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黎明了。
他轻轻低头,俯在龙子耳旁,悄声唤道:“季霖。”
季霖双目紧闭,没有出声。
现在唤他,怕是听不到罢?
“季霖,”曾一杭深吸一口气,“别……”
他本要道别,一了百了,又想起季霖的种种好来,想他再多不好,也是要死了,就悲从中来,再出不了声,俯在季霖冰
冷的颈窝里不愿起来,只图趁他生时多陪他一会儿。反正过了这夜,没了他这人,想也白想了。
正当他抱着季霖的时候,洞里无端多出一点点蓝光来,一上一下,好似萤火,却非萤火。曾一杭只顾埋首,没看见这些
,全然不知季霖已悄悄睁开了眼睛,只是两眼无神,也不看蓝光,只空空洞洞地望着。那些蓝光飘飘忽忽,慢慢降了下
来,好似有意地落在季霖面上、颈上、手上,一触到他肌肤,便又消失不见了……
待到黎明,刚有些天光的时候,季霖确是不行了,曾一杭也耗了不少真气给他续命,早趴在他身上昏睡过去,他挣了几
下,才把曾一杭挣醒。曾一杭两眼发红,憔悴得很,季霖本要交代后事,却忽然不忍,华清初见,一杭还是不到十岁的
孩子模样,一是法力不够,一是被华清道场拘住,如今过了几百年,到天廷为官,也成了个俊俏青年,看着和自己一般
大了,自己……
他努力撇开这些不中用的想法,喘着粗气,刻意忽略曾一杭的神情,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一杭,你听我说,一,”
曾一杭面无表情,一双乌目专注地看着他,季霖道:“我死之后,”曾一杭脸色更白了,“不要用仙元给我续命。你救
不了的。”
说罢,他看着曾一杭,竟不说下去了,非要看他应了自己。曾一杭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个点头。
季霖不忍看他双眼,移开目光,说道“二,别移动我尸身,放在这便好,七日之内无虞的。在这七日里,你回天廷,去
找我五哥,告诉他,他明白该怎么料理。”
他素与季常情同手足,想到季常若失了自己,定若剁了左右手般,又是一阵难受,强再交代道:“我那哥哥,境遇太顺
,从不识得愁滋味,更不知猜忌,见谁都是好人。可是现在朝中又是这时局,你告诉他千万小心。”
“三,也是最重要一件,我昨天所遇之事,你都知晓了,也明白决不简单。若回去没人问你便罢,有人察觉,就说什么
也没见到,没找到军队,也没找到我。然后……”季霖牙关渐紧,曾一杭慌忙低头去听,只听季霖吃力地说:“你去找
赵毓,详尽说与他听。另外,”季霖死命抓住曾一杭的袖子,眼中不舍难过这才尽数流露,“替我……求他……庇护你
……我是……不行了……”
曾一杭心知肚明,自己独自一人在天廷,境遇却比其他御龙使顺遂自在的多,全是季霖暗中帮他。听得这话,哪能忍得
住,只紧紧抿着嘴,说不出话,又怕季霖不放心,慌忙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季霖直直看了他一会儿,曾一杭反倒不敢看回去。
“师兄……”
他一说,曾一杭脸便因为悲痛扭曲起来,涨得通红。
“一杭啊……”
曾一杭仍不回过头来,只感觉季霖的手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连忙回握住。
季霖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一……杭……我……不放心你啊!可我……已经……”
曾一杭再受不了,回身抱住季霖大哭起来,待他停下,季霖已经没气儿了。只是他是仙体,又修炼得法,死后容颜反比
受伤时更红润,宛若生时一般,身体竟也不变回龙身,只是有些僵硬罢了。
曾一杭大恸一场,便把季霖的尸身安置好,用白布盖了,不敢再耽搁,走到山下,龙魂又冒出来,道:“大漠凶险,我
送大人一程。”
它看看曾一杭身前身后,不见季霖,心知大概是不好了,便不敢再问什么。直载着他东去了。
第五十六章
在龙魂背上,曾一杭一言不发,也不再流泪。苍茫大漠,此刻死一般的寂静。
此刻首要,是要把季霖的死讯告与季常知道,而且要告知赵毓朝廷大军已然全军覆没的消息。
太阳快升起来了,可曾一杭只觉得身陷无边的黑暗,他深切地感到,最大的光明,已经在昆山殒灭了。
到了边关,守将已经换人。曾一杭利落地放走龙魂,轻轻飞上城头,要求让他们放自己入关。
“大人,听说你寻季大人去了,可有寻到?”背对初升的朝阳,守将的脸埋在阴影里。
曾一杭摇摇头,很快地踏云离去了。
后面那阴凉的声音还是随着晨风送到他耳边:“上个月他经过时,还大骂我们守卫不严……如今久久不归,不是遭报应
了罢?”
曾一杭没心思反驳,也根本不是反驳的时候,他飞得很快,可是守将的笑声还是透过云层传来。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守将那里的云气根本不对,阴沉沉的,不是祥兆,何况季霖全军覆没仍没有战报,这么严重的事,临死只让自己通报
赵毓……他想快点见到季常,又怕见到季常,不知如何同他讲,又想到时少不了还得安慰一番,再想对策。
由于他飞得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水司。他四下找季常,可是没人知道季常在哪里了。他这才想起来,从半个月前起,他
就没见过季常。想到还要把军情告诉赵毓,曾一杭就急得冒火。正见平时要好的况准走过来,忙拉住问了,可是他也说
不知道。
“会不会回西湖了?”
况准很肯定地说:“那天西湖还派人来寻他,可见是没有回去。后来黄大人才出来说是派到下界办事了。”
黄大人?曾一杭听了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夺门要走,却听院外一阵喧闹,动静不小。他忙过去看,见一众天兵把水司
大院围得水泄不通,从里望去,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什么事!”堂外当值的小吏迎上去。
曾一杭这才发现,不光季常,水司好几个重要官员都不见了踪影。剩下的人都是些说不上话的文职。
“人怎么少了好些?”
“刚刚黄大人派冯秋来叫走一些,还点到你的名字,可你不在。”
曾一杭倒抽一口冷气。
“什么事!你们水司有反贼,外通西域!”天兵头目回头高声喝道,“给我搜!”
反贼?西域?曾一杭耳里听得分明!这不是说我,还能有谁?他转身想从后门出去,就听见一声怒喝:“放肆!是谁派
你们来的!”那小吏曾一杭并不认识,却十分有骨气,“交公文于我看来!”
“大胆!抗命者死!”曾一杭听见一声剑响,不敢再听,水司里的人都涌了出去,他急着报军情,狠狠心,化作一道蓝
光从后门冲出,向赵毓住处飞去。几天之前,天帝下令暂不临朝,赵毓此时不在水司,虽没有十成把握,可苦于平日与
赵毓并没过多交道,现在只知道去那里找了。
飞到一半,只听后面嗖嗖有东西飞过来,回头一看,竟是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铜镜!那铜镜紧紧跟着曾一杭变化成的蓝光
,只要把他吸到里面去。这铜镜面其实是块万年不化的湖冰,采自西方,灵气重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灵气与天廷
帝气相合,故别处还好,若在天廷这里用,一般神仙都难不受制于它,更何况曾一杭上天不久,见识不多,不知如何破
解,完全没法对付,只能硬挣了。
“曾大人,停一停!”后面有天兵叫。
曾一杭只管跑路,哪有心思应他!
“我们只是奉命彻查水司,并没有捉拿大人的意思,请大人回去,莫叫我们为难!”
“不捉拿我,怎么拿伏魔镜对付我!我不与你们为难,他可是要为难我!”曾一杭头也不回地吼道,飞得更猛,要挣脱
伏魔镜的吸力。
“曾大人,你若不从,休怪我们无礼了!”
话音刚落,几十道伏魔索刷刷飞来,那索是寒铁铸成,索上都尖利的倒刺,寒气逼人,不用回头就能感到杀气。加之伏
魔镜神光大作,照得他越发使不上劲,
不行,季常可能已经遭难,定要找到赵毓,不然别说命保不住,军情延误,季霖的尸身更是没人替他收拾!曾一杭脑中
闪过季霖脸覆白缎,躺于万里之外西域山洞的模样,拼了死往前飞去。那仙索刺入蓝光,曾一杭无力抵抗,露出真身来
,倒刺插着皮肉,又插进,生生在他身上扎出几个孔来!
曾一杭顾不上疼,也不停下,可那索刺又扎下来,扎着他直往回拖,他一使神力挣,伏魔镜的神光就照得他动弹不得。
赵毓的府邸已经隐约可见了,这下自己又渐拖渐远,曾一杭再不挣扎,运足底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赵大人!赵大
人!赵季荃赵大人!救命啊!”
天兵听他乱喊,连忙往回收伏魔索,想赶快把他拖回来。
其中有个头目喊:“使劲拖!不用要活的也行!”
一道巨大的金光从赵毓府邸冲出,生生从几条伏魔索中切下,伏魔索顿时断得零落!
天兵勃然变色,纷纷亮出刀剑,却已有意退后。
那金光并不追来,只是掉头护住曾一杭。光尾向上一扫,竟把那伏魔镜狠狠甩了回去!深知此物的神仙,也有别的法子
,但这下偏要打得生硬,意思再明白的不过,那些天兵顿时被威慑住了。
“再上前一步,我连伏魔镜都砸了!”虽不见人影,但那金光明显是赵毓的声音。
“赵大人!我们是奉……”
“人我是不会放的,你们不能带他走!若黄大人执意要人,尽可以到我那里寻!”
天兵面面相觑,面露难色,却没一个敢上前的。
曾一杭却在那金光笼罩下,伤口渐合,也不痛了,一会儿便在金光里活动自如。
那金光裹着他,飞入赵毓府内。大堂之上,赵毓正我,负手站在门口等他。他身着便服,样貌年轻,神态却十分老成,
双眼看不出情绪来。
曾一杭双脚落地,立即拜下:“多谢赵大人。”
“你起来。”赵毓上前扶他,“我已经派人去水司,不会让他们乱来。”
曾一杭扶着他肘,腿这才有些发软,抬起头:“赵大人,季……”
二人四目相对,赵毓猛然明白过来,见他眼神有变,曾一杭竟一时说不出话。
待曾一杭站直,赵毓才背过身去,慢慢问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纵然之前对他有千般妒,可毕竟与自己一样,对季霖真心以待,曾一杭那压抑一路的悲痛这才涌了上来,咬牙道:“回
大人,是。”
第五十七章
赵毓生来便在天上,做天人极久,对凡情极淡,只对季霖一个珍爱有加,何止处处回护,听此噩耗,知道他竟被人杀了
,一时不知道要痛要怒。不过他毕竟修为厉害,很快平复下来,只是没有转过身来,继续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在昆山山脚洞内。魂魄还没有离身。昆山有龙骨镇守,一般大漠妖怪靠近不得。”曾一杭离开山洞前,看季霖面容如
生,三魂七魄俱在,有神光暂佑,才放心回朝。
赵毓猛地转身看曾一杭,他本不愿相信季霖已死的事实,何况听到这种详细情形,更是痛切。
曾一杭对上他的双眼,接着说道:“他让我莫移动尸身,只在七天之内寻季常季大人去料理,可我找遍水司,也没有见
到季大人。听说已几日没来了,西湖那里也派人来寻过,怕是不曾回去。据他们讲,似乎被黄大人派出去办事了。”
“季常?不对啊,昨日他还和我们一起上朝……”赵毓闻言,竟有些错愕,他引曾一杭入厅里坐,一边坐下一边回忆。
有一个女子上来倒茶,曾一杭哪有心思喝茶,突然见赵毓一拍桌子:“糟了,假的!黄兴……一定是黄兴!黄兴他好大
的胆子!竟在我眼皮底下……”他素觉黄兴有二心,又估摸他修为不如自己,一旦出事,仍能控制局面,不想竟让他抓
了季常,杀了季霖!他一面生气愤恨,一面心惊,立刻叫人去通报曹大人,并交待事宜。
“大人!”曾一杭忙道,“季大人说他的事只能告诉大人您,若有其他人问,只说没见过他。”
“你都到了我这里,黄兴定再没心思遮掩,还怕什么别人!现在不怕走漏风声,只怕他比我快一步!”赵毓说着,拿起
手边茶碗,随便泼了茶水,将茶碗往空中一扔,那茶碗立刻化作一位翩翩公子,曾一杭定睛一看,除了衣服颜色式样不
同,那模样,竟与赵毓一模一样。
赵毓看着茶碗化作的自己,摸下巴思索一会儿,又对地上还未干的那一滩茶水一指,那水竟化作一个人形站起来,一开
始只是如水般透明,渐渐显出眉眼来,最后竟是季常相貌!
赵毓扬扬手:“快去昆山,把季霖尸身给我寻来!”
两人对赵毓行了行礼,便飘然而去。
曾一杭道:“我也去!”
“西域凶险,你上次回得来,这次未必能行。何况连天兵都在追杀你!不要无谓牺牲。”赵毓抬手作了个阻止的动作,
“你和我细细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我派了几个探子,都没发现不对,军报也没有问题,确是出于前线军官之手,也
没有可疑。”
曾一杭道:“怕是前线军官也叛变了。季霖这次,便是遭了身边兵将的毒手。”
他理清思路,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予赵毓听。中途,那两个茶碗与茶水变成的人形匆匆回来,对着赵毓叽哩哇啦比划一阵
,赵毓还没表示,赵毓模样的那个一声脆响,变回茶碗摔得粉碎,另一个季常模样的,直接化成水汽,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被妖术所伤的迹象,曾一杭看得脸色大变,又不见他们带季霖回来,更是紧张,这就要站起来,赵毓却止住他:
“说下去。”
曾一杭只好忍着急切,把事情连同龙魂告诉他的,一五一十地讲,赵毓眉头深锁,脸色很难看。待他刚说完,又有人来
报,在赵毓耳边说了几句,赵毓听了,挥手打发了来人,这才起身对曾一杭道:“黄兴在宫里。我得和曹大人入宫一趟
。”
“那季霖呢?”曾一杭也站起来。
“我派的人没寻到他尸身。”赵毓面色虽凝重,声音却很沉稳,“季霖不在那山洞里。也不在昆山。”
“这……”曾一杭顿时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说:“难……难道……他没死?”
赵毓摇摇头道:“你不是说他死了么?如何能复生呢?”
“是……是我亲眼所见……可……怎么会……没有了呢?”曾一杭慌乱地说,“那……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