀豪饮。

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手下混得极熟,今晚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着帐外夜风低啸,湖水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着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安宁的睡容,目光若有所思,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一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着自己的脸颊,上面彷佛还残留着男人手上的馀温,他怔忡过后,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着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后,却非要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后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的云彩一朵朵飘浮于蓝天之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沉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一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着沈沧海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热闹。

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他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着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而高台上其馀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轮歌舞后,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的喝彩声。

沈沧海坐在轮椅里,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开,身后响起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后,看着场中热闹的景象,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么,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么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沉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吧。」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馀,望着男子认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已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伙,算你会说话!」

男子失笑,随后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后还得从他身上另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商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么?没见到伏羿,很失望么?」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透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藉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团里,软绵绵的无处着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闲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良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

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着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伏羿到了。」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着与贺兰皇朝交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迳自去包裹中寻找乾粮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干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着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么?」

归根结柢,夕绝还是在喝那坛子陈年旧醋。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着把乾粮塞进商夕绝手里。「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么。」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着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乾粮。

两人正吃着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着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着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后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后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么?」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着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蹚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前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了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于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

「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沉重。

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羿的过往耿耿于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开口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着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沉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着商夕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自去假寐,心下盘算着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起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沧海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起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原处,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出了帐篷。

日头已完全沉没在雪山后,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着商夕绝的身影,梭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的巨大营帐上。

四周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着移开了目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迳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么人?快停下!」营帐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

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营帐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戛然中断,紧跟着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跳狂乱,却没听到想像中的惨叫,营帐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沉而磁性十足的男子声音颤抖着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着沈沧海前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于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

「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冽的声音悠悠飘出营帐,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于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后,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么?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沉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后,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好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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