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常常觉得很空虚,也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苍穹拉着他时,苍穹掌心的温度让他十分怀念;当凡天弯起指敲他额际时,他只觉得是种熟悉的亲腻;当辟邪面无表
情讽刺他时,他感到抱歉,就像辟邪冷僻的个性是他所造成一般,心中涌现的是无尽愧对,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没关系,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学习,」内掌柜轻柔地抚着他一头泛着银辉的长发,面色温和,「不过不要再让自己
懊悔,也不要让他们再次不谅解。」
她相信当局者迷的道理,但她更清楚,在迷团之外只能乾瞪眼发愁的人心里有多苦,有多闷。
蓦地,一阵过堂风呼地吹进客栈内,绞着眉,内掌柜面色一改方才的温柔,一脸严肃。
「帮我把门栓上。」她直觉讨厌这阵风,有一种心惊的感觉,寒毛倒竖。
「不等掌柜与师兄了?」颛孙乐天闻言三步并做两步朝大门跑去,却在要插上门闩时犹豫不决地频频探头往外看。
「晚归,他们自己会想办法进来。」她对那两人有绝对的信心,想要拦住他们,恐怕一扇门是不够的。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舔了舔指尖上的糕点残屑,又扫了空荡荡的客栈一眼后,看见内掌柜颔首应允,寒玉大惑不解
的寻求答案:「这是间客栈吧?」
「……」两个女人同时因为他的问题而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就这样注视了他好半晌,看得他一脸臊热。
「我、我很认真在问呢……」寒玉不自在的撇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灯火通明的内厅。
「我也很认真在思考你的问题,」抚着下颔,内掌柜沉吟,「我在想要怎么向你说明这儿的确是间客栈而非歌楼酒馆。
」
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寒玉只觉得困窘,「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从来不见你们愿意留宿其他客人呢?」好像除了他们几
人与辟邪、凡天外,这里就没有其他住客了吧?白日是有不少人会来客栈品尝内掌柜的手艺没错,但他从不见掌柜将客
房分租与人,偌大客栈的十几间空房就晾在那,不可惜吗?
「这说来话长呢……」又吃了一块八珍糕,啜了口朱嫘倒的凉茶,内掌柜一脸苦恼,「应该说是我们怕麻烦。」尤其讨
厌那些蓄意找上门的麻烦。
「麻烦?」
「恩。」眼角馀光瞥见颛孙乐天仍将门留道缝,不断向外张望,她清清喉咙提醒,「乖,把门关上。苍穹要真想进来,
十扇门也阻止不了他的。」
颛孙乐天想了想,点头附和,却在要合上两扇门板时被一只由中冒出、突如其来的大掌给吓了一跳。
他微微侧身,睁大双疑惑的黑眸。
「请问,有事吗?」
「我们想住店,方便吗?」来人大半的脸隐匿在斗蓬阴影下,仅亮出一口白牙,笑容可亲。
「不方便。小店已满,客倌改日请早。」坐在厅内,正巧将一切纳入眼底的内掌柜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一双美眸直直
盯着外头游人,瞬也不瞬,却只有离她最近的寒玉听见她细语:
「这就是我所谓的,麻烦。」
(四十)
明明是炎夏溽暑,颛孙乐天却觉得自己背脊窜上一阵恶寒,凉得他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我们要的很简单,仅需一方容身之所。」随着推门的力道加重,原先关到剩条缝的两扇门板硬是被扳开,来人也大咧
咧的探进半个脑袋朝内张望,就着灯火辉映,颛孙乐天这才看清他身上罩着一件靛青色斗蓬。
「看起来真不错呢,没有房吗?」
「没有。」简洁二字,送客的意图明显,内掌柜面无表情的应着,手却不着痕迹推了推朱嫘,示意她先带寒玉回房。
「别这么没人情味,寄宿一宿又何妨?」来人笑得灿烂,话说的客气,手却是失礼地大开门扉,让卡在当中的颛孙乐天
好生尴尬,不知该撵人还是放任他们踏进客栈。
「敝店寒酸,迎不起如此贵客。」好整以暇的咽下最后一口八珍糕,掏出帕子擦擦嘴角,内掌柜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
「怎么还在?颛孙,还不送客?」
听见自己名字被人用拔尖嗓音呼喊,颛孙乐天这才回过神,一脸歉意的朝门外之人笑了笑,「抱歉呢,可能要请你们另
寻客栈了。」他是不懂两位掌柜为什么异常讨厌夜半的外来客与旅人,但店总是他们的,要收何方众生也由他们决定,
所以即使他心底有那么些同情恐要露宿街头的两名陌生人,依旧无能为力。
「我没见过有人不要银两的。」一手撑着门不让他关上,另一名一直没有现身的人捏准时机,掏出锭黄澄澄的金子递上
前。既然好声好气央求被拒,那不如祭出利诱,有钱能使鬼推磨,难道不能使人开眼吗?
「我不缺钱。」看心肠软到无以复加的颛孙乐天拿两人没辄,一脸难为,她叹息,招了招手将他唤回。
「你迟早会被自己的好心肠害死。」真是的……人心不古的年岁里,为什么他还可以如此单纯的信赖每一个人?那头兽
没教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吗?
颛孙乐天不好意思的笑着,「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告诉过我了。」
先是瞠大美眸,接着她朝天掀了个白眼。
她开始同情辟邪,真的很同情。不过更令她怀疑的是——他究竟是如何教育颛孙乐天的?
「……没见过有把金主往门外送的。」一直站在门边的人话里多了几分玩味,跨进门槛内,倚门而立。
「不好意思,我就是。」懒洋洋应了他一句,内掌柜开始赶起颛孙乐天,「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房休息?」都玩到将近
子夜才回来,现下还有精神陪她耗在这等丈夫、等住客的闲嗑牙啊?
「我想等师兄回来。」亲腻地靠向她,颛孙乐天一脸讨好的替她捏着肩头按摩。「好嘛?让我等师兄回来?」
因为舒服而眯起了眼,内掌柜弯起薄唇对他绽出盛开的笑颜。
「不、准。」三两下就想唬过她?回去练个十年再来吧!
「我知道内掌柜你最好了……」
「我不吃这套,回房去休息。」
在两人僵持不下、感觉自己也被人遗忘好一阵后,决心只被忽略这么久的人发出轻咳。
「掌柜在吗?我想与他谈谈借宿的事。」
「我不许,他绝不会应允。」扬起头,内掌柜一脸倨傲的睨着他,「你们好像没打听清楚,这间客栈是谁的。」据说是
在她名下哦,怎么每个来都指名要找那男人呀?
「喔。是我冒昧了。」来人依旧笑意灿灿,才打算朝她迈步,却被大声喝止。
「就停在那,我们的交情没有这么好。我井水不犯你河水,你也别逾矩。」她的眼中一片冰冷,话中更是毫不遮掩的反
感,「颛孙,你先回房去等,我有话要与他们谈。」
犹豫了半晌,颛孙乐天这才点头妥协,在离去前又斟满杯凉茶,交到她手里。
她眼底闪过一抹惊诧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放柔了紧绷的面色,目送他上楼。
他很贴心也很细心,她可以明白辟邪对他执着多世的原因。
「我以为你们已经放弃了。」见尾随在靛袍男人身后的人袖一挥便无声关上大门,她耸耸肩。
为什么上头那些就是看不开呢?那男人要是想回去,他们以为她拦得住吗?当初她也是百般不愿意他留下好吗?可现在
……
不自觉抚上自己的便便大腹,她无奈。
「我们今天不是为他而来。」拉下斗篷,他依然笑容可掬,无视她越来越冷淡的目光,大大方方报上名号,「在下震雷
,神将之一,他是巽……」
没啥兴致听他详细介绍自己的人直接比了个手势截断他的话,「我对你们的来历没兴趣。说重点。」她以为神界只有凡
天才懂得罗唆那一套,没想到随便来个神字辈的也是废话连篇。
「咳,」震雷呛咳,梗了会儿才顺过气,「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那只妖而来。」
「妖?寒玉?」她柳眉一挑,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他不是我的人,你们问错对象了,还是说你们不敢向那人要?」
像是早就明白她的刁,震雷也不愠,保持着一贯的笑容,「不,现下只有你可以当家主事,当然礼貌上要问问你的意见
。」
「好的,」她轻哂,举起手比了个请的姿势,「阁下可以打道回府了。」
「你是认真的吗?」
她冷笑。「敢情阁下听不懂人话?」
「没有转圜?」震雷将斗篷扔在地上,露出一袭靛色细鳞盔甲。
「你都已经做好准备了,还有什么好说?」她语带讥诮的冷哼。感觉腹中的小冤家又狠狠踢了自己一脚,她在心里再度
低咒起那个害她难熬许久的死男人。
要是敢再甜言蜜语的哄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她一定要劈了他。
(四十一)
「我不想动粗,真的。」震雷略带为难的望着她,却在语音方落时飞快朝她甩出一柄流线型的短剑,只见一道银色光芒
宛若游龙的飞窜在空,下一瞬即来到她眼前。
「震雷!」
就在震雷以为自己奇袭成功,扬起得意的笑容时,不意她动作更快,默念了句,扬起掌心就在自己身前营造出无形风盾
,只听一声清脆,他的剑就这么落在地上,她的丝裙前。
「……神界的人,还是只会玩阴的吗?」揉了揉掌心,见颛孙乐天方才贴附在茶杯旁塞入她手中的黄符破损一角,她好
生心疼,在面对两人时又是一脸憎恶。
「她有了身孕,不是说好不伤她!」原先静静站在震雷身后、见他出小人招术而惊呼出声的人不满地抱怨,脸上写满不
认同。
他们的责任只有将那只伤神无数的罪妖绑回去而已,何必为难一个有孕之人?
「你懂什么!这叫出奇制胜!你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像我们首要之务便是带回那罪大恶极的妖一样,过程不是那么
重要。」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他向后退的几步踉跄,震雷弯起唇笑,「还有,你太小看面前这人了,除去其他众生不看
,她的武艺与术法之力绝对是人中佼佼者,要是走这么一趟却不与她来上几招,岂不太对不起自己?」话一说完,他又
朝她甩出两柄薄刃,依旧被她用风盾挡下,但这次却足足向后退了一尺。
「真是该死……」摆明了就是要挑衅吗?看着地上两道摩擦的拖痕,她恼怒,粉拳一扬就打飞一张桌子,在见桌子朝震
雷直扑而去后,更是动作俐落的结下手印,朝他击发一记莲华印。
震雷猛烈的一掌劈开木桌,才打算再赏她几柄利刃,却因突如其来的莲华印而怔愣,就在将被那道刺眼的白光给击中时
,脸上仍带着不满的巽风却扬起随身铁扇,硬是将那记莲华印挥向一旁粉墙,当下发出轰然巨响,砸出个通风的窟窿。
见她一脸惋愕,震雷拍拍特意身旁别过头的人的肩,很好心的替她解惑。
「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会记得布下结界、玩障眼法那套。这个方位看过去是有些缺憾没错,但是外头的人看绝对完好如
初,在这间客栈里发生什么事,他们不会知晓的。」震雷亮了口白牙笑,巽风面色却明显不善。
「不要做无聊的事情,如你所说,我们只需完成任务。」目光扫向对面正大口呼气、明显极度难受的女人,巽风眼底闪
过哀悯,「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让他跟我们走。你冷汗涔涔,必是动了胎气,别再折腾自己身子来护全他,我想你
也明白现在的你并非我二人对手。」
「或许吧,」她笑,脸上尽是倔强,「我很感激你的忠告,不过既然他们把人托付给我俩,就是对我们的全盘信任,我
怎么可以因你一句话而令他们失望?」在腹中胎儿又踢了自己一腿后,她咬着牙,才正盘算着力量明显因怀孕而大减的
自己该施以何术法来抵御下一波攻势时,却被一道由二楼跃下的黄色身影及自上方上房所传来的仓促奔跑声给震慑住。
「你……」一见到那袭黄衫,她先是惊讶,接着发出一阵自相识以来最凶悍的咆哮,「回房去!不是叫你进去吗!」他
有没有搞清楚要面对的对手是谁、是谁啊!难道他不知道与上头那些自恃甚高的神字辈对立,要有多大的决心吗?
「我受你太多恩惠,该是做些什么报答你的时候。」头戴道冠,身穿皂布直裰,脚踏素履,总挂着温暖笑容的颛孙乐天
收起了以往的笑靥,难得郑重打扮,手里提的更非往常所拎着乱跑的桃木剑,而是总用布巾包裹收纳的墨黑色长剑。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会用着它。
师父曾说过,有一天他会用上这口剑,当时的自己只是笑着问师尊什么时候才是适当时机?他记得师父的答案很玄妙—
—当你觉得时候到了便是。
那时他只以为自家师父修练到走火入魔、脑袋昏沉,所以才随便敷衍自己,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刻,不需言语,只是一
种纯粹需要的感觉。
「你有很多方式可以报答我,不需要豁出这条命!」她低吼,才打算将他推回楼梯旁、劝他回房,却又因腹疼而跪坐在
地。
天杀的……那男人怎么偏偏这时候不在?为什么她要化为女儿身?若是男子,她就可以替他们扛下这片天、多少挡下这
两尊……
立在她身前,颛孙乐天回首给了她一抹安心的笑。「这与拚命无关,我只是自私地想守住我最重要的人。」
「你……」
「唠唠叨叨完了没?」
打从他自二楼跃下后就一直打量着他的震雷,二度挥开阻拦自己对凡人出手、与自己理念不同的巽风,脸上是阴恻恻的
笑容。
「聊完,就有空陪陪我了吧……」他笑,依旧赶在巽风出手前朝他们掷出四柄利刃。在刀刃破空而去,颛孙乐天甩开剑
鞘狠狠将墨剑刺入地板吟咒,大地龟裂、自地底伸出许多地柱格挡薄刃时,震雷脸上的笑意加深,突地一弹指,就见数
道闪着耀光的银龙由屋外飞腾入内,化作无数闪电直劈他俩而去。
「他不过是个孩子!」看不下他手段凶狠的巽风以扇柄击向他腹部,在他一阵闷哼后将他踢倒在地,才要依样招来暖风
、希望能做些弥补,却惊见被颛孙乐天遗弃在旁的剑鞘化作一头黑色猛兽,动作迅猛,仅是张口就将震雷所击出的雷闪
给吞下。
像是挑衅般,足有成人一半高的它就这么大摇大摆蹲踞在颛孙乐天身边,微扬起双翼,翘起尾,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冷冷
扫视尚处惊讶中的巽风与被自己搭档重击而倒地出丑的震雷,浑身散发慑人寒意。
「辟、辟邪?」在觉察到那双深幽的眼瞥向自己后,巽风睁大眼,一脸难以置信。这就是那头近千年前就擅离职守,宁
愿在各界游走也不肯回神界的守护圣兽?
「黑色的……狮子?」颛孙乐天也瞠大双眼,脸上是满满的惊讶。
师父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怎么好端端变成一头黑色,还长了对翅、翅膀的鬈毛狮子?
内掌柜先是一怔,在对上它漆黑如深渊般不可测的瞳铃眼后,了然于心。
他真的很疼爱「乐天」呢,从他就算离开也要将部份元灵留在颛孙乐天身边守护这一点看来,在人间打滚了千载的兽,
并不是没有长进哪……
想到兽,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出了门就跟丢了一样的夫婿。
死男人,在还没出事前快滚回来吧。
(四十二)
一掌捏碎自踏进山中密林后不知第几个突袭自己的山魈头颅,身穿玄色长袍的掌柜敛起眉,烦躁的甩去手上腥血,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