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藩平静下来,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司令,他一下子又委屈了,不停用手擦着眼睛。
邵瑞泽看着他,问:“你就是那个带了敢死队第一个冲上去的营长?”
陆藩吸吸鼻子,严肃敬礼,报出自己的编制。
“你的上峰,262团的蔡团长牺牲了,知道吧。”
“知道,好不容易打跑了鬼子,鬼子飞机还对了我们扔炸弹,团座高兴地不行没注意,被炸死了。”
邵瑞泽伸手按上他肩膀,用力拍了拍,“陆藩,我下令,现在由你担任262团团长,去指挥你的队伍吧。”
陆藩愣了一瞬,随即抹了把眼泪,对了自己的上峰敬礼,坚决的大声说:“是!司令,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放弃
阵地!”
夜色降临了,士兵们吃着难得的热饭。
坚守罗店的七天里,白天他们啃的都是冷馒头,吃的是咸菜。日本人的炮兵、飞机无时无刻不盯着这里,只要白天中国
军队的防线上冒出一点儿烟,马上就是连轰带炸。炊事班白天不敢生火做饭,弟兄们天不亮的时候就开早饭,下一顿热
饭要等天黑以后才能吃上。
现在罗店至市区的交通还算畅通,后方运输来不少的补给,有市民团体自发送来的食物,甚至还有薄毯、罐头、香烟和
巧克力。
士兵们恢复了年轻人的朝气,小声打闹着去争抢那些难得见到的物资,一个士兵含了烟疲惫的坐了下来,抽着抽着,他
忽然就睡着了,就那么睡着了。
下弦月,静静挂在西天。
阵地上少量的火把在燃烧,除了站岗放哨的士兵,几乎所有人都席地而睡,抱着枪械进入了梦乡。
脚步声,轻微的。
哨兵立即警惕的转头,举枪。
副官小昭从战壕拐角处探出头,夸张的做了个投降的姿态,对着哨兵顽皮笑。
紧接着,邵瑞泽转出来,走得很轻很小心,尽量不碰到倚着壕壁睡觉的士兵。哨兵在深夜里见到上峰,有些吃惊都忘了
自己要做什么。邵瑞泽没说话,抿嘴微微笑,对着他行了一个军礼。哨兵立即靴跟一并,抬手敬礼。
有人含糊的唔了声,翻了个身又睡,还挠了挠脖子。
邵瑞泽对了哨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了小昭小心翼翼的转去了别处。
两个人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有些累了,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下,凝望沉浸在睡梦中的阵地。
“司令,我想问你件事。”
“嗯,说。”邵瑞泽正把勃朗宁拆开,一点点的用枪油擦枪。
小昭坐着抱了膝盖,下巴搁在膝上,盯着远处跳跃不定的火焰,沉默了一阵,说:“战争究竟是什么?”
邵瑞泽手上停了一下,仰头注视着月亮,微微笑了说,“战争是飞机、大炮和炸弹?是一个国家的野心,一个国家的尊
严,还是一个民族的自由与独立?其实我也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他又一下一下的开始擦枪,慢慢的说:“但我知道,
我们现在守在这里,枪林弹雨,流血流汗,拼上性命一步也不后退,就是为了让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可以舒舒服
服的在家里,吃得饱穿得暖,看着报纸喝着热茶,在一起嬉笑打闹,平平安安的生活。”
他侧目看小昭,“你说,是不是?”
小昭懵懵懂懂的想了一会,眼睛忽闪忽闪,回答道:“有点不明白,可是,我觉得我又听懂了……”
夜,万籁俱静。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都有份,都有份!”
红十字会的一个救济点是在爱亚多路上,几个戴了红十字会标志的工作人员正在分发救济粮,有两三个梳着齐耳短发,
穿干练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他们维持队伍的秩序,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难民在米桶前排起了长队,大米装了两
个大木桶,可难民的队伍一路蜿蜒,竟然都不知道绕了几圈。
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开始不安的骚动。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肯定还有的。”
队伍里有人闷闷出声,“谁知道老子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女童子军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像是要印证上一句抗议的话似的,一个人影猛地从后面冲上来,冲到木桶前,劈手从正在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工作人员手
里抢了那瓢,把大米倒进破烂衫子里,裹住了就跑,临跑还狠狠地推了那女童子军一把。
见状人群顿时一阵哄乱,高喊着要吃的挤上来,维持秩序的女童子军慌了,拼命推着往前挤的人们。几个工作人员怕人
公然抢粮食,只好用身体挡着米桶,叫着,“不准抢,不准抢,一个一个来。”
又有几个穿了褴褛衣服的男人,不顾女童子军的拉拽挤过来,一人叉了腰嚷叫:“就那么点,要那么多人分!有没有点
良心!”
身边几个人挽起袖子,看模样,也是要冲上来抢了。
“住手!”
方振皓疾步从车上跳下,一个箭步上前拦在那群人面前,愤怒的喝了一声:“前头的老弱妇孺还没有分到,你们几个大
男人这样争抢,好意思吗?还是不是男人!”
斜里杀出程咬金,纷杂吵闹的人群瞬间都安静了,眼光笔直的落在这人身上。
西裤白衬衣,胸前戴了红十字会的标识,刺目的阳光照着,映着他脸色铁青,目光愤怒的瞪着,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细小汗珠更是滚下鬓角。他拦在了闹事的人们面前,白衬衣背后被湿透了,贴在脊背上,一看就知道在阳光下奔波了
许久。
方振皓擦了把汗,一把拽起被挤倒的女童子军,目光重新投过去,拧起眉头,“我告诉你,救济粮人人有份,这点我可
以保证!但是,谁都要按着规矩来!想要拿救济粮,就去站好排队!”
他说着,眼中带上愤怒,手向着队伍一指,“去!排队!”
在这样的目光下,好像有一种无形窒迫,男人早就被那怒目一喝给震住,听到队伍里的人开始纷纷指责其他,也知道众
怒难犯,于是悻悻收回手,嗫嚅两句:“能怪我吗?老子的房子被小日本烧了,全家都慌里慌张逃命,两天饭没吃了,
能怪我吗!”
又小声加了一句,“有本事对着鬼子去吼。”
他边说边往回走,余下的几个人也不再说什么,乖乖回去排队。
方振皓重重吐了口气,回身对了那女童军蹲下,摸了摸她的膝盖,“摔疼了吗?”
女童军摇头,带着脆笑,“没事,谢谢叔叔。”
方振皓笑着嗯了声,随后揪了揪她的小辫子,站起身叫过一个工作人员,指了停在路边的那卡车,“今天有新的米送来
,每个救济站再多三袋,你去安排人卸下来,然后在我这里登记。”
工作人员连忙去了,排队的人眼巴巴盯了那鼓囊囊的米袋,眼里露出期盼。
“妈妈,我饿。”
方振皓正在同救济站的负责人登记数量和签字,夏日的风将那孩子的话送到耳朵里,他转头看过去。队伍里有一对母女
,孩子蓬头垢面穿着肥大的蓝布衫,对了母亲仰头看,舔舔嘴唇,脸蛋脏兮兮的,眼睛却仍旧如水一般清澈。而憔悴的
母亲温柔拍拍她的头,露出一个苦笑,示意女儿安静。
那个孩子,也就跟他的侄子一般大吧……
方振皓叹了口气,摸摸裤子口袋,对了孩子走过去。
小女孩看见刚才愤怒发火的叔叔半蹲在自己面前,摊开手掌,那汗泠泠的手心里,放着几颗圆圆的东西。她认得,这个
叫做糖果。以前吃过一次,吃进嘴里,甜到心里。这几天饿肚子也哀求过娘,可娘说家里什么都没了,买不起这东西…
…
为了这自己还哭过闹过,结果被娘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又抱着自己哭了,于是再也不敢要。
女孩儿刚伸手去拿,母亲打了她的手说:“没规矩!”又陪笑着对方振皓说:“这先生,谢谢了。不用理小孩子,饿一
两顿没关系。现在,有点口粮都不容易。”
这话听在耳中,方振皓心下越发不忍,他硬是塞进了女孩儿的手里,抬头看那母亲已经是泪眼婆娑。他抿紧嘴唇,目光
里也透出隐隐沉痛,却安慰着落泪地母亲说:“没关系,也不算口粮,孩子正长身体,充饥吧。”
女孩儿剥开糖纸,小心地在糖果上舔了一口,抬头对了方振皓咧开小嘴一笑:“好甜,谢谢叔叔。”
她又小心翼翼重新包好,紧攥在手里,“娘,回家给妹妹和弟弟吃,妹妹的发热就好了吧。”
母亲忍不住开始啜泣,用手背反复抹着眼泪。
在场一片叹气,人人凄然,感同身受。
轮到这对母女了,工作人员拿起木瓢,舀了一勺白米,倒进了母亲手里的袋子中。
方振皓重新坐回车上,翻开本子手指划过去,对了司机说:“下一个……是大世界游乐场。”
司机发动了卡车,一边开车叹道:“活在乱世,根本就不成人!”
“乱世。老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方振皓伸手又抹了一把汗,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
我知道,上海的难民太多了,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也只能做这些。”
说完他沉默了,倒车镜里那个救济点越来越小,而却照出那蜿蜒的队伍。是的,那么多苦难的人,他们根本救不及,救
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样朝不保夕。前线打的难解难分,大量的军队不断来到上海不断进入前线,又有伤兵不断地被送下来
,而不远处的南京路上,被夜间轰炸所炸死的尸体,才刚刚清理完毕。
尸体收掉了,活着的人,却仍旧要生存。
卡车轰隆隆开过一座教堂,在轰炸的余灰里,教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尖顶上,就在阳光之中,仿佛有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
。
教堂门前簇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为了民族大义,为了国家荣辱,为了前线将士,我陶某不才,愿意捐助五万元,为前线将士购买军衣,添置军备!”
后视镜里,那个西装革履的老板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
教徒们响应号召,纷纷拿出积蓄,丢进募捐箱里。
方振皓身体放松倚在硬邦邦的椅背上,一手支了额头,视野越过人群。他努力想看向北面,明净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
透出肃然,北面前线的战事还在继续,无时无刻不在纷扰着他。
但这里是看不见北面的硝烟的,他只能看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太阳光射在那上面,反出刺目的金光。
大世界游乐场那里的队伍更长,都绕了七八个弯,旁边的粥棚里正在施舍着粥。难民们捧着各种各样的器皿,拖家带口
,排着长长的队伍,正在等待着那一瓢能够让他们活下去的稀粥。
“不要拥挤不要拥挤……”
“烫得很,慢点吃。”
面对大锅里升腾的热气,那群人地脸上写满了麻木,眼里却充满了热切,那是对那一瓢稀粥的热切。
因为身处异乡,身无分文,慈善机构施舍的这一瓢稀粥就是他们所有的一切,更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所有的人都在期
盼,可以打跑日本人,将来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自己家乡
一瓢瓢的稀粥舀进脏兮兮的破碗里,散发出谷物的香气。捧着饭碗,难民们灰败的眼睛里立即放射出光来,像捧着一个
得来不易宝贝一样,匆匆忙忙来到一个墙角。他们缩起来,用身体护住饭碗,不顾稀粥还在冒着热气,用最快的速度倒
进嘴里,顾不上咀嚼就往下咽,被烫得直咧嘴。
没人停嘴,依旧是匆匆忙忙的吃着,因为这样还能再去排一次队,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一碗……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方振皓下了车,上前叫来工作人员把最后几袋米卸下来,然后与负责人核对数据和签字。两个人翻
看文件,他随口询问道:“老王,最近几天秩序还好吧?”
那负责人苦笑了笑,说:“还行吧,租界当局法外施恩让这群人进来,有个地方安身还有口吃的,他们倒也满足了。只
是现在人多,把这里弄得乱哄哄,想必租界当局也快不满了。”
方振皓看他潦草签上自己的名字,收回文件又上下检视了一番,同样苦笑,环顾四周。
蹲在不远处的是一家老小,老的直挺挺躺了,由着人给喂食,稀粥随着吞咽的动作从口里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焦黑的
地面上。
方振皓看的有些心酸,收回了目光缓缓叹气,他也很想给难民们弄点干的东西,馒头、大饼什么地都成,可是现在有口
吃的给他们就不错了。粮食,那是要首先供应军队和士兵的。
再说了,政府也不把这些人当做是人命,难民几乎都是由慈善机构来管的。
负责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他说:“小方,你也奔波了一早上,进来喝口水。”
方振皓头发已全湿了,衬衣领口解开一两颗扣子,肌肤微微泛红。他也不推辞,笑了随他走进去,两个人坐在了桌子前
喝水。
负责人老王是个胖胖矮矮的中年人,红通通的鼻头上面是圆圆的夹鼻眼镜。因为太热出汗的缘故,眼镜很容易就滑下来
,他便伸手一推,不多时就又滑下来,如此反复几次,却好像是个游戏,在这单调闷热的日子里,也算解闷。
“小方啊。”
“怎么了?”方振皓低着头看手里的文件簿,手指轻轻地点着桌面,不时用手扇扇杯口的热气,想让水短时间里变得更
凉点。
老王一推眼镜,问说:“你说这日子,担惊受怕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方振皓手指轻点桌面的动作停住了,他沉默了会儿抬头,张大眼睛望住对面,忽然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老王看到他拿起
杯子喝水,然后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又听他说:“我们的军队,不是正在保护着上海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似地,北面和东面的方向,隐约传来了隆隆爆炸声,此起彼伏。
老王苦哈哈的说:“小方啊小方,你还年轻,傻得很,这政府的话怎么能听。”说着使劲摇手,“不能听的,没看到华
界被日本人的飞机成天轰炸吗?要说活命,那还是进英法美租界。”
说着老王又猛的凑到跟前,方振皓顿时吓了一大跳,抬眼看到,老玩那副眼镜都快滑到鼻尖那了。
方振皓拿起杯子喝水,说:“可是租界不让中国人进去,再怎么说安全,那也是白搭啊。”
老王一把将眼镜推上去,语气里带上几分恳切,“小方,可别这么说,你好歹是跟着那个英国人做事。你看……能不能
帮我个忙,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住了外面成天担惊受怕的,你就帮帮忙,说一说,我想把家都搬进去。”
方振皓大感意外,“老王,我就是个助理,能做什么。租界的捕头弗兰茨你不是也认识吗,他肯定能帮上忙。”
“别提了别提了,那个英国鬼子,见了人鼻子都朝天,正眼都不看人。”老王双手捧脸,哭丧着脸,“你不肯帮忙,叫
我再去求谁呐……我可不能让一家老小被日本人炸死……”说了一声仰天长叹,“这世道,叫我们小老百姓可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