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钢琴曲原来的诗词,却是仓央嘉措的一首诗。奉六章听着那首诗,心底一丝柔软温暖的情绪渐渐蔓延。
……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你的心里。
默默相爱,寂静欢喜。
何行君刚从医院出来,其实就有点后悔了。
或许,刚刚学长那句话不过是个玩笑,再说平日里他们男生间开玩笑,开得比这厉害多了,真是满是荤腥、生冷不忌。
合力掀裸睡的人的被子,打球时抓住某个人阿鲁巴,一群人玩压十八罗汉,都是男生热衷的游戏。
可是……
何行君坐在回去的车上,总忍不住想到奉六章刚刚的目光。要说奉六章那句话,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他的目光……
何行君伸手往脸上揉了揉,「怎么能那样啊?」
他原本还想着要把在S市遇到的那个案子和奉六章说说,听听他有什么看法,被奉六章这么一调笑,他倒给忘了。
不知道下次来看奉六章是什么时候,他靠在车窗上,想着得过多久才能见着奉六章而不再尴尬。
唔,何行君闭上眼,抓住前额的几缕头发,「我真是能把一件小事弄得乱七八糟。」
奉六章把人吓跑了,安静下来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他算是故意的,因为不想让何行君看到他低落难受的样子,不想因为这个小学弟而一直不停地想着小鸽子,不想不能静
下心来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没想到,真的安静下来,他先噗哧笑了起来,「不知道下次你隔多久才会来。」
他猜测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他才能再见到何行君。不过,步步为营的过程中,也会有些让人意外的惊喜。
一周后看到何行君再度来医院时,奉六章有点惊讶,看来这个小学弟还是有些道行的。
可看到随后进来的简易,奉六章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当然,这笑意几乎没有显露出来,不过是唇角勾了一点,眼睛弯
了一弯。再抬头,他脸上已经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平静。
「简老师!」
察觉到何行君在刚刚和他对视之后的赧然,奉六章便把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老师身上。
余光中,看到何行君悄悄长吁了一口气,身体的紧张也随之和缓下来,他心底叹了一声,怎么这么敏感。
简易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这个弟子,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奉六章。
奉六章的眉目间,有着比过去更沉着冷静的自信,当年的锋芒也收起来不少,不再那么凌厉、那么咄咄逼人。
这样的转变是好的,也是他一直想要看到的,可背后的代价,简易是知道的。
简易拉了椅子坐下来,「六章,你……」
奉六章笑了笑,「简老师,我很好。」
简易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笑开,「那就好。」
何行君坐在简易身后,他虽然看不到简易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到他讲话的语调和语气,那是一种放心和轻松的语气。他
看了看简易的背影,也明显地轻松下来。何行君再抬头看了看奉六章,奉六章对他笑了笑。
何行君虽然还有些脸上发热,可奉六章现在的笑容和目光却让他完全放松下来,犹如冬日下,人缩紧的身体在暖阳下渐
渐放松的感觉一般。
何行君心底暗暗称奇,这个学长神色间一些微妙的变化,居然能让人感觉如此不同!
「简老师,你们今天来有别的事吧。」奉六章的话虽然是推测,语气却是确信无疑。
奉六章看着何行君眼睛中,一如往常亮了起来,便朝他笑了笑,视线也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在何行君垂下眼帘时
,奉六章也收回了视线,「简老师,有事您说吧。」
简易回头看了看何行君,何行君赶紧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然后开口,「哦,是简老师和我在S市碰到的一起案子。」
奉六章听他说起来那个案子,说前两天S市那边来了消息,局里已经抓住了嫌犯,的确如同简易他们当时分析的样子,可
他们的审讯出了问题。
那个人一会儿承认自己确实对被害人有过性幻想,并且在想象中对受害者随心所欲地施虐,可接下来又很快改口说自己
只是见过受害者,从来都不认识她;一会儿他又说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些警察根本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抓了他,根本就是
为了破案乱抓人;一会儿他又会表现出恐惧的样子,说他什么都承认,什么都承认,只要他们别再嘲笑他。
「六章,心理学应用于审讯,我个人的确没有足够的实际经验,你……当时那个工作上,一直在用这些,所以我想来听
听你的看法。」
奉六章应了一声,「简老师您还是这么谦虚。」
这也是他这个老师让他最为钦佩的一点,虽然有研究成果,有实际经验,但对于自己不了解甚至不熟悉的领域或问题,
从来都是诚恳地承认。
「我得先了解他们的审讯情况,包括笔录,包括审讯录音,如果有影像资料当然更好!」
审讯笔录对方已经送来给简易了,录音也随后送了过来。
在病房里,在狱警和监狱管理局警察的监督下,奉六章反复地看着审讯笔录,听着审讯录音。简易因为他的教学、科研
还有合作项目问题,除了第一次有来,其后都是让何行君一个人来。
「这个审讯不可能一次就完成,警局那边需要派出一个耐心的侦察员来做讯问人。」
审讯过程,就像是开车上山一样。你想直接到达顶峰,这是不可能的,必须走环山公路,一圈一圈往上,接近目标。
「一开始的讯问必须从看上去是漫无边际的地方开始,譬如谈谈他的家庭,他的小学,他在上学的暑假时会做什么,让
他习惯谈论细节。」
何行君停下笔来,「就像人和人一开始交往时,也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样?」
奉六章点点头,「嗯,没错,不过重点是要谈论细节。」
看着何行君注视他的样子,奉六章笑了笑。
「这样谈到谋杀案时,他就不会觉得一下子从空泛的谈话,突然进入到非常详细的问题,譬如一个人刚和你认识两天,
前天还跟你说今天天气不错,今天就对你说我们结婚吧,你会不会觉得突兀?」
何行君忽然间低下头来,「学长……」
这个比喻,也太不适当了吧。旁边监督的狱警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何行君声音软软、音调拖长的那么一声学长,让奉六章忽然间打住了话头。
看着微微低头的何行君,奉六章笑了笑,「嗯,我就是那么一个比方。」看着何行君脸上羞窘的神色退去,奉六章不由
得有些出神。回过神来,用笔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继续!」
「哦。」
「进入到和案件细节相关的谈话时,如果讯问太过突然时,他会说他不知道、他不记得,或者他当时根本不在那里,讯
问人这时候不能紧逼,否则他只会往后退,可以缓一缓,甚至暂时停止讯问,后面再继续。」
「可不是得缓一缓吗,这要把人家的心里话给套出来呢,有进有退才不会把人逼急了啊。」那个狱警感慨了一句。
何行君回头,「也不是套,一层一层扒了他的伪装而已。」
奉六章看着自己手里的资料笑了笑,看到何行君有些探询的目光时,他很快收敛了笑容。
「继续谈话时,可以从他已经说过的那些开始,让他重复,然后再进入细节,必须是最清楚的细节:他几点离开那里,
左转还是右转,步子速度如何,有没有把手插在口袋里。」
「他在重复你们的谈话之后,会说出更多的讯息来,甚至承认他当时是在哪里见过受害者。他往前迈出一步之后,一定
不能觉得惊讶,不能说,『你上次可没有承认这一点』然后抱着看他出丑的心态追问。」
「不能让他觉得紧张是吗?」何行君看着自己记下的那些,咬着笔头,认真地思考这样的讯问策略还真是循序渐进。
「对,他不紧张,他才会带领着你一直往前,直到出现另一个他想不起来或者不愿意承认的细节。」
「还是不能逼他,对吗吗?」何行君想了想,便接着说了下去,「再往后退一次?」
奉六章笑着点点头,「行君,你学得很快。嗯,记住别对他说他这是负隅顽抗、浪费时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话也要
避免。可以对他说,『嗯,今天谈得不错,稍稍休息一下吧。』讯问,就是一个从浅入深的过程,一定不能让他觉得突
兀。」
「学长你以前做什么的啊?」何行君感叹的语气很明显,这个学长也太神奇了吧。
奉六章笑了笑,其中的意味,何行君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不好再问。
「除了讯问策略,还有一些东西是讯问人得去解释的。就是简老师你们一起做的那个分析,性欲错乱。得跟嫌犯解释这
个是怎么形成的,是个什么问题。换句话说,得让他明白,他不是惟一一个这样的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
「如果解释不通呢?」何行君碰到过这样的,怎么说都说不明白的人也不是没有。
「不要紧,那就告诉他即便他不明白,这也是个事实。解释这个,就是要让嫌犯知道他是被人理解的。」
「现在是不是就要进入到审问的核心部分了?」凭着他的专业知识,何行君判断既然已经到了向嫌犯解释的地步,那也
就是说到直击事实真相的时候了。
看着双眼一刹那亮了起来,几乎有些神采飞扬的何行君,奉六章有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恢复正常,「是,的确是进入
审讯的核心了。」
何行君听着奉六章继续解释,要如何用到他们已经掌握的细节,如何应该嫌犯的出尔反尔,何时正面提出有关杀害,或
者虐杀的精确细节问题,直至他终于承认。
「但是不能胁迫他认罪,否则将来他很容易翻供。」奉六章放下资料夹,「也不能引诱他招供,就是要让他感受到外力
推动,又能够轻松谈话,对待他的态度,就是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只是感情上还很困难。」
何行君认真地思考着那些话,忽然间,冲奉六章笑了笑,「我明白了。」
奉六章不再说话。卷宗平摊在身前,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他就那么看着坐在他床前往笔记本上写字的何行君。
午后的阳光越过窗户投射进来,落在他的床上还有何行君身上,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何行君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
偶尔,有轻柔的和风吹进来,窗外的树木在轻风中摆动。外面不时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却让这房间越发显得静谧,静谧
得透出一丝让人恍惚的温柔。
第九章
春光融融,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四处弥漫,轻飞的柳絮若有似无,落在人脸上一阵微痒。
这阵抓不住、挠不着的微痒,似乎能把人心底也撩拨得一阵一阵颤动。
何行君坐在会见室长桌的一头。
阳光透过窗户,一束一束地落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爬过。光束中上下飞舞的灰尘,让这房间里笼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
把人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却也让人有些看不清。
「他们的审讯进展基本上就是这样,嫌犯已经做了口供,而且说他的确很后悔。他还写了信给他女朋友……」
何行君把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开,看着对面的奉六章,奉六章脸上的表情让他停下了话头,声音轻轻上扬地叫了一声,「
学长?」
「嗯?哦,那就好。」
奉六章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坐姿也没什么改变,整个人还是那么平静柔和,可何行君知道自己这个学长刚刚
又走神了。
这次的讯问,他一直替简易和S市那边保持联系,每次审讯之后,周延都会通知他们讯问进展,然后他会来把审讯进展告
诉奉六章。之后他会把和奉六章讨论后的结果告知简易,由简易确定之后,再把新的建议回复给周延。
这两个多星期,何行君一直都在学校和医院、监狱之间往返。
每天醒来,想到可以见到奉六章,心情就不由得好起来。
和奉六章的每次交谈,他都能有新的收获,这样的收获,让他狂热地喜欢上了自己的专业。
他终于能够体会到刚入学时,简易所说的那句话的涵义:要对自己的研究抱有浓烈的情感,像恋爱一样地爱上自己的专
业。
他的确像陷入恋爱一样,爱上了自己的专业。
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专业是真的具有一种莫大的吸引力。
如果能像奉六章一样,把自己的专业知识应用到出神入化。何行君有时候想着想着,会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可是,笑过之后,却不是开心之后的喜悦和满足,而是一种夹杂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失落。
失落的原因,还是奉六章。
同样一个专业,同样一个老师,奉六章的优秀是他亲眼目睹的,不仅仅是奉六章这两次条理清晰的分析,还有奉六章能
轻易看透他,而他却越发地看不清自己这个日渐熟悉的学长。
越熟悉,越无法看清。
无法看清全部,却不意味着他什么都看不清,至少这几天来奉六章不时的走神,他是看得一清二楚。而这样的走神,却
又不是完全走神。奉六章还是看着他,听着他讲话,不会漏掉任何重要讯息,可他的确是在走神。
奉六章似乎是看着他,却又似乎没有看他,也不对,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那是一个让奉六章
真正喜欢的人吧。
何行君低着头,那个念头让他的胸口似乎有些东西在缩紧,又有些什么在膨胀,很满,满得他觉得自己快被淹没,又很
空,空得好像那里丢了些什么。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慌。
「行君?」
抬头,看到奉六章关切的表情,何行君忙笑了笑,可心口却还是慌,还是觉得有些没着没落。
回去的路上,何行君一直在想着奉六章。
初见面时觉得他很凌厉,之后的案件分析时他很冷静,元宵见面时他很敏锐而温柔;监狱暴动之后看到他,柔软而令人
心疼,却又体贴有趣,最近呢……
何行君叹了口气,他的那些动作、那些眼神,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又或者,其实都是真实的?
以前用学到的那些知识去分析人,即便是一个路人,他也有把握分析到五成以上。他们同门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周末
出去,到某个街口观察路人,然后分析这些人什么职业,什么心情,单身还已婚,出来是什么目的,分析得不亦乐乎。
可所学的这些知识,要来分析奉六章,他却觉得无从着手。
虽然无从着手,可他直觉地知道,自己和这个学长在一起的时候,由衷地觉得快乐而充实。
不单单是因为奉六章好看的模样,深厚的知识,还有和他在一起时,明显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成长;不单单是因为
奉六章让他成长,还因为他从奉六章那儿看到运用所学的这些,他能做什么;不单单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时毫无负担,还
有他甚至不必自己说什么都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在苦恼什么,在仿徨什么。
而他也不必害怕在奉六章面前暴露出他的任何缺点:不坚定,容易产生代入感,容易被案情影响,过于急切地想一步迈
入事实真相。
奉六章看到他这些缺点时,不会指责他、不会嘲笑他,只会告诉他要往哪里走,哪里要走得快些,哪里又要慢下来。
这样的一个人,他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如果能被他喜欢上……
何行君蓦地挺直了脊背。
喜欢,这个忽然跳出的念头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奉六章察觉到了自己这个小学弟有些不对劲。
这段时间里头,何行君神色间的不自在、言语间的欲言又止,还有偶尔攥紧的手,奉六章看得一清二楚;再看他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