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延国有了一个装傻的君王,一个令人不知从何应付起的君王。
这样的人在沙场会是一个捉摸不定的棘手战将,但在皇位上却只是一个乐於摆布众人的孩子。
一个把众人当游戏的大孩子,只不过这游戏通常都牵连甚广。
「今宵有酒今宵醉,爱卿你别拦朕,朕想好好的喝上一回……」
「皇上您刚回来别这麽喝,过饮不只是伤身,万一被那些老臣知道……您别又想捂住耳朵了。」言涵哭笑不得的望著赵
焕作势要捂耳朵的双手,好不容易将这天之骄子给请了回来,他可不想因为皇上醉倒,而听到什麽「从此君王不早朝」
之类的话语。
「啊!皇上!」正当言涵还在思索是要把酒给泼了还是怎样,一时不察就被眼前的男子给夺了酒。
「言爱卿,你真是跟言老丞相一个样,都巴不得坐在皇位上的人都无欲无求。」赵焕笑眯了眼,让他那精雕玉琢的脸添
了分生气,淡化了那总是算计一切的冰冷难测。
「……皇上。」言涵最终只能无奈的再度唤了唤,自从回到宫中後,皇上不管是言语上还是行事上都让他多费了不只一
点心思,全花在猜测君王这些举动下的用意。
──他开始怀念之前那个虽然爱耍人,心思却有迹可循的皇上。
宫中就如同他们离去前一般平静,不变的雕栏玉砌,不变的小扇扑萤,美好的不知何谓悲离。
但宫外的江湖,却因为某些因素而起了偌大波澜,卷得所有人都难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这都起因於一份名单,但独独一份名单并不足以成为引起湖水涟漪的石,而是列在那名单上的人皆已不在人世,且大多
都是武林首要人物,在这名单面世之前,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通点──死因不明。
谁会希望那些首要人物死得不明不白,还不知凶手下落?
於是人们开始推辞,没有人愿意担下空下的位置,深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在权力顶峰断气的冤魂,死不瞑目。
──直到今日。
『真想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为所谓的门派尊严义愤填膺,实为争夺权力的扭曲样貌啊!』皇上带著微笑袖
手旁观,讽刺的语调好似看戏看到精彩处,忍不住起而鼓掌的看倌。
想起当时皇上的评语,言涵叹了口气,他恐怕永远都不能像皇上这般,看著自己亲手就成的混乱而感到愉悦,他没有那
种喜欢把一切掌握在手中,肆意改变戏弄他人人生的兴致,这对他来说太难,但对赵焕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更是枯燥生
活中的小小乐趣。
对於身为君王的赵焕,本身拥有的已经太多,一个特受宠爱的天之骄子,处在这位置带给他的不是「只恨身在帝王家」
的沉痛,而是操纵天下的权倾万千。
所以言涵只会是臣,一个在耀眼君王左右辅佐,不懂为自己争权的臣。
在权势高峰处,掌握一切的人只要一个便已足够。
「涵,你总是在叹息,总是隐藏自己,你什麽时候才懂得你处於『丞相』这位置上所代表的意义?」
言涵闻言,顿时不知要如何回应君王的叹语,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懂,若是太懂权争逐利,最终只会成为君王心中
最隐晦的一根刺,而不是辅佐君王统领天下的影。
说他墨守成规也好,固执也罢,说不定太上皇就是看上他这个个性,才安心的把他放在年轻的帝王身边,一同带领延国
走过无数年岁。
他就如同他的名,言涵而无华。
不争不求,谨守本分,是言家代代为臣所领悟到的深刻。
赵焕看著默然不语的言涵,知道这所代表的意义究竟为何,那是一种不需明说,在君与臣之间的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只是看著,看著那总是面无表情的言涵有感而发,并不期望得到任何回答。
他只是想看看那执著於分际的臣,听了这句话後会有什麽反应。
「辅佐君侧,鞠躬尽瘁。」
言涵那承袭其父的眼有著不容错看的严肃,同时也有著与之迥异的笑意。
「还是皇上想听微臣高攀的回答?」
赵焕闻言先是愣了住,好半晌才开怀的大笑起来。
这阵笑让言涵的脸泛出温暖的表情,宛若回到了从前。
自从接下皇位後,赵焕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笑过了,有的只是算计成功的冷笑,和没有心的虚假微笑。
若说赵焕在接掌天下後失去了什麽,恐怕是无法真正单纯的看待每一件事了。
算计太过,看著世间的眼便蒙上了名为猜疑的薄雾。
这种人生太过悲哀,没必要再为了这份悲哀再束缚自己,所以赵焕在众人景仰的高峰,用著肆狂不羁的姿态睥睨世间,
装疯卖傻也罢,任性妄为也罢,他想做什麽样的君王没人能阻止他,而也只有在言涵的面前,他会不由自主的显露出过
去的……该说是稚气也不太对,在言涵眼里更像是小孩子在耍赖撒娇……
思及此,言涵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言爱卿,是什麽事情这麽有趣?也让朕听听……」赵焕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充满磁性的语调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
芳魂,但对这总是太过认真的言丞相似乎不太管用。
「臣在想,您是不是该将这些过目了?」言涵难得笑得灿烂,让那总是严肃的表情软化了不少,本就温文儒雅的外貌在
此时可谓杀伤力倍增。
但把这看在眼里的赵焕可十分清楚,通常言涵出现这笑容的时候肯定没什麽好事──至少对他而言的确如此。
赵焕接过言涵递来的奏摺後随意扫了一眼,脸上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
当言涵以为他要开始说正事时,没想到赵焕一脸吃到黄连似的吐出两字。
「逼婚?」
「皇上,是立后……」言涵开始头痛,但他知道皇上比他更头痛。
自从赵焕登基至今都尚未立后,这对那些老臣来说无疑是一个可以抓著皇上,推出自家宝贝闺女攀亲的绝佳机会。
「好吧下一件事。」皇上立刻采取逃避姿态,伸手向他讨下一份奏摺,但那堆奏摺明明就在皇上手边。
「不能一日无后啊皇上。」
「……你什麽时候跟那些老头一个样了?」
「至少连云堂那件事一了结,就必须应付的吧?」言涵放松了口气,让两人无形的距离不再如此遥远。
「哼。」赵焕给了言涵这麽一声就没了下文,言涵装做自己没听见那声冷哼,转而谈起了他提出的话题。
「关於这事,皇上还是不插手?」言涵所指的是赵焕和连云堂的合作之事,只见赵焕垂下眼帘,不经意的回了句话。
「不,这次我帮,但是帮的是另外一头。」
「毕竟有份断不了的血缘,再怎麽说也不能太绝……」赵焕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说出口的话却带上一些无谓,「增加一
些困难度,能让这事的乐趣只增不少啊。」
听著赵焕带起的笑声,言涵竟感到似喜似悲的矛盾,随著笑声飘散空中,回转成另一个难辨难诉的无解之问。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但又有谁知君心难测到了最後,只馀迂回千万的无可诉说,无人能明了的高处不胜寒,又有谁才是
真正寂寞?
君王若能将他人的命运操控於手,自己的人生又为何如此牵扯难究?
第四十四章:
京城有三楼,中樊沁徉、城东浣月、城南凌燕。
沁徉楼坐落於热闹的中樊街内,有著最多变的酒酿和美丽动人的掌柜叶娘;浣月楼位於京城胜景之一的柳意湖旁,独一
无二的景致吸引了无数旅客驻足;位处幽静城南的凌燕楼拥有最道地的北方菜肴以及至烈酒酿,让位处南方的京城勾勒
一分来自北方的豪放不羁。
其中浣月楼更是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著名的鸿秋文宴便是在这儿举行,浣月楼拥有不少水墨字画,一一陈列在陈旧古
韵的木墙上,俨然是一处偌大的书画铺子,替浣月楼增添不少雅致的气氛。
拥有这浣月楼的老板是文人亟欲相交的对象,但除了少数熟客外,没有人看过浣月楼的老板。
在这些熟客中,云逸就属於其中之一,或许也是见过老板最多次的人了。
「唉呦云二爷啊,连云堂三当家里就您一个老爱跑浣月楼,凌妹子念得我耳朵都快聋了,说什麽连大姊总跑去凌燕楼,
嚷嚷著云二爷怎麽还不回来,每次去都扫掉凌妹子大半窖藏好酒,再来几次就甭卖啦!」
在云逸身旁用著温文嗓音碎念的男子──律烨,一身飘逸天青长袍腰围浅白腰带,勾人的凤眼挑出迷人的眼神,梅花绘
扇微掩面庞,一副儒雅书生模样。
可认识律烨已久的云逸知道,那看似纤细的双手可是能把一个壮汉一拳撂倒,就因为被他弱不禁风的外表所欺骗,被害
者跟加害著的角色瞬间对调。
与外表不符的实力让人不禁好奇,拥有有别於中原人士的褐发褐眼,总神出鬼没的律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也不是不知道连姐不会跑来浣月楼,我就只好来这儿待著了。」云逸带著苦笑道,他知道三堂主之首的连月樊最受
不了像浣月楼这种附庸风雅的地方了,豪放不羁的凌燕楼才比较合她的胃口。
所以就算知道云逸人在浣月楼,也只会跑去凌燕楼跟老板娘凌殷殷诉苦兼扫空好酒。
云逸看似和萧岳两人云游四方好不惬意,实际上他是在外奔波拓展连云堂的版图,所以当他好不容易出现在京城,就代
表连月樊多了一个能分担杂务的对象。
毕竟现在京城的连云堂只有她一人镇守而已,而三堂主棠欢则是为了谈生意而暂时不在京城。
「先不说这个……你们连云堂和皇家合作的这步棋下得可真险,一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了。」律烨似笑非笑的把玩著绘扇
,「你真的有想清楚了麽?」
虽然这麽问对现在来说已经太迟,不过律烨却是问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疑问。
在御剑坊成立不久後,连云堂便散出了一份耸动的暗杀名单,虽然江湖可能还要乱上一阵子,不过很快的就会有人来问
这份名单的来处,问出那即将遭到众人围剿的对象……
「是够清楚了。即使是被利用也无怨无悔,毕竟子泱已经过得太苦了,能帮上这个忙又有何妨?」云逸知道其他两位堂
主不会对他的举动有所意见,但若是为了帮助一位友人赔上整个连云堂,在他人的眼中无异是愚蠢的行为。
「子泱?是那江夫子麽?」律烨笑了出声,「看起来像是为友人仗义而行,但是台面下难道没有什麽附加的利益交换吗
?」律烨的言语略显犀利,他不可能天真的相信表面的美好。
「有是有……其实你也不用费心猜测,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云逸啜了一口茶,他并不是故意要如此故弄玄虚,只是
这件事所牵扯的关系太过复杂,当初他也是在半被胁迫之下达成协议的。
那个掌握一切的皇啊,到底要什麽时候才肯展现那蕴藏已久的光华?
「真是的,你们就是这一点麻烦,什麽事都说很快就知道了,把所有问题推得一乾二净。」律烨埋怨道,孩子气的一面
让人无法把他前一刻的犀利连结起来。
在轻笑出声的同时,云逸不禁想到了班剡,那总是洞悉一切的脑袋在听到刚刚那番话後,肯定能循著蛛丝马迹抓出整条
脉络。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一方面庆幸省去解释的唇舌,一方面又害怕他在自己的言语间猜透自己深藏的心思。
虽然班剡曾亲口承认若是跟云逸打对台,谁输谁赢还不知道,但是云逸宁可自己永远都不要成为班剡的敌手。
「说到这个,听说你要离开一阵子是不是?」云逸想到了律烨前阵子嚷嚷的事情,说什麽那里阳光太毒风沙太大不想去
,一副就是不情愿的样子。
「是啊,要去边境处理一些私事,有好一阵子会看不到我罗!」
「现在那儿情势还满紧张的,需要帮忙吗?」云逸有些担忧的看著毫无形象摊在桌案上的律烨,最近他们延国和律国边
境不断有零星冲突,所以去边境附近是能避者避,不能避的就只好小心一点了。
「没关系,大哥会来接我。」一说到他那个大哥,律烨又更没力了一点。
「那就好,我也该走了,你一路小心。」云逸动手收起不多的东西,大步走出了厢房。
「……希望还回的来啊。」
剩下律烨一人的房内,缓缓溢出一声过於沉重的叹息。
第四十五章:
近来沅湘书院一直传出药味,沅湘夫子也有好些时日没有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了,据说夫子是之前远行的时候不小心累
著了,老毛病一发到现在还没好,孩子们的爹娘为表达关切之情,不断叫孩子送来蔬果补品之类的东西,虽然江梦楼表
达了婉拒之意,送来的东西仍然比退回去的多,因为江梦楼教的孩子中大半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很多是付不出钱的,能
够遇上一个夫子愿意教他们,已经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了,所以当夫子有事情时肯定毫不迟疑的鼎力相助。
至於在如此克难的情况下,江梦楼是如何维持书院经营一事,还得从班大商人讲起。
班剡看江梦楼除了靠著卖自己种的药草或写书外,根本就是在靠积蓄独撑大局,於是班剡建议江梦楼拨一部分积蓄让他
做买卖,钱滚钱啊钱滚钱,免愁哪天就坐山吃空了。
於是班家多了一个大金主,书院也就这样维持了下去。
「呼……」
在一间药味特别浓厚的厢房前,一大两小并排坐著打盹,那景象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勾起无奈的微笑。
过了不久木门就被推了开,从里头走出「曾经」的师徒──连祭桓与连溯泉,连祭桓不耐的对在外打盹的三人蹙起眉头
,既然帮不上忙就去休息,傻傻等在这里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她轻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相较於连祭桓的不以为然,连溯泉倒是叹了口气,上前拍醒其中唯一的大人──赵墨言。
「赵画师。」
「……连大夫?」赵墨言其实在连溯泉走近後就醒了,靠在他身上的闻家兄弟也因为他的动作揉著眼醒了过来,「梦楼
怎麽样?」
「很疲倦,出了一些汗需要沐浴,这事就劳烦你了。」连溯泉快速交代後便跟著先行离去的连祭桓而去,赵墨言一手牵
著一个小孩走进厢房,只见江梦楼半卧於床榻上,脸色苍白的微微喘气,闭上双眼的江梦楼没有察觉他们的到来,冷汗
不断从额际缓慢滑落。
「晏,跟源叔叔说找人帮忙打水进来……」赵墨言把闻楠的小手放到闻晏手中,「顺便安慰一下你弟弟,好吗?」
「嗯。」闻晏虽然也很担心老师,但一旁的弟弟看到老师的状况後,又是泪水大把大把掉的模样,他顺从的应了声,牵
著弟弟找源叔叔去了。
「梦楼?」赵墨言唤了一声,江梦楼眼睫微颤,缓缓张了开来,看清眼前的人影後叹了口气。
「果然是你……你不应该带晏家兄弟进来的,我这样子倒是让他们担心了。」江梦楼欲起身说话,赵墨言便伸手扶住他
。
「你都不知道晏有多固执,硬是要跟我一起在外边等,真不知道这是在学谁……」赵墨言碎碎念著,江梦楼闻言抬起眉
,缺乏精神的眼瞪起人来一点魄力也没有,反而像是在抛媚眼。
「谁不知道你在说我?」江梦楼说了这麽一句话後便收了声,闭上眼再度喘了起来。
自从开始解毒後,他的身体益发虚弱,连祭桓一方面解毒,一方面还要想办法让他的身体能撑过解毒的过程。
「别说话了,先睡吧,我帮你洗洗。」看水已从外边打来了,赵墨言道了声谢後便紧闭上房门,替江梦楼褪去衣物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