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世,你就可以不用如此煎熬了。」
将额抵上他肩头,辟邪喑哑了嗓。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于非命却无力回天,你懂那种痛吗?我曾以为我可以坚持,但我受
不了,真的到了极限……」
一次又一次,总看着最爱的人在眼前凋零,一次又一次,总看着最爱的人投身轮回;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一次又一
次的对面不相识,一次又一次只能远远偷看却无法介入所爱的生命……他真的累了,他承认他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去承担
一切,他无法面对下一次的生离死别。
近在眼前,无法拥抱;近在眼前,无法诉衷情;近在眼前,无法相认……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如何咬牙忍过这些年
的孤寂?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体会。」只手揽住他的肩,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人轻声叹息,除了无奈外,更增添一丝只能憧
憬的幽然。
「都玩小人招数!」终于清醒了神智,贪魔揉揉发痛的四肢,有种骨头被人打散又重新排列一遍的感觉。
痛死他了!哪来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呀?冲出一个辟邪就够麻烦,现在又是哪方众生?
「这一次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相信我。我知道你想回到他身边,去吧,这里有我。」打发走归心似箭的辟邪离开,
一身黑的人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依旧头昏的贪魔,在他才打算做出反抗动作前一把扼住他的颈项,足足将他
两脚提离高地面几寸。
「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弃这餐吧。」
耳畔传来的低语虽然轻轻缓缓,听在贪魔耳中却是冷汗直流,只感到一阵刺骨寒风由脚底板直窜上脑门,阴气凉飕飕的
让他浑身发抖。
生物本能的恐惧感在瞬间让他体会到两人间的差距,天壤之别。
「我喜欢你的反应,还知道要害怕,」话中多了几分玩味,身披黑袍的人举起手,轻而易举地将他如丢弃的物品般扔至
一旁,「不过下次就没这么好的事了。」
无法抵抗,只能被蛮横力道狠狠甩出,再一次毫无选择馀地的撞上冻林。
感觉自己受到重创,身体被无数碎冰刺穿,不止流血的贪魔硬是咬牙撑起身,不甚甘愿的拖着满身伤痕狼狈离去,转眼
间,与炎热溽夏完全相反的银白世界又趋于平静,只剩下冰尖开始融化的滴水声及朱嫘以为自己真的拥有的急促心跳声
。
「别指望我会像凡天一样,对你多几分怜惜之情,该谁的东西,就该物归原主。」陌生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以
强硬态度一手捏住她微启的朱唇,另一手则发了狠地一掌打上她背脊,逼她吐出那颗几番考量下又吞回腹中的剔透玉珠
。
见他与辟邪熟稔而降低不少戒心的朱嫘因他突来那一掌,浑身冻得发抖,只能蜷缩着身目睹他撬开寒玉紧闭的嘴,硬是
将那一丸晶莹送入寒玉口中。
她不明白胸口澎湃的复杂情感所谓何来?是因为将要完成心愿而喜悦,还是因为悠悠千年的岁月已然到了极限而衍生出
不舍的惆怅?
千年的执着,千年的等待,千年的企盼就要实现,从妖后那得到的躯体在失去蕴含无限妖力的雪妖眼泪后也将回归尘土
,她,就要这样消失在天地间,到头来人间的死生荣辱还是与她无关哪……
「这个用妖法造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的……我会好好照顾寒玉,放心把他交给我。」一把打横抱起周身笼罩在银光中的寒
玉,身披黑袍的人单膝支地跪在意识渐远的朱嫘面前,探出苍白的手抚上她面颊。
「这些年,辛苦你了。」
闻言怔愣好半晌,朱嫘缓缓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或许将要化作一阵轻烟,但她了无遗憾,与凡人相比,存在千年的她已经拥有太多,在确定重要的主子会获得妥善照料
后,她唯一的心愿就只有来不及向总带着灿烂笑意的人作最后的道别。
颛孙乐天……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沉默了良久,在看见晚风携去化为粉尘的朱嫘后,黑色连帽下逸出无奈叹息。
情,害人不浅哪……
(五十)
他似乎睡了很久,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从前,上古神陵成为神陵之前的事以及那一天。
为了昭示威名,神人杀了误闯人间的魔尊之子,挑起战争。
因为妖后与鬼王的刻意疏离,妖鬼二界并没有卷入神魔大战中,只是远远旁观着相争斗的两虎,冷眼看着他们削弱彼此
势力。
他记的很清楚,因长期战斗而狼狈不堪的辟邪为了找遗世独立的他,于那一日闯进妖界深处,在四季如春的世界里带来
不属于此地该有的寒意,带来令他心碎的消息。
跨越了界与界限制所深爱着的人,在无情战场上受了重伤,濒临死亡边缘。
他听不清耳畔风中的絮语,只记得一颗心冻结,狠狠坠入冰河之中。
他已经忘了自己挥开多少友人与同类才冲出一条通往战场的道路,满脑子想的只有和煦如春风的笑靥,那泓温柔的深潭
。
我爱你。就算天地不容,我绝不放弃爱你。
承诺犹言在耳,说这话的人呢?
胸口怦通怦通跳着,急促的心音令他难得焦躁,施了术法转眼间已来到沦为炼狱的山腰。
一片腥红。眼前尸横遍野,残肢四地,莫不是经过一场殊死斗所留下的痕迹?
他疯狂喊着,在风中,在自己因悲愤而挟带来的大雪中,发了狂嘶吼,一声声撕心裂肺。
雪白的鞋底沾满黯色的血渍,他视若无睹,只顾着没命狂奔,间或在尸体堆中寻觅早已熨烫上心的那人身影。
风声呼啸,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麻木,随着时间流逝,踏过无数具神魔的尸首却依旧遍寻不着,他在渐渐被雪色笼
罩的山崖上,茫然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怎么会甘心就此罢休?
蓦地,山巅传来一阵咆哮,原以为战争已经终结的他惊愕地朝发声处跑去,映入眼帘的是数量远胜过神界残兵的魔类…
…
还有悬惦在心的那人。
即使远远背对着,他也不会错认。那人所爱的青色盔甲染成赤红一片,向来梳理整齐的如墨黑发飞散在风中,就这样背
对着他,以极不流畅的动作边挥舞着锋利长剑斩魔,边招来化作无形盾的刺骨寒风防护友方,试图护卫仍一道顽强抵抗
的同僚。
「快!趁现在走!」身披青色战甲的人一剑刺穿小魔咽喉后,以不容否决的强硬态度朝身后同样负伤的同侪们低吼,「
你们先走!我还能挡一阵子,别做无谓牺牲!」
原先因为所见事实与辟邪的话不符而略感困惑的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因那人的话而吓得肝胆俱裂,再顾不得厌恶争战
的妖后所叮咛过,不要蹚浑水、让神魔二界两败俱伤等话语,蹲下身凝聚妖力,以掌伏贴于地面,自周身旁地表开始冻
结整个战场。
「……为什么要来?」早就发现他行踪,在一一替受伤同僚挡下无数攻击,成功将残馀几名神将以轻风送下山后,始终
不曾回过头的人这才大步后跃到他身旁。
眼连眨也不眨,他静静望着刻意避开自己视线的人,用足以融化霜雪的热度凝视着。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释放出更强大的妖力将战场上的低等魔族自脚底板开始冻结,直到通通成为冰柱他才停下来稍
作喘息,淡淡,淡淡地扬起一抹带有歉意的笑。
「你不是麻烦。」没有回头就抬起手,那人准确无误的以掌心覆盖住他双眼,不让他见到太多的血腥与肢解。
耳朵很灵的他听着飒飒风声与无数冰块迸碎的声响,即使看不见能猜到几分,却也没动,乖顺的任人捂着眼。
「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我。」确定收拾干净面前这批魔类后,赶在下一波魔族追到前,那人趁隙紧紧拥住他
,像是强忍着什么痛苦一般,身躯不止颤抖。
「不要不信任我。」反手拥搂住甲上开满无数嫣红的人,他丝毫不在意自己所偏爱的素色长衫是否沾上腥血,淡然道:
「我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娇弱,对你的感情也没有这么不堪一击。」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还是五百年、一千年?这么长的岁月里,彼此立场不同所导致的
尖锐棱角早已磨平,只剩下无限宽容与恋慕。尤其他们都是想法单纯直接的人,从不曾对对方有所隐瞒,何来的畏惧?
那人,想太多了。
「我不要你怕我……」原先把头埋在他颈间汲取熟悉气息的人忽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用一双深邃黑瞳望着他。
在深不可测却慑人心魄的眼眸中,他清楚看见自己雪白的身影倒映其中,还有更多的忧虑与爱意。
这人是怎么样想他的呢?这么多年来,这人是用什么样如履薄冰的心情,战战兢兢爱着他?
——因为爱得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无时无刻不巍巍颤颤捧着易碎的感情。
拉下那人带着几分憔悴的英挺脸庞,轻轻在被风雪吹拂而冰凉的面颊上落下一吻,他款款笑着,嘴角绽放春意。
「我爱你。为了你,我同样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这样,他们站在平等地位上了吗?为爱痴狂、为爱疯癫是坠入爱河中的每个人的权利,谁都没占上风,谁也别想在爱情
浑水中滚了一圈后还奢望能干干净净,保持赤子的童稚。
「寒玉……」身披战铠的人用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吟出镌刻上心的名字,下一瞬却将他推的老远,用无形风墙阻挡下
惊愕的他。
那人在想什么?想什么!眼见前来助阵,划破空间而至的魔类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寒玉只觉得自己的心凉了。
不说不代表不明白,那人总是这样,将他人放在第一位,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一肩扛下所有责任。
对神界的责任,对人间的责任,对他的责任。
风神苍穹,傻到极点的人。而他,深深爱着这个傻瓜。
(五十一)
「我受了伤,到现在没有落败已是奇迹。」泛着亮光的黑丝随风飘动,手持长剑的男人对他回眸一笑,幽潭化作春水一
池。「能看见你,我的心愿已了,你是带给我奇迹的人,请继续,替我祝祈。」
被隔离在战场外的人闻言惊骇地嘶吼出声,用尽气力却无法冲破由强大意念与神力所构成的障蔽,只能声嘶力竭的喊叫
。
位处群魔之中的人虽负伤,身姿依旧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剑起剑落间喷出血泉数道,转眼间,道行远不如神的魔类
又被歼灭大半,攻击的动作也因面前神人的勇猛而杂乱了起来。
只有一直站在外头忧心巴望的寒玉发现了。目光紧锁着的人的伤处正汨汨流着血,一滴两滴汇流成河。
他会倒下,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还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突破惹人生厌的结界、冲进去与那人并肩作战,下一刻,眼前景象却被一片腥红给取代。
自地底破冰窜出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早已气喘吁吁,只剩下意志支撑的男人身后,用以魔力所铸造出的刀狠狠刺
入他身躯,登时只见胄甲迸裂,鲜血四溅,原先气势凛然的人踉跄了下步伐,仍不支倒在血泊中。
蹲下身拍了拍倒在雪地中,大口吐出鲜血的人侧脸,始终呈现一团黑雾状的魔人低低嗤笑。
「风神苍穹吗?不过尔尔。」三两下就被摆平了。「喂!那边那只妖,别以为你可以平安无事的离去哦,我所缺的千年
道行可要拿你来补呢。」
寒玉呆着,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眼里只看得见鲜艳到令人惊心动魄的朱色染红了雪地,在自己面前铺展开一幅无法忘怀
的悲伤景色。一种被人遗弃的孤独。
为什么,众生不能和平相处?
为什么,彼此心属却无法厮守?
为什么,只是为了沉重如枷锁的责任,始终被大多数神只看轻的人却得付出性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发出拔尖到令人寒毛倒竖的刺耳长鸣,什么妖啊魔啊鬼啊神啊在瞬间都被他抛置脑后,他只剩下一
个心愿,保护住最重要的那人的心愿。
黑雾般人形还没贴近冲过因施术者遭受重创而消失的无形障蔽的人,那道沾了点点艳红的素白身影已高速越过他,顺道
赏了足以将他打趴在地的一击。
因为无形体的自己被人击中,还没回过神,只感到腹部一阵闷痛的人,这才发现一把由冰所结成的利刃正笔直插在自己
腹部,原先紧贴于地面的双脚在须臾间竟被冻结,牢牢将他固定在当场。
妖……?那是以温和良善而声名远播各界的雪妖?不是说连只蝼蚁也不忍心捻死吗?
秋风扫落叶般狂飙,就见一抹似在风中起舞的俪影,以优雅姿态舞动着吹雪,却在众魔目不转睛呆望着的同时,倏地自
地底招出无数尖锐冰柱,让他们连呼痛的时间也没有,就这样硬生生被冰柱刺穿胸口,活活钉死在冰锥上。
「见鬼了……」在危急之时成功幻化为迷雾的黑影双目暴凸,在心底不断咒着那些瞎了眼才会夸赞雪妖温柔娴雅的众生
——通通给大爷他去死上千遍万遍!
怒气臻至顶点爆发的人在胸口郁积多时的恼意成功获得宣泄后,转瞬间就来到躺在血泊中、一脸苍白的人身旁,牢牢将
意识逐渐涣散的他拥入怀中,向来带着几分飞扬神采的银灰色眼瞳则承载了无数悲伤。
一直以为清心寡欲的自己愿望很小,只是想守在一个人身侧而已,为什么到头来却依旧什么也抓不住?
抚着日思夜想、最爱的脸,受了重伤的风神苍穹恋恋不舍,一双漆黑乌亮的眼盈满了不舍与泪光。
「不要难过……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受到伤害……」躺在寒玉怀中,黑发早已沾上血渍的人扯开一抹比哭还丑的笑,「可
是我累了……我很自私,不想再看见这样子的世间,无法和平共处的世间……」
他们只是相爱而已,错了吗?
他们只是好不容易在人海中寻觅到彼此,不可以吗?
他们只不过错处于不同类的众生而已,有缘结交为比知己还要亲腻的人,不能被允许吗?
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什么人啊……
「不要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紧抱着他,像是明白他的意思,寒玉只能低下头,浑身颤抖地抱住他,凝聚妖
力替他疗伤。
在尝过爱的甘甜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染黑了,随着爱而生的妒忌、怨恨波波袭来,他早已不是心上人眼中纯洁无瑕
的冰玉莲华,而是只沉浮在七情六欲里,会喜会怒,单纯想保护爱人的妖。
「不要白费力气……」一把拉下他的手轻吻了吻,风神苍穹笑的无奈,「你是妖,要如何救我?我以为自己可以因你而
坚强,但我真的已经倦了这种日子……」
就当他胆小吧!爱不得其人,就连多一点点思念都不被容许,虽然他在看似歌舞升平、快活自得的神界生活,可他的心
却早千疮百孔,不是为了忍受其他神只冷嘲热讽及话里的夹枪带棍,而是倾心去深深痴恋却不能厮守的人儿;他护不住
寒玉,当神人们偶在他界碰上他俩时,那样鄙夷、令人心寒的目光,他竟无法替寒玉挡去,只能看着如玉的人用一贯温
和的笑靥,淡淡接下神人们的唾视与挑衅,然后在独处时,为了无能为力的他黯然神伤……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是我不该攀附上尊贵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