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乐天几乎可以说是在坟地中戏耍长大。
曾经不只一次问过自家师父,为什么要舍弃其它地方的好山好水而同这些荒冢作伴?辟邪却只是难得舒缓了脸上严峻的
线条,用一种他不明白的悠远表情,略带怀念的笑着:
「我也不愿意……我又何尝不想抛下他们,哪怕放弃一切仅换取一生一世也好……」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情感能让向来百链之钢的师父熔化,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
他不像颛孙乐天老爱缠着自家师父打破沙锅问到底、每每要到辟邪翻脸不认人才难为情的吐吐舌,脚底抹油的开溜;他
过度依赖的直觉告诉他,辟邪的秘密是不该被人探寻的,若求得答案,只会换来无数碎地的心。
「我没有,」死命摇着头,寒玉一脸委屈的扁着嘴,「我只是看见他手上有泥泞,所以想替他擦洗干净。」
凡天说,只要是人就有生命终了的一天,那一天,叫做「死亡」。人将失去行动的自由、思考的能力,剩下一具硬梆梆
、逐渐冰冷失温的躯体,灵魄则会离开身体,化作幽魂,在鬼差的牵引下踏上通往冥土的路程;不过不是每缕魂魄都会
成功被引渡、进而再次投身轮回,有些则因外在干扰而失去方向,就此成为孤魂,只能在人间漫无目的飘荡,错过一次
又一次转世的机会。
可是,要离开曾经久居的人间了,应该都会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地走完人生旅程,怎么会有人粗心的没将这位过身者打
点好最后遗容,让他两手沾满泥巴?
「你说什么?」微侧首,一瞥见露在白布外那只五指指甲长达两寸,沾满污泥的手,苍穹顿时寒了张脸,想也不想,一
把扯住他的臂膀直往门外拽。
「做什么呀?」被苍穹拉疼了的寒玉呱啦啦叫着,拼命挥动着手臂想要甩开他,却没撼动他分毫,反而让若有所思的他
加重了力道。「放开我。很痛、很痛!」
他又怎么了?脾气阴晴不定不说,怎么说动粗就动粗呀?都跟他说会痛了,是没有听见吗?还是说他根本是蓄意想要卸
下自己一只膀子?
「你,走远点,越远越好。」像是没听见他的叫声,苍穹不顾他意愿将他推出义庄后,立即轰上宅院大门,飞快用符咒
将所有可以进出的通道全数封死,自己则是站在门边,一脸蓄势待发。
他应该想到的,即便是下了雨,空中的腐味也不该如此浓郁,简直就是无法忍受。
蓦地,不知哪来一阵怪风,呼地一口气将所有棺盖及白布全掀了开,露出一具具面目狰狞、双目暴睁的尸体。
「冒犯了。」扫了面前同时跃起的尸身一眼,暗自在心底估算了一阵,苍穹先是动作麻俐地踢飞了离他最近的活尸,将
它困在先前设于窗口的咒阵之上,接着一个侧身闪过突来的攻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动作熟练的朝它打出一记手印,
登时只听见雷声大作,飘着雨的天际划过一道晃亮的闪电,就这么准确无误的劈中,当场电焦它。
苍穹的强悍并没有吓退其他活尸,它们依旧瞪大了双空洞的眼向他攻去,利爪攻势一次比一次更猛烈,指爪的挥舞声刺
耳尖锐,让苍穹听了微皱起眉;几番缠斗下来,原先占上风的苍穹很快就因为以一敌多而体力不堪负荷,渐渐败阵下来
。
无视身上被尖爪划破的伤口因尸毒入侵而汨汨流出黑血,苍穹咬着牙用沾满自己鲜血的黄符在空中拉出一支风矢,以无
形的气流为弓,拉紧绷弦后骤然松手,霎时只听见呼啸的箭矢破空声疾疾,先是笔直射中一具活尸的眉心,跟着便穿出
它的身,牢牢没入后一具活尸的身躯内。
还没来得及喘息,四周待机已久的活尸就扑了上来,利爪对准了他的伤处,一双獠牙却正朝着他的咽喉而去,曲起膝,
苍穹狠狠朝它腹部顶去,顺势弯身闪过另一具想以偷袭制胜的活尸,只手撑地的腿一横便将它俩扫倒,摔跌成一团,他
则趁此时自袖中取出黄符,咬破指尖以血为墨而书,接着迅速将黄符贴覆在它俩面前,止住它们的攻势;一旁的活尸看
他还趴跪在地上,见机不可失,想也不想遂举起十指戳向他的心窝,尸毒渐渐麻痹了感官的苍穹边点下自己周身大穴、
遏止尸毒扩散,边旋身闪避它的攻击,只闻一阵清脆的龟裂声传来,它十指指甲已深深陷入他身后的木柱之中,再多个
几寸,他必身首异处。
撑起伤痕累累的躯体,不愿彻底毁坏它们尸身、让它们落得死无全尸的苍穹,依旧选择了能保全它们却让自己精力严重
流失的方式击退它。一手抵着墙辅助另一手,他用单手迅速结了印,毫不迟疑往因指甲陷入木柱而不得动弹的活尸胸口
打下一记,当场让它趴倒在地,再无法起身。
屋外雨越下越大,屋内的战况也益趋激烈,记不清自己打倒多少具尸身、又牵制了多少个活尸,苍穹只觉这场雨下得他
心烦,要不是为了躲雨,他们也不会碰上这事,更不用和这些死不透的人大打出手……
总觉得闷。
(十四)
雨水沿着额际两侧自发梢落下,滴滴答答,溽湿了他的面颊。
握紧拳,使力拍打着门板,寒玉不顾浑身湿透的自己是否感到阵阵不适的凉意,只是一昧敲打紧掩的门扉,在义庄大门
两旁所高挂的火把映照下,他的脸上是不解、是困惑。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三两下就把他赶出来?先不管屋外是不是还下着倾盆大雨,光是方才苍穹脸上一闪
而逝的复杂神情就足以让他很介意、很介意。
苍穹总是沉默。寡言个性使然的关系,虽说是两人结伴而行,但一路上都只有他在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苍穹只会适时
点个头或者斜着双眼睨他,「言语」对苍穹而言,似乎不是那么重要——迅捷的行动远比空口说大话来的有用。
可是不说,不代表不在意——这是他一段时间下来,观察所获的心得。苍穹虽然不爱说话,但在小地方却不难看出他的
细心与平常在那张冷脸上难以觉察出的温柔:走在蔓草丛生的小径,苍穹定领头在前,用顺手折来的木枝替他清出一条
方便行走的路;踏过溪涧,苍穹必搀着呆呆傻傻、光顾着看鱼儿戏水却没注意脚下滑石青苔的他,替他稳住全身重量,
以免失足跌进水中;夜宿客栈时,苍穹则是将松软的卧榻让与他、自己伏在桌案前小寐……苍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拙
于言辞却不失笃厚,可某些地方又因过于死板而令人为之气结。
寒玉也不明白不过短短几十天,自己为什么就会这么了解一个曾令他懊悔、气愤很久的人,甚至只是,出于直觉的信赖
着苍穹,就像云之于风一般自然。
「你快开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我赶出来?」本来还不满的埋怨着某人冷血、残忍地把他踢出屋外淋雨,忽然听见
屋里乒乒乓乓、重物倒地声连连,寒玉吓了一跳,脸上多了分担心与焦急,拍着门板的动作更急更狂。
「苍穹?苍穹?快开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一次次重击着门扇,回应他的却只有潇潇淅淅的雨声和一声比一声更教
人心惊的物体碰撞声,这让他心底莫名不安了起来。
刚刚苍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脸色微变——难道是他的仇家找上门了?依照苍穹冷淡的性子,要和人结怨并非
不无可能,但是里头分明没人呀,除了无数具待葬的尸体以外,他明明就没看见其他……
倏地,寒玉因自己的揣测而白了张脸,急得发慌。
他刚刚注意过,里头最少摆放了三十多个棺木与草席,假若他们真的都是想暗算苍穹而假扮的刺客,苍穹只有一个人,
要如何击退他们?
附耳贴在门上,听到屋内打斗声不断,心里一急,侧过身子,弓起肘,寒玉索性用肩胛去狠撞门板,无奈看似单薄的门
扉却不若外表所见那样脆弱,不仅分毫未动还让他因反撞力而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为什么连你也和我作对!」不得其门而入的人气的哇哇大叫,甩掉了垂在额前的碍眼水珠又槌了木门一拳泄忿,正当
寒玉想着要绕路去另一旁的窗边试试能否探看里面战况时,一道身影却冲破义庄大门、粉碎苍穹设下的咒法,重重的摔
落在他身旁。
「咦……苍穹!」本来还因雨水及昏暗夜色模糊了视线而呆怔的人,在看见那眼熟的道袍与身形后惊呼出声,赶忙奔上
前去,只脚跪地的扶起身上血痕遍布、唇边淌着血丝的人。
寒玉呆了。他没想过看起来总是高高在上、比妖魔鬼怪还要凶的苍穹竟会落败,而且浑身伤痕累累到不忍卒睹的地步—
—这压根儿不在他的想像之中。
尤其,当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苍穹时,他只感觉喉头被人紧紧勒着,让他只能瞠大双银灰的眼却无法喘息,胸口则像被千
斤大石压着,呼吸吐纳都会疼痛,比被业火焚烧还要痛入骨髓。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不陌生,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有这么一个教自己重视的人躺在令人心惊的艳红之中,慢慢的,慢慢的失
去活力,最后熄灭生命的火焰,化作绚烂的……尘埃?
他不清楚「死亡」的意像是什么,只记得似乎是绝美到令人屏息却让人心痛的存在,生命燃烧殆尽后所绽放的最后绮丽
。
「……不是叫你走,还在这做什么……」听见他声音后睁开眼,抡袖抹去嘴边的血,硬要撑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因大
量失血而被抽乾,只能任由寒玉抱在怀中、不得动弹的苍穹微微拧起眉,「快走,把我放开,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成何体
统……咳咳……」一阵猛烈的狂咳,他口中呕出一滩黑血,让寒玉的心又是一揪。
这可恶的说教个性怕是到死都不会改了吧?也不看看自己伤得多重,居然还记得要他走、叫他放下他离去之际仍不忘说
上两句?真是顽固!
「我不要走,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地方的!」死抱紧他拖行,顾不得血水和雨露混杂后把自己搞成
如何狼狈的模样,寒玉满脑子都是要将苍穹带走的决心。许多年前,他来不及挽救那对兄弟的性命;这一次,他绝对会
留住苍穹!
「……别浪费精力,快走!」苍穹狠推开了他,跌坐回地上,神识半清醒的他丝毫没注意到一直揣在怀中的伏魔镜竟这
么滚了出来,镜面朝上的躺在雨中。「等他追来,你就走不了了……」
「都跟你说不会丢下你了,还要我说几次呀!」正当寒玉准备再度捞起摊坐在雨中的他时,一道又疾又快的影子突地自
义庄内窜出,「啪啦」一声抽过寒玉肩旁,要不是看见夜里银光闪烁的苍穹反应快地推了他一把,只怕被直击中的寒玉
会当场皮开肉绽。
「还有人?」被骤来的突袭又吓了一次,寒玉张大眼,怔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与疾如风的影,「你怎么没说你还有仇
家呀!」没有全数摆平怎么不先通知一声!一鼓作气拉起苍穹,不想再被突发状况吓的寒玉让他揽着自己颈项,撑扶起
他转身就要跑,却又被不领情的苍穹硬生生推开。
「……不要带着我,受伤的我会成为你的累赘,快走!」支着摇摇欲坠的身躯,苍穹横挡在他面前,俨然成为他的保护
者,「趁我还有点力气,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话方落下,他已亮出两张黄符在空中化做两柄利镰,狠准地朝银光窜
出的方向劈砍去。
他五脏六腑受了伤,短时间内怕是好不了,倒不如保全这只妖,让他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或许是不知不觉中把傻气的
他与单纯的颛孙乐天重叠了吧!他第一次私心想要保护向来视同陌路的其他众生,第一次想要替师父及师弟以外的人付
出些什么。
都是颛孙乐天害的。潜移默化间影响了他,让他不再只是千年寒冰,一贯的冷眼。
都是他。
(十五)
「不要!」寒玉难得拗起脾气,在他将那两柄风镰甩出去、义庄内传来暴怒后,硬是抓住他手臂,扯他着就要跑,「凡
天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留得青山在……」
「不要吵。」发现他真的很难搞定后,苍穹干脆连赏他两张符,一张叫他闭嘴,一张叫他失去自主行为,乖乖跟着自己
用咒法所捻的指路荧火前行。
「……」寒玉脸上是不满、是不甘,但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体行动,只能用一双盈满不谅解的银眸,直瞅望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那双情感太直接坦率的眼,苍穹几乎可以听见寒玉责问的话语,就在喉间,上下滚动却无法脱口。
「这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苍穹答得淡然,赶在下一波银光扫来之前招来旋风,用所剩无几的精力撑起无形防护,
让自己面前横亘起一道由风所砌起的屏障,「我该注意到庄内的风不太平静,是我大意才招致这种结果,一切都与你无
关。」
早在那阵夹杂着腐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他就该注意到这座义庄内不太安稳,是他的粗心让他俩陷入危机,所有
后果该由他一人承担。
「一个都别想走!」随着怒斥声而来的是一道窈窕俪影,只见一个身披大红轻纱的妖娆女子自义庄内飞窜出,动作俐落
如豹,先是抽了义庄的墙一鞭,只听见轰然巨响,整面墙随之倒塌,熄灭了点亮夜空的灯火,接着又将鞭挥向让她失去
花容月貌的苍穹,「胆敢伤老娘的脸,你不想活了!」该死!竟在她为傲的脸上留下道疤!这帐她非算不可!
「是你先破坏了人间秩序。」受了伤的苍穹依旧气势凌人,飞快结了印扩大风之障蔽的涵盖范围,将在自己所点起的引
路荧火下慢慢走远的寒玉再度纳入保护的羽翼之下,撑着伤,硬是挡下那一记带着忿怒的鞭。
混入血中的尸毒已经发挥了效用,苍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不太听使唤,右半身慢慢的变沉,但是他万不能让面前
这只魔发现异状,魔生于心,只要稍不留意就会反过来被她操控。
「你是哪一只?嗔魔?」
女子闻言顿了须臾,笑了。
「看来传闻不假,你果然识见过人,一眼就认出我们兄妹三人。」只手托颚地站在他面前,晚风一吹,披覆于胸前的轻
纱就这么揭了开,露出大半酥胸,而苍穹却视若无睹,仍牢牢盯着她,不改其凝色。
「……你是来替手足报仇的吗?」眯起眼,苍穹脸上尽是寒霜。天降火雨那一夜,他在城里收了一只痴魔,隔没多久又
于竹林中遇见贪魔,现在又跑来一只嗔魔?敢情他们就这么见不得他落得清闲?
「欸欸,你可别误会。」女子大方地摊了摊手,一脸鄙色,「会被你收服,那是他自己无能好吗?我犯不着为了他千里
迢迢,难道没有人教过你,魔类,最是无心?」拜托!会打输一个道士、进而被封在镜中,很可耻耶!要不是撇不开血
缘,她真不愿承认有这么一个兄弟!
「那你为何而来?」听见她嗓音轻柔却无情的话,苍穹挑起眉。虽说早就明白魔类无情,但亲耳听见又是另一种感觉,
这让他不禁要想,颛孙乐天处处希望能丰富、替他制造些回忆,活络他的情感——是不是因为不希望他与魔类一般,老
将自己用看不见的氛围隔绝在红尘之外、冷眼笑看浮沉于其中的众生?
「为它。」朝寒玉离去的努努嘴,她笑得冶艳,风华绝代,「反正它对你无用,倒不如让给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