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废墟的底下,有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已经僵硬了,那无名指上还闪着一点光华。
猛然的,空中渐渐起了“轰隆卤的飞机声。
方振皓一惊,将孩子抱紧,朝着天空看,隐约望见远空里出现一架战斗机,从西北方飞来,飞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看到了血红的太阳旗。
飞机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飞,像是存心炫耀一般,围着几条街道的废墟来回转。方振皓抱着孩子就地伏在废墟旁,很
快的不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还有随之而来的尖叫。
轰,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发疯样咆哮冲来的气浪几乎让门板被掀翻了起来,周遭陷入漆黑,
什么也看不见。腾起的烟雾和巨大的气浪在身体周围打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伏在地面感到地
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方振皓一手搂住孩子,一手掩住口鼻,不住的咳呛。
冷汗爬了满背,他身体一时冷一时热,恐惧充斥了身心。
会死在这里吗。
不,不,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着,等着衍之回来,平平安安的回来。
心中如海潮翻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方振皓试探着抬起头,地面烟
尘四起,硝烟刺鼻,更多的房屋倒塌了下来。方振皓站起来,怕怕身上的土,抱了孩子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他的小腿肚子在发抖,却仍旧坚持着走过去,摆放尸体的地方被炸出了无数个大坑,残肢断臂到处都是,旧的尸体还未
处理,顷刻间又多了几十具。季明蹲在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方振皓快步走过去,却舒了口
气,还好,他还是好好地。
他把孩子递给一位女护工,伸手将季明拉了起来,苦笑了笑,目光却充满鼓励,“我们都要坚持。来吧,又有新工作要
做了。”
“他妈的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小日本鬼子——”
有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都是破的,一半从嗓子里发出来,一半从胸膛里发出来。男人胳膊被炸断了,半条手臂摔
在头顶,和身体分离,上半身浸在一片血水之中,而下半身,却不知被炸到哪里去了。
他脸高高肿起来,眼睛紧紧闭着,全身是一种暗淡的灰红色,仅有的半截身体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嘴唇一开一阖,还
在叫:“日他娘的小日本鬼子——”
上海的地狱究竟还有几层?方振皓闭上眼,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对了护工说“没救了,准备白布吧。”
男人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忙碌一天,处理完了那一片混乱,天色早黑了。
方振皓拖了疲惫的身体回了红十字会的大楼。他不能回家去,因为这里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工作,社会局局长联合上海
市地方协会、上海市商会、上海团体慈善联合救灾会、中国红十字会、世界红十字会、上海华洋义赈会、中华公教进行
会、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和医药团体以及各旅沪同乡会等机关,共同组织成上海市救济委员会。
他也是这里的一份子,前线有人在杀敌报国,他们既然帮不上忙,就在后方尽心竭力做好本职工作。日本人还在肆虐,
还有人在死去,还有人需要帮助,如民食、伤兵、急救医院和供应前方物资等,这都是大事。
食不知味的吃过了晚饭,他脱掉外衣躺下,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坐在废墟的孩子,还有那个半截身体在血水里来
回扭动的男人,还有,呼啸而去的飞机。
恐惧层层叠叠涌上来,死亡的阴影早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却吓得小腿发抖。
想到了大哥嫂子,哥哥一家人住在公共租界里,应该暂时不有危险。
大哥那时候是快弄好了出国的手续,也不知道他们走没走。
他一想到这里,心又沉了,这场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还有……方振皓紧紧闭上眼,衍之,你究竟在哪里?
“机枪,机枪!”挥舞着手里的枪,沿着战壕走来的三营长陆藩扯着嗓子呼喊着。
“小鬼子也太欺负人了,晚上都不安生!”借了暮色,那杆趾高气扬的膏药旗渐渐从硝烟之中破出,老马咬着嘴里的草
根,恨恨的骂:“今儿非得让这些鬼子见识下,就算是晚上,咱们的子弹也照样能够干翻他。”
远远地,拉展成散兵线的土灰黄色人影缓缓压了过来,太阳下山之后,罗店新的一轮进攻开始了。
“放近了再给我打,都他妈的给我沉住气。”在老马的机枪旁趴下,三营长陆藩冲着身旁的一众默默做着准备的士兵们
吼:“现在都别给我浪费子弹,一会照死里打!”
一连长张群正在装弹,猛地拉上枪栓。
陆藩凑到他跟前,嘿嘿笑了几声,“秀才,老子还以为你会怕得尿裤子。不赖嘛,今天你打死了几个鬼子?”
张群抹抹鼻子上的灰,一板一眼的回答:“十来个。”
“嘿。比起我差远了。”陆藩揉着张群脑袋上那顶已经看不出来的颜色的军帽,“这书生就是书生,打枪也文绉绉,老
子一直担心你是个软蛋,这下看起来还成。”
张群不说话,往旁边挪了挪。陆藩咂咂嘴,又说:“当秀才多好,不用整天打来打去,老子要是识字,就不当丘八去考
功名了。”
他听见张群低沉却清晰的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陆藩握紧了枪,哈哈笑起来,“够男人!”
话音刚落,炮弹就劈头盖脸的从空中落下,所有人缩起身体,连头都抬不起来,一枚枚加农炮、迫击炮的炮弹不断落到
了中方的阵地上,到处都是爆炸声,到处都是火光,巨大的气浪一层层的掀起,泥土和石块不断的在士兵们的身边飞溅
而起。
松井石根向罗店增援了两个联队。日军依仗大炮和兵力,疯狂地组织了五次进攻。战至上午九时,罗店失守。随后日军
稍作休整,今出川联队抵达了罗店,与原先在这里的大队合成一股,向退守罗店以西的中国守军再次发起冲锋。
日本人想只用炮火就把对面的对手全部消灭,炮弹打得好象不要钱一样,光是这阵的炮火就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炮火
刚停,第一次进攻就开始了,上来就是大约一个中队规模的进攻。顶了钢盔,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士兵,在举着指挥刀
的带队军官的带领下,开始了前进。
“全体就位,准备战斗!”
军官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响起,迅速打破了这份寂静。
士兵们从泥土中爬出,他们甚至来不及抖落身上的泥土,便急匆匆地拿着枪进入到了自己的战斗岗位。主阵地上的重机
枪,正面、左右两翼的轻机枪和步枪构筑成了交叉火力,枪口中喷吐出的火光,编织成了让人窒息的死亡之网。
在远处拿着望远镜观察的今出川辉还是比较纳闷的,在过去的战斗中,那些保安团和江防部队可以说是一溃千里,几乎
是被他们追着跑。赶到罗店这里,听说两天了都没拿下小小的罗店镇,他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将这些人逼到罗店以东,又等待火炮调运上来之后,他本以为这一通猛烈的炮火,已经摧跨了中国士兵继续战斗的决心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旦进攻重新开始,对面阵地上的火力却并没有见到分毫的减弱。
从情报来看,这些军队并不是政府军的嫡系,竟然有着这么大的战斗热情?
就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恶狼,今出川辉整个人瞬间便又变得极度亢奋起来,不自觉的,他的左手摸上了佩刀。
“命令炮火再猛烈一些,同时催促飞机轰炸!”
他举着望远镜,冷漠地说道:“给我炸平这些战壕,我就不信,支那人的神经是用钢铁铸成的!”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大炮的怒吼之中。
“轰,轰!”
在炮火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邵瑞泽从浅眠中惊醒,他裹了一条薄毯,一个激灵翻身坐起。
又是一轮进攻开始了吧,该死的日本人,连点休息的时间都被吝啬于他,邵瑞泽疲乏的揉了揉眼睛,抬眼看向远处,看
到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听到耳边枪声越来越清晰。他立即下地,一把抓起钢盔扣上脑袋。
军人报国,当我已死,勿以我尚生。
他咬着牙,眼睛里迸出火星,大步而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登陆的两个联队对退守至罗店以东的守军发起最猛烈攻击。
北、东两个方向的日军同时对罗店以东发起攻击,另一个联队伏击在侧翼,以牵制援军进行有效增援。
凌晨曙光中,邵瑞泽带了几个人,在战壕里来回巡视,最让他担心的不是援军将遭遇到的压力,而是在那不断响起的炮
声。
炮火压制,步兵进攻,再炮火压制,再步兵进攻,虽然简单重复,但却是个很有效的办法。
现在有着为数不多的新兵,东北军离开老家太久,一个劲的打内战打得人提不起精神,后来遇到了西安事变、二二事变
、少帅被幽禁,他全面接管东北军,一连串的变故几乎让最正常的操练都中断了。邵瑞泽知道,新兵怕炮,这是真的怕
,他当年也怕过,就像现在的这两个傻小子一样,小腿肚子一个劲的打哆嗦,就差尿裤子了。
炮弹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在周围爆炸,掀起的气浪打得脸生疼,灼热的温度扑面袭来,混着沙石,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阵地上一阵阵刺激的硫磺味和血腥味,让人闻了有股作呕的感觉。
几个黑点从远处开始接近,当飞临阵地上空的时候,盘旋了几圈,几枚炸弹呼啸着落了下来。
“隐蔽!隐蔽!!”
大叫声中,爆炸的气浪一阵接着一阵在阵地上掀起。阵地上一片火海,浓烟夹着气浪,升腾翻卷着,令人窒息。
轰炸机扔完了炸弹后,好像故意示威似的,竟然盘踞在阵地上空耀武扬威。
一会,日本人的战斗机开始俯冲射击,子弹“嗒嗒”的在阵地上扬起一阵阵尘土,压得阵地上的中国士兵根本无法抬头
。
“营座,我们的飞机去哪了?”
“他妈的我哪知道!”陆藩没好气地吼道:“去问司令!去问司令!”
“营座,小铁负伤了!”
“负伤了就下去,他妈的这事告诉我做什么!那边!不许抬头!卧倒,卧倒!”
“长官!我不下去!”
又是一声爆炸,弹片四溅,士兵的身体被高高抛上了天。
遮蔽棚上的土哗啦啦往下掉,邵瑞泽一手护着头,一手拿了话机正在咆哮:“修辞,我需要飞机支援!飞机!敌人的火
力太猛!压得我们抬不起头!士兵伤亡太惨重!”
话机里陈诚一样在咆哮:“没有!没有!市区现在正被轰炸,一半以上的飞机都去跟日本人拼命了,我给你调不出来飞
机!”
“没有空中支援,难以展开有效反击!炮兵团已经筋疲力尽了!弹药都快消耗完了!”
“我不管!彭善带着十一师已经来增援你,他们在路上遭到了日军二十九联队的伏击,你务必要坚守到援军到来!”话
机里愤怒的吼道:“委员长已亲临上海!坚守!坚守待援!”
“可是我需要增援!就算没有空中火力,我也需要弹药!我不能让士兵没了子弹拿石头砸人!没了炮弹大炮就一堆废铁
!”
“放心!彭善带着弹药!我再重复一遍!务必死守罗店!不可后退!不可!违者军法从——”
“哗——”话机里安静了。
又是一发炮弹落下来,遮蔽棚摇摇欲坠,邵瑞泽与通讯兵连忙伏地躲避,顿时一头一身的土。话机里没声音了,连忙线
嘟嘟的声音都没有,邵瑞泽愤愤把话机抛给通信兵,“他妈的,电话线又让鬼子炸断了。”
通讯兵连忙跑了出去,他要去找到哪里被炸断,他必须要把线路修复,保持通讯的畅通。
线路修补好了,第一个电话却让邵瑞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委座!”
“我已下令!罗卓英所部率部驰援!命你坚守待援!且抓住时机,在中午前夺回罗店!你如果不在中午前夺回罗店,师
以上军官统统就地处决!更不用军法审判,你就直接提着脑袋来见我吧!”
邵瑞泽靴跟一并,举手行礼:“是!”
他静静站了一会,顶棚的土扑簌簌落下,几乎蒙住了肩膀上的金星,忽然的,他对了外面吼叫:“小孙,去!把炮兵团
长给我叫来!小昭,去,把几位师长叫来!”
炮兵团长来了,一身的军装皱皱巴巴,脸被烟尘熏得发黑,眼神虽然疲惫,但却仍旧坚毅。他对着上峰敬礼,等待命令
,邵瑞泽直视着他,“弹药还够支撑多久。”
炮兵团长迟疑了一下,说:“要看怎么使了,省一点,还可以打上个三五次。要是跟日本人那样的打法,两次就全部用
光。”
他说着,垂下的的手突然攥紧。他何尝不想痛痛快快的对着敌人炮轰,但是没有办法,只能省着用。
邵瑞泽俯下身看桌上地图,侧耳听着,神色凝重,最后很坚决的说:“下一次日本人的冲锋,你给我狠狠打,往死里打
!”
团长顿时愕然,想起不多的弹药,剩下那点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跟上峰再争几句,话还没出口迎上了上峰那带着冷意
的眼睛,话全部吞到肚子里,坚决的敬礼。投入战斗的几个师的师长带了满身的硝烟气味走进来,冯兆丰拉开嗓门问:
“司令,找我们啥事。”
邵瑞泽从地图上抬眼,“委座命令我们必须坚守,我看这样光守也不是办法,必须要主动出击,把日本人打疼了,才能
让他们安静。”
师长们二话不说,立即表态,“司令,叫我们做啥,都坚决执行命令!”
“先打退这股冲锋的日军,整顿士气,下一波再冲上来的时候,炮兵团长会炮击冲锋的日军,然后。”邵瑞泽蓦然提高
语声,“我要你们立即组织力量,发起反冲锋!”
“还有敢死队!豁出去了!中午时分必须拿下罗店!”
“打!打!机枪不要停下!”
“长官,长官,右面阵地再次被突破!”
“喊个屁!给我夺回来!夺回来!”
“手榴弹,刺刀,都准备好了!不投降,不撤退!决死一战!”
阵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炮弹呼啸声中,陆藩的身影异常清晰,
日本人已经突到近前了,老马的机枪疯狂的突出火舌,士兵们手榴弹的盖帽都被拧了下来,年轻的脸都显得那样的平静
。
机枪依旧在那“突突”的响着,丝毫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在援军没有到来之前,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自己。
“一连一排,二排,上刺刀!”
陆藩面无表情的吼道。
“上刺刀!”
“正面继续射击,不管右面!”
“是,正面继续射击,不管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