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振皓听得不是滋味,他心中清明,如今这世道,租界都嫌不安全,外滩、南站……还有什么地方是日本人不敢撒野的
?惟有洋人住宅区一地最是保险。他理解老王,可又不能真的许诺什么,只能沉默。
他想起了哥哥嫂子,自己来了上海就日夜忙碌,吃住都不回家,就没回海格路上的洋房去,甚至连哥哥家都在没去过。
他们俩是被哥哥嫂子扫地出门了,可现在这么个局势,还是要回去看看的。
也不知道,他要是再上门,会不会还是被赶出去……
方振皓想着拿起杯子,遮住嘴边苦笑。
回了红十字大楼的办公室,方振皓奔波了一上午早就累了,匆匆吃了几口饭,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补眠。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却觉得有人推他。他转了个身,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还在睡梦中中舍不得睁眼,于是挥了挥手又
准备睡。
见状季明好气又好笑,使劲的推他,“快起来了,快起来,开会了,菲尔德先生叫你过去。”
方振皓一惊坐起,茫然看他又看向窗外。酷热的午后,窗外晴空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沙发被蒸烤得发烫,他睡得
满头大汗,脸上通红,又睡眼朦胧的看了季明好一会,仿佛还没有睡醒似的,嘟哝了问:“开会?”
“是啊。”季明挠挠头,“因为难民问题造成很大困扰,租界当局责成红十字会来处理。菲尔德先生叫你去。”
方振皓闭上眼,用力的甩甩头,接过季明给他递过来的冷毛巾,擦了一把才觉得清醒了。他一边找出新的白衬衣换上,
一边抱怨:“难民们不是租界同意放进去的吗?这会儿又出什么问题非要我们出来处理。”
“不知道啊。”季明耸耸肩,摊手说:“反正洋鬼子们总是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宽敞会议室里,电风扇嗡嗡转个不停,稍稍凉快了些。会长菲尔德早已那里正襟危坐,偶尔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其余
副会长十人,却只到了四人。另一侧坐了几个穿了租界当局制服的人,为首的高鼻深目,满头金发,方振皓发现自己认
识,正是那个租界捕头弗兰茨。
捕头弗兰臣说,虽然租界当局允许了红十字会关于收留难民的请求,但是难民目前聚集街头,毫无规矩,第一为了吃争
抢,第二满地排泄物,弄得租界内很是糟糕,要是没有办法收容救济的话,他们恐怕就要遵从租界领事的命令,要将难
民们驱逐出境了。
红十字会的副会长们等诸人,虽然秉持着救人的意愿都很乐于为善,但是在董事会上,大家议论纷纷,一时讨论不出办
法来,虽然一致认为这次的战事,非短期内所能了结,但对这批难民的生活如何解决,连续讨论了几个钟点,却仍是一
无结果。
方振皓在一边做着会议记录,听的也很是无语。
弗兰茨虽然是个外国人,却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就算你们现在发放救济,但要是没有办法收容救济的话,
抢米的风潮就会开始,要是米铺关上门,租界的市民也就不能安居了,如果你们有办法想出来,租界都乐于支持。”
没有人回应。
方振皓目光微变,不觉停下手中的笔,沉默了片刻。
再次擦掉额头的汗,菲尔德的目光左右环顾,来回在众人脸上,神色很是异样,却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似地。
他忽然听到有人开口,那声音是自己的助理。
“密斯托弗兰茨。我刚从租界附近安排救济事项回来,那里的确到处是难民,情况很不乐观。你所说的收容的确是首要
,租界可否同意办难民收容所?如果可以同意,收容所以庙宇、学校、教堂、戏院最为合适,只要把难民的数目分配好
,有秩序地进驻。在这个时候,房屋所有人是无法拒绝的,况且教堂和庙宇本身就在行善;另一方面,由我们红十字会
按日供给白米,那就不至于闹出抢米的风波了。”
方振皓慢慢说着,会议室里其他人的目光顿时投向他坐着的地方。
捕头弗兰茨看模样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点头,对了菲尔德说,“会长先生,我认为可行。”
菲尔德同样点点头,目光又看向方振皓,“那,每个收容所由谁去管理?”
方振皓想了想,回答说:“就在难民之中选择有能力的人担当主任,负责自治和管理。”说着他一下顿住,目光对了弗
兰茨,“不过若是要这样的话,为了避免人多口杂发生纠葛,就要请捕头先生派两个巡捕,去组织这些难民队伍。”
弗兰茨和菲尔德两人小声商量了一会,觉得可行。
又商量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方振皓收拾好记录本,递到菲尔德手边,不料却听他说:“方,这
个事情就交由你负责了。”
方振皓诧异抬头,“呃?菲尔德先生,这……”
菲尔德站起来,松了松领口,耸肩苦笑:“方,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但是人手不够,所有人都很辛苦。再说这个建议是
你提出来的,我对你做事一向很放心,还是你去办好一些。”
方振皓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只好微微一笑点头道:“好的。”
“方,你给我安排一下汽车,我要去趟英国领馆。”菲尔德对他说,又收拾着公文包。
“您有急事吗?还是英国对日……”
“我国的大使许阁森被日本飞机射伤了。”菲尔德苦笑,“我要去探望。”
他匆匆忙忙出了办公室的门,方振皓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很是不太敢相信。
弗兰茨从办公室沙发旁站起,走过来对了他伸手,微笑着说:“密斯托方,我觉得你的主意很棒。一起走吧。”
搭了弗兰茨的车去法租界,方振皓一路上细细看着所收集来的伤亡情况。在一个月里,千年古刹龙华寺整个大殿被炸毁
,龙华机场被来来回回轰炸了三次,大机库和里面的飞机都被炸毁了,而沿黄浦江的商铺全部被炸成白地。
日本人轰炸吴淞,将同济大学炸成一片废墟。当时上海最大的“真如国际电台”,和世界各个国家保持无线电通信联系
,天线、水塔、办公楼都被炸坏。虹桥是上海唯一的别墅区,住着不少欧美人,也成为日本人的轰炸目标,就连沪杭铁
路支线上停的客车也未能幸免。上海的中华面粉厂、申新棉纺厂更是重要的目标。
自他来了上海,问起中国的空军,所有人都激动的告诉他,中国空军炸了日舰“出云”号,打下来不少飞机。可随后,
很快的,上海市区的制空权就完全被日本人夺走,中国人只能被动的挨炸。
他听见身侧的弗兰茨问他,“菲尔德说你在西北工作,怎么回上海来了?”
方振皓笑笑,很平静的说:“因为上海打仗了。”
“上海打仗了,难道不是留在西北更安全吗?”
“因为,上海,是中国的。”
车子沿着苏州河行驶,很快进了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在租界铁门口,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
防御工事上戒备。车子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因为拖儿带女的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前来寻找租界的
庇护。
外白渡桥第一次负荷这么密集的人群。肩挑背扛手提着箱子、包袱、箩筐、竹篮和拉扯着孩子的难民们怒吼着、咒骂着
、哭喊着,像鱼群般争先恐后地挤过苏州河上的这座铁桥,期盼着,可以逃到外滩、逃到南京路、逃到外国人保护的租
界。
“让开!让开!”
守军看到巡捕的车来了,扯开嗓子喊,用警棍用力挥打那些挤上来的难民,将他们驱赶开。老弱幼儿被挤得哭泣惨叫,
孩子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人群拥挤里传出被踩踏的呼救声,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
这声音,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凄惨的令人不忍卒听。
车子一进去,守军赶紧关上铁门,任凭人们怎么拍打都不动容。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
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弗兰茨没有回头,只是说:“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上次允许的请求,还是菲
尔德和领事极力争取来的,要是难民们在租界里闹事,他们都会被驱逐出境。”
看不见的地方,方振皓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抿唇不语。
“你肯定觉得我们很不讲情理。”弗兰茨笑了笑,“可事实就这样,你们做慈善,我们要以本国利益为先。”
方振皓哼笑了声。
法租界里的家家户户闭紧房门,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异
常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在人群中左拥右挤,不少铺子放下铁栅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
帮助维持秩序。
可为了吃的,百姓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
方振皓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已经不是沉重能形容的了。
好在很快开始工作,为了这些难民,方振皓想要极力把事情做到最好,能够让更多的人有地方安身有热饭果腹。他在租
界的帮助下,选出许多临时主任,开会之后,就带领难民赴各处。光是天蟾舞台一家,就容纳了两千名难民,玉佛寺竟
容纳了四千多人,静安寺容纳了五百人。
他粗略一计算,一个下午就安置了将近一万两千名,以后无疑还会越来越多。为了工作便利,还开始印刷各种章则表格
,发放难民表格、领米证,与各收容所所长商谈具体事项,如果有难民陆续来,则会有由后援会继续组织,才算大致上
安排好。
夜晚到了,北面和东面的炮声终于小了下去。
办公室里亮着一盏柔暗的灯,方振皓洗漱完,穿了睡衣把自己摔在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顺手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份
报纸。
他将报纸举在眼前,眯起眼看。
报上粗体大字书写着“罗店血战”,而报道旁边黑白照片,是那人戎装的英姿。
方振皓借了那柔暗的光芒目不转睛的看,目光莹然,流露出满满的温柔。
那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挺拔潇洒,不似走在烽火烟尘里,倒似走在衣香鬓影间。
突然地,他眼中多了一点湿意,目光瞬间模糊。
衍之来了上海,履行军人的职责,保家卫国;他也来了上海,同样是履行医生的天职,救死扶伤。
他知道衍之在那里,可是衍之以为他还在西安……
眼前泪光朦胧,方振皓垂了脸,微微哽咽着出声,“衍之,你现在很安全,对不对……对不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快,快!”
“轻一些,慢一些!”
“担架!担架快来!来来来,你扶着肩膀,好……好……”
呻吟着的伤兵被抬到了担架上,很快被护工们抬进去。
十几辆卡车在医院门口一字排开,车后护栏放下来,医院护工们不停地往下抬着伤员,卡车上挤满了伤兵,断臂折腿者
比比皆是,很多伤员还在流血,人们睡在血水里,一个个好像血人一样,车厢里到处都是血迹。从前线车道市区,路途
遥远,一些伤员等不到救治,半路就死了,生者、死者躺在一起,呻吟声充斥着,宛如人间地狱。
许多怀了崇敬心情的市民、学生赶来帮着抬送伤员,看了这幅惨景,都忍不住哭了。
一名伤员身受重伤,脑袋上缠满了绷带,被抬下车时,气若游丝已经奄奄一息了。旁边有个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看到
他血肉模糊的样子,顿时哭了起来:“叔叔,医院已经到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随军的救护队员说道:“这是高连长,在坚守罗店的时候被炸伤了。”
女护士挤上来,用力分开人群,嚷道:“让开,让开,别耽误!快让开!”
如今到处是人手紧缺,连医院也不例外,市民和学生们忍住了悲痛,连忙去帮忙运送伤员。
两个男学生抬下一位伤员,送到抢救室时,发现他已停止了呼吸。
“我们来迟了!”旁边的女学生大哭起来。
热泪滴在死者的脸上,一滴一滴流下去,冲掉脸上的烟尘和血迹,宛若泪痕。
伤员大多是从吴淞和月浦撤下来的,每一个伤员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们穿了肮脏破烂的军装,被烟尘熏得看不出颜
色,头上、手臂、腰间、还有腿,绷带上凝满了褐色的血迹,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有的人伤势较轻,还能被搀扶着
走,重伤的则躺在担架上呻吟。医护人员和市民们默默地看着,照顾着,接连涌上来的沉重和愤怒,沉甸甸环绕在每个
人的心头。
走廊上脚步声纷沓,人们几乎是奔跑着来回,护士医生们忙碌的跑进跑出,嘈杂的环境不得不让每个人大喊着说话。北
面和东面的炮声几乎就没听过,上海市区里听得真真切切,枪炮声总能隐约地传到这里,再加上大量重伤员的运送到后
方,前方战况有激烈,已经不用再去多想了。
“借过,借过!”护士推了一辆送药品的小车,鼻尖上冒出汗珠,对了拥挤走廊大喊。
走廊上人们纷纷避让,不少人东倒西歪,随后心有余悸的看了护士推着小车,一路小跑了消失在拐角。
护士在一间病房前停下,拿了吊瓶针管,推开门正瞧见里面的一个士兵给跟护工兴致勃勃讲话。
“那时我们头顶上是小日本的轰炸机,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们都拼了,看见日本兵就杀红了眼。其实小日本怕
死得很呢!他们戴得钢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盖上还缠着钢罩。咱兄弟们可不管,看见他们就提枪刺刀冲上去,一边喊
杀一边放枪,杀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他说的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处,顿时呲牙咧嘴叫起疼来,却又很快的笑,昂起胸膛。
“我们日盼夜盼,就盼这一日,要冲上前线去,杀了那些日本鬼子,让他们全部滚回老家!”
另一名未康复的战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哼了声:“小齐,你可得手下留情点,少杀几个鬼子,留一点给哥哥我啊!”
“滚远点,那么多日本人,少来跟我抢!”
做护工的女学生连忙给他们递过去水,“来来,喝口水。喝完再给我们讲,讲完就你们就全好了。”
护士心里涌起一阵心酸的高兴,她走进去,笑了说:“来,换药了。”
她带着温柔的微笑,逐个地喊着他们的名字。病房里那些被叫到名字的人就马上举起右手,严肃的报一声“到!”
声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带上赴战场杀敌的蓬勃信心。
女学生正给一个士兵喂水喝,士兵神色疲倦,唇皮泛白都皱了起来。他饥渴的喝着,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头舔了舔嘴
唇,挤挤眼笑:“好喝,好久都没这么尽兴的喝水了。我们都只到前线去喝小日本的血,根本就顾不上喝水。”
针头扎进皮肤的时候,士兵稍稍顿了一下,忽然问护士:“你知道不知道前线的消息?给我们说说吧。我们是来打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