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地环视身旁,眼底散发幽绿光芒的各路山妖精怪。
走一趟孟老爹家他有了很大的收获,心情好自然不在话下,只可惜现在好心情全被这些半路杀出来,用小小术法就打算
困住他的妖魅们大大破坏掉,这令他为了爱妻而强压下的坏脾气全都一股脑冲了出来。
「困着我做什么?」想死,他绝对成全,但在那之前他会先弄清楚是什么原因诱惑着他们,即使丧失性命也妄想放手一
搏。
「我们不想再被困于此。」道行最高的魈魅舔舔唇,眼底是毫无遮掩的贪婪,「我们想成妖、想升仙。」
他依旧面无表情,「与我何干?」这群疯狂的魑魅魍魉想做什么就去做,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他不像仁心泛滥成灾的颛
孙乐天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他的心愿很小,只要不侵扰到他与爱妻的生活就好,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
不过……成妖?升仙?他们大都是枉死于山林溪河之人凝聚怨气所形成,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突破过界与界的限制,成为
另一类众生吧?是谁灌输他们这么荒谬的事?
「神将说,只要吃了你或者吞了那颗雪妖的眼泪,我们就有升仙或成妖的可能。」自诩有些许道行的魃很好心的向他说
明,将他包围于其中的精怪们闻言又开始鼓噪,纷纷亮出兵器,一副将他视作俎上肉的垂涎模样。
「无知。」他嗤之以鼻。神将吗?很好,他与上头那些的梁子结大了,本以为会稍微记取教训,看来是他错估他们的智
慧。
不晓得是谁大喊了声又是先带头冲了出去,他只是眉一拧,微启唇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鸣叫,当下震的山精鬼怪们个个
软了脚,脑袋轰隆隆作响,道行浅的更因此自耳朵泛出血丝,失去听觉。
「这就是我们的实力差距。」他睐了很识相,全都后退一大步的精怪们一眼,轻勾起薄唇,「我不晓得天上那些是怎么
告诉你们,但你们顶多只能回到鬼界,再度轮回。」
所有妖魅都因他的话而片刻呆愣,接着眼底迸射异样光芒。
鬼界,多么令人心动的字眼,在人间徘徊多年,对什么都不复存在的他们而言,就连一个归属地都是奢求,想成妖、想
升仙不过是希望离开这,投入一方能真正接纳他们的所在。
「我们……真的可以吗?」在被各界遗忘这么久,如无根萍絮漂荡这多年之后,他们真的能跳脱被无形囚困于此地的命
运,再走一趟红尘吗?
「恩。」
「作梦。」
一道不速嗓音像是拿捏好般适时插入,接踵而来的是一道在微弱月光下格外夺目的火红色晃动刀影,然后是哀鸿遍野,
无数古木与精怪被拦腰斩断的景象。
怵目惊心的赤色液体在土地上蔓延,蜿蜒成条条血河,拦腰断裂的身躯在空中飞舞,在表情森然的人面前下了一场鲜红
色的雨。
雨幕凝重,在红雨另一端是手提大刀,扬起得意笑容的赤发男子。
玄色长袍上早已沾满血迹,化作更晦暗的色调,掌柜将风中令人作呕的腥浓臭味视作无物,只是淡淡望着四周浮起,入
了夜更显晃亮的纷飞灵光。
他想当年自己离去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了神籍束缚的他才会真正自由,才能对早就相看两相厌,受百姓供奉却残虐的同
僚痛下杀手。
他们,迟早会对上的。
虽然自相遇后便知会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想过竟会由挺个肚子的内掌柜与颛孙乐天替自家主子出头,而她,这个最该替
寒玉出生入死、无条件奉献出性命的人却只能懦弱的躲在房里,用一种自欺欺人的谎言告诉自己,留下,是为了陪伴并
守护主子。
——虽然对方并不领情。
「让我出去!朱嫘,你别阻拦我!外头一定发生什么事了,让我出去!」听见外头震天价响的砸物声与瓦墙崩毁声,被
先一步带回房内的寒玉心急如焚地想冲出门外探看,却不料朱嫘摊开了双手硬是挡在房门前,制止他的去路。
「一定出事了,让我去看看!」想拉开她又怕太用力伤着她,索性以臂膀推她,却不知她哪来的力量竟不动如山,他又
气又恼,「我不想和苍穹一样对你使蛮力,你让我过去!」她没听见外头在喊什么吗?外头那些人喊的是他的名字!或
许过份吵杂,但他听得可清楚!既然是指名道姓要找他,为什么不让他去?乒乒乓乓的声响不曾间断,他再笨也晓得外
头发生大事了,可为什么向来温和的她非拦着他不可?怀孕的内掌柜在外头,跟他们交情极好的颛孙乐天也在外头哪!
朱嫘闻言只是咬着唇使劲摇头。
她不能让他去!或许在人间打滚太久,她也学会了自私,但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擒,又回到一个人的孤独。
那些可恶透顶的神只,迫害了她的主子千年还不够吗?是不是真要毁了他,他们才高兴?
对诸神的恨,来自千年前,寒玉舍弃了的悲伤与愤懑;如果现在的寒玉是温暖的光、单纯的孩子,那她就是承继了他所
有负面情绪的怨念,阴暗的影、无尽的沧桑。
她于千年前诞生,出生时,胸口充斥的就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恸,一种想到就会心酸的凄恻;脑中闪过的,尽是寒玉与那
人相处时的笑靥,还有那人最后的狠绝要求。
那人是残忍的,他知道寒玉无法拒绝他,所以用难以磨灭的方式停留在寒玉心上,可他却没想到委屈了自己的人心有多
疼,成全了他的心愿却让自己备受煎熬,思念成狂又遍寻不着寄托,索性放逐了那样的伤痛,放逐了自己的心。
突地又一声轰隆巨响惊得两人同时一颤,接着是地板自当中裂开,一寸寸塌陷下沉,倒向地面,朱嫘想也没想便一手抓
紧寒玉,甩出腰带缠绕在屋脊上,接着一个摆荡,动作轻盈地将目瞪口呆看着上一刻还站立的地方,在下一瞬化为一堆
木料的人稳稳带至地面。
「你没事吧?」呆望着曾经是上房、在扬起一阵沙尘后成为废墟的地方须臾,寒玉一脸担忧的奔向正抚着肚子,只手撑
扶在房柱旁的内掌柜,才打算探看她的情况,却被她倏地一把攫住手腕。
「走!走的越远越好!」她推他,在见到朱嫘欲冲上前去助颛孙乐天与辟邪一臂之力时,嗓音更加尖锐,「带他走!嫘
,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趁着辟邪他们拦阻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不要走!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只会赶我走?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把我交给他们可以换取平静,我愿意!我
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不要总将我保护的好好的,凡天说我要长大、要学习的,让我也替你们尽些心……唔!」当好久
没真正发怒咆哮的寒玉才要吼出所有不满,感受到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寒气欲寻求发泄管道冲出时,却忽觉腰侧一阵刺痛
,热辣辣的灼烫,似有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热流在体内乱窜,硬生生将原先源源不断往外漫溢的寒气压下。
「小人!」眼尖瞥见原先与辟邪打的难分难舍的震雷趁隙朝寒玉抛出一缕线,内掌柜大喝一声,想也不想即飞快走位,
抬起手,任由金线困束自己的左臂,接着扬起右掌用只有自己懂的语言低吟,手刀起落间就截断了泛着晃亮的缚妖绳。
「啧!」震雷低咒了句,分心的结果是冷不防遭辟邪踢了一脚,当下被笔直踹飞,撞破门扇,狠狠摔落在先前未崩毁的
二楼厢房内。
巽风见状,与颛孙乐天打平后也拔高跃上二楼查看震雷伤势,颛孙乐天则顺势退回内掌柜与明显忍受着痛楚的寒玉身旁
。
「好难缠,」他咋舌,在接收到同样退回身旁,黑色鬈毛狮的不屑目光后,他后背再度升起凉意,「辟邪、辟邪……你
真的是师父?」不要跟他说是真的!要是给总嫌他太多管闲事的师父知道他又不怕死的冲出去和两尊神打架……他会死
的很难看。
通体漆黑的兽只是深深瞅了他一眼,喷哼了个鼻息,注意力旋即转回尚停留在二楼的两尊神身上,不再搭理他。
「……」颛孙乐天望着它傲然挺立的身影,不禁觉得有点熟悉的鼻酸了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头黑不隆咚的兽就是自
家师尊!但他更介意的是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一头黑的发亮的兽蹲踞在他身旁,总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傲身影背对他
,让他永远也摸不透那颗老藏的很好的真心,究竟在思量些什么……
(四十三)
「嫘!不要再犹豫了!趁现在走!」抚去寒玉额际冷汗,内掌柜暴吼着将因疼痛难挨而蜷缩的寒玉推向朱嫘,随后咬破
指尖蹲在地上以血施咒,就见原先不规则散落于地的殷红像是有生命般于地上狂舞延伸,幻化作无数条吐信赤蛇,交错
纵横成一条血色径道,冲破巽风的结界往外绵延。
她或许来不及认识自家夫婿提过无数次,为爱傻的教人心痛又怨怼的寒玉,但面前这个天真无邪像个孩子,总与朱嫘一
道贴心腻在她身旁看顾的寒玉就值得她去守护,对早已失去亲人的她来说,他们,被允许居住在客栈中的每个人便是她
的家人,保护重要的人是天经地义。
朱嫘闻言犹疑了阵,咬着牙,一把扯过寒玉背上肩就朝血路所蜿蜒的偏门方向跑,发现他们意图的震雷及巽风先后在早
已毁去大半的大厅落下,就在抹去嘴边血渍的震雷打算再次短兵相接前,巽风先一步制止了他,用轻柔却无奈的嗓音近
乎恳求着同样蓄势待发的辟邪等人。
「我并不想与你们起冲突,希望你们可以谅解。将他交给我们——这是千年前妖后与神界的协议。」
「笑话!是谁辜负了谁、谁又害惨了谁?」内掌柜气呼呼地瞪着他,见他俩面色微变后,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举起纤纤玉
指指着他,「和你们相比,或许我见识不如你们,但关于寒玉的事我还是略有耳闻,是冥顽不灵的你们将他们逼上这条
路,这是苍穹的选择,你们凭什么把帐全赖在寒玉身上?」
要她说,那个不够勇敢的风神也该一并罚!自私的一个人逃离痛苦与矛盾,自私的遗下那只痴情到愚蠢的妖扛下一切罪
名——该死的苍穹凭什么把所有应受的报应全推给寒玉?
「我不要走……」听到内掌柜狮吼、被不断在体内冲撞的热源搅和地疼痛皱紧眉的寒玉低语,在回头不舍望向气氛剑拔
弩张、一触即发的几人时微微一愣,「……小贩大哥?」那个正摆低姿态与内掌柜言谈的人不是稍早摆摊贩售苍穹画像
的人吗?一直以为他是好人,结果其实也只是为了要抓自己吗?
他苦笑。好像总是这样呢,苍穹受伤是因为他,现在客栈毁了泰半还是因为他……他是不是灾星啊?不然为什么总替身
旁的人带来无数困扰与麻烦?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把他交出去,皆大欢喜?或许他不想再一个人孤独下去,但他更不想
替人惹麻烦,他不想让真心待他好的人因他而陷入危险,已经失去过一次重要的人了,他不想再失去其他,真的不想…
…
像是觉察出他的心绪,朱嫘不由得将他背的更紧,让他的身躯密实贴伏在自己背上。
他明明就是这么善良温柔的人,珍惜红尘中的每一份情意、与人相处的每一段时光,为什么众神非要将他的真情踩在脚
下?
他要的从来都很简单,为什么被人无比尊崇的神只却为了神界该死的颜面而不愿意给他?
她迷网过,不明白怎么样的结果才是寒玉所想期盼:是永远失去了,千年的空白——抑或是痛彻心扉却不悔的初醒大梦
?
她可以让他记得,他与那个人过去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
她也可以让他保有,充填空白过去的一个机会,与凡天等人制造更多美好的回忆。
可是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是已经造成遗憾的过去,还是充满变数的未来?
最少,在此刻之前她是挣扎的,直到看见震雷咄咄逼人、卑劣狠毒的态度后,她看透了,无论寒玉多么温和、只愿有一
方小小的容身处可以安安稳稳的过生活,那群人依旧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对神界的一种折辱,他会让那
些神只想起,曾有只没没无闻的妖伤了无数战功彪炳的神人,让神界多么耻辱。
心念定了,她速度也加快,背着他健步如飞的在血道上奔驰,却在将到结界边缘时,一道黑色身影窜入,先是出手迅猛
的给了朱嫘一记猛拳,迫使她脚步踉跄的放下寒玉,接着身形宛若游龙的一扫,转眼间便将饱受体内冷热两股气冲撞而
痛苦难受的寒玉打横扛上肩。
「寒玉!」颛孙乐天才打算冲上去把人抢回来,就见一只黑溜溜的爪踩住他长袍衣摆,险些没将他扯到在地。
辟邪只是转头冷冷瞥了黑影一眼,浑身散发寒气。
气恼的朱嫘自跃起身后随即攻向黑影,一来一往间已过招数十回,不但没碰着黑影的一根寒毛,反而又重重挨了几掌几
拳,跌坐在地,就在对方攻势凌厉的准备给她一个痛快时,再度因腹痛而发冷汗的内掌柜也使出结印的最后气力、探出
手朝黑影击发一印,就见赤红色光芒以蛟龙之姿翻江倒海而去,所经之处划出一道深刻裂缝,但黑影似早有准备,只见
他十指交错成网,掌心朝外,登时出现一面无形盾,虽然向后退了数尺,仍硬生生挡下煞气腾腾的赤龙,将它击碎成无
数纷飞的绚烂光雨。
「真该死……我的身体……」因筋疲力竭而顿了顿身子,身怀六甲却大动胎气的人捧着腹大口吐纳,辟邪则刻意后退一
步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喘息。
——他们封了寒玉的妖力?
爪子依旧牢牢抓着做事不顾后果、总将他人放在第一位,现在还在挣扎想出手的笨蛋徒弟,辟邪瞳铃眼睁的老大,却是
带着怒气瞪向行为明显有失神格的神将。
不就是只为了爱人伤透心,自我放逐神魂的妖,有必要做的如此决绝吗?
神界,果然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四十四)
「你们不怕伤了这只毫无自保能力的妖吗?」黑影见状怪叫了声,感觉到背上时清醒、时疼痛挣动的人开始乱踢乱打后
,想也不想,不顾众人惊叫与恫赫的眼神,拿捏准了力道便一掌劈昏被封了妖力的妖,并顺势稳住失去意识的人的平衡
,抓起两只白皙的手交叠垂放于自己胸前。
「你,有了身孕就旁边凉快呀,别让我到时被人一路追杀。」
可恶,大着肚子就不要插手嘛,害他又想藉着机会与她切磋又怕因为一时冲动酿下大祸,一口气得罪九条龙——他对当
龙饲秣没兴趣的!
「那你就不要找碴……」将随身的救命金丹塞进被颛孙乐天拖回身旁的朱嫘口中,她气若游丝地应着,「你明明最想要
的就不是寒玉,何必大费周章抓他?」
「耶?」黑影闻言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抓他不是要他再哭出几滴泪给我啊?」哪有人会嫌食物少啊?除非那人是蠢
蛋。
她冷笑。「要他哭?我怕你会先被他给拆了。」她没亲见过那场杀戮,但由自家夫婿口中转述得知,伴随着不懂哭泣的
妖落泪而来,是腥红战场,见神杀神、遇魔除魔,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没见过寒玉前,她曾以为他会是暴戾之气的化身,杀意迫人、蛮横无理的家伙;乍见时,她几度愕然于他过份单纯的性
子,天真无知、毫无心机,憨憨傻傻的让人好生心疼,自然而然想宠着没有太多想妄的他,理所当然护着不知人间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