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9+番外——牧云岚卿

这些天衍之的伤渐渐好了起来，他也得了空闲，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心中有着悲伤，另有说不出的滋味缠杂其间。医院很安静，安静的令人能听到华界那边传过来的炮声，方振皓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租界区里密密麻麻的西式建筑的尖顶，最远处，可望见高高的教堂金色十字架。

“方医生。”

身后有人叫他，方振皓蓦地回头，看见小谢护士站在他身后。她走上前来，抿抿嘴唇，轻声说：“我可以借用您的钢笔一下吗？”

方振皓从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抽出钢笔，递给她，随口问：“你要写东西吗？”

“不是我。”小谢护士眼圈有点红，“有位伤员不行了，请我帮他写一份遗书。”

方振皓怔住，心一下子沉了，手垂落下来，“我们……一起去吧。”

伤员躺在病床上，脸色灰白，气若游丝，双唇颤抖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出声。

“……请……父母大人不要为儿子难过，儿子是个军人，军人在上战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秀儿，在我出发之前，你已经有了身孕，我很开心，这是我们第二个孩子，请你好好带大我们的孩子，家庭的责任和重担，就全部拜托给你了……即便在黄泉之下，我也会代替我们赵家感激你的……我为了国家牺牲，请你不要悲伤，你要保重身体，侍奉双亲，养育儿女，等待我们胜利的那一天。等我们胜利了，你一定要来坟前看我，给我倒一杯酒，告诉我这个好消息，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可以瞑目了……”

短短一段话，说了很长时间。小谢护士手下沙沙写着，难过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条断腿，

方振皓怆然望着他惨白惨白的面容，他面无血色，非常虚弱，神思在消逝，但仍努力的说着对妻子最后的话，请妻子侍亲育儿。“医生。”伤员忽然回过头，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没有喘息断续，目光也更有神了些，方振皓心下凄恻，只怕这已是回光返照之象。

“请你，一定要把这封信寄给我妻子。”他看着眼前的医生，喉头略微滚动，断断续续道：“她一直等我回家，可我，可我不能回去了……我，我对不起她……”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信寄给你的妻子，她一定可以收到。”方振皓忍回心底的难受，深深吸气，对了他郑重点头。

伤员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笑起来，脸颊泛起异样潮红，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短短一瞬，那红晕便急剧转淡转黯，变为惨败的死灰颜色。

“秀儿……”

断续语声滑落在叹息里，手晃悠着轻轻垂下。

小谢护士睫毛一颤，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沾湿了信纸。

几位护士进来，将遗体搬上推车，手一扬，白色被单就覆住了尚有余温的身体。

小谢护士小心翼翼地叠好信纸，放进信封里，低头咬着唇，低低的抽噎起来。方振皓站她旁边，听见那细碎的抽泣声，想要安慰一下，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在罗店前线，这种事情，见得都已经麻木了，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死人，那么多伤员，甚至都来不及抢救。哪怕到了现在，激烈刺耳的枪炮声，还仍旧铭刻在他的回忆里，恐怕是用上一辈子，也都再也忘不掉。

小谢护士捏着信封，抽气声越来越急促，忽的一转身，扑在他怀里，失声抽泣。

“小谢……”方振皓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拍她肩背，柔声劝道：“你已经尽力照顾他，挽回他的生命，你做得足够了，坚强起来，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我们。他们都是英雄，我们有这样的英雄，中国是不会亡的。”

小谢点头不说话，伏在他怀中，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

走廊那头远远地喊，“方医生，有人找您！”

小谢一惊，连忙脱开他怀抱，吸吸鼻子，忍回眼泪朝他露出一个微弱笑容。方振皓挤出一个微笑，转身向声音的方向走去。

来找他的却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上海总商会的会长，虞洽卿先生。

虞洽卿来的焦急，看到了方振皓，呼出一口气，重重握着他的手说：“方医生，我在报纸上看见你了。冒了炮火在罗店前线，勇气可嘉。”

“您过奖。” 方振皓笑着点了点头回应，又问：“您今日来找我，是府上有人得了急病，还是有人在轰炸里受伤了？”

“都不是。” 虞洽卿掏出手绢擦去额角的细汗，苦笑道：“我来找邵司令，请他帮个忙。”

“帮忙？”方振皓顿时愕然，迟疑问道：“他受伤从罗店退下来……您是上海总商会的会长，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咳。”虞洽卿一脸的苦涩，“我来求他，快给我这个老头子几包炸药救急啊！”

“您要炸药？”邵瑞泽听的也是一脸愕然，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

虞洽卿坐在沙发上，面容愁苦，似有一丝欲言又止，迟疑了几番，最后重重叹气道：“没错，我要几包炸药，把我的钢铁工厂炸了。”

坐在了一边的方振皓顿时怔住，愣愣侧头，与邵瑞泽目光对视，皆是不解。

虞洽卿苦笑了说：“我虞某人本业从事航运，旗下有宁绍、三北、商鸿三家轮船公司，轮船总计20万吨。开战之初，为了阻塞江阴水道，政府征用了5万吨，炸沉用来封锁江阴要塞。这损失，我虞某人虽然心疼，但为了国家抗战需要，自然是一百个支持。政府要求工商业尽快内迁进入四川，我等响应号召，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最多的工厂迁往内地，整个共商界都在和时间赛跑，我在上海经营的十数家企业已经安然内迁，现在唯有一家，却迁不走。”

方振皓霎时明白过来，轻声问他：“那座工厂，您要炸掉？”

“是的。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虞洽卿肩膀抖动了一下，语声却坚决，“那是一家钢铁厂，是我倾尽半生心血所建，才仅仅两年都不到。虽然管理着轮船招商局，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把它搬迁到内地的办法。那些从德国购进的机器沉重庞大，在枪林弹雨里只会成为敌人的活靶子，我带不走它，但也不能让它成为日军的战利品，所以惟有毁掉，一了百了！”

邵瑞泽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

方振皓大感意外，迟疑着出声，“您都想好了？这可是您半生的心血。”

片刻的犹豫，虞洽卿垂下目光，微微一笑，语意坚决不容反驳，“日本人想来侵吞我们的土地，就算是走，也不会给他们留下片瓦！”

“您怎么不去向陈诚长官要求呢？”

“第三战区司令部的电话都打不进去，我亲自去找陈长官，前线吃紧，那里都乱成一锅粥了。都不知陈长官人在哪里，无奈之下，只能来医院找您。”

邵瑞泽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最终一点头，“我马上联系工兵营，今天下午就去找您。”

虞洽卿猛的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语声颤抖着，“此事不能再拖延，日本人已经逼到了闸北，拜托了！”

待虞洽卿走后，邵瑞泽脸色凝重，窗外透进的微弱阳光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等他联系妥当了，才抬起头，对了方振皓说：“下午，我想出去一趟。”

方振皓知道他想去做什么，默默地把阻拦的话吞回去，点头表示同意，却说：“你可以去，但是我要同行。现在外面那个样子，你身体才刚刚恢复了，我不能放你在外面太久。”

“好的……”邵瑞泽靠了椅背仰起头，喃喃似自言自语，“炸了……毁了……要撤退了……”

方振皓听着，勉强笑笑，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

虞洽卿旗下钢铁工厂所处的地点还没有成为战场，但是，那从闸北传过来的轰轰炮声已经很近了，预示着战局的吃紧。半空中传来一阵飞机低空飞过的轰鸣声，接着，有炸弹爆炸的声音在响起。大地剧烈的晃动着，扬尘到处飞舞。

钢铁厂屹立在不远，本该是是机器轰鸣，工人忙碌，但现在，它却很安静。没有机器的轰鸣与喧嚣，也没有忙碌的工人，现代化厂房里空荡荡，冷清清，只有一片死寂。工厂门口站了一队在周围荷枪实弹严密警戒的士兵，而虞洽卿就站在那队军人之中。

一辆汽车驶来，在门口停下。

虞洽卿脱了下礼帽，立刻迎了上来。便服的邵瑞泽弯腰下车，略略带了歉意，“虞先生，久等了。”

“邵司令有伤在身，不该亲自前来。要是有个万一，我虞某人罪过就大了。”

方振皓啪的合上车门，无奈道：“他非要来，说，此座钢铁厂乃是虞先生半生心血，他一定要来，以示敬意。”

工兵连长上前一步，对了邵瑞泽敬礼，“司令，按照您的命令，我们已经在工厂各处安放好炸药，现在就等命令了。”

邵瑞泽抬眼看那工厂，目光里露出惋惜之色，“虞先生，您要想的仔细。立难，破极易，几包炸药下去容易，也就是眨眼的时间，这好端端的厂房和设备，可就成了废墟一片，再也没了。您往后又怎么办？”

虞洽卿身后那年轻的秘书，眼里流露出犹豫的眼神。

虞洽卿同样回身，一瞬不瞬地看那凝结着自己心血和精力的工厂，苦笑道：“邵司令，国难当头，还有往后吗？”

他一字一顿，语声坚决的说：“不给日本人留下任何东西！劳烦诸位，虞某不胜感激！”

邵瑞泽对了工兵连长颔首，“去吧。”

工兵连长一个敬礼，把身体一转，面向着厂房，大声号令起来。

虞洽卿苍白着脸色，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那高耸的厂房，然后缓缓转过身去，背对了，心神飘忽，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方振皓与秘书见他脚步虚浮，就要摔倒的模样，不约而同想要去搀扶。

而虞洽卿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不让任何人搀挽。

“我命令，爆炸！”

“爆炸！”

“爆炸！”

几乎在同一时刻，工厂内所有安置炸药的地方都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声响来得地动山摇，令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不给日本人留下任何东西！

不可抑制的，秘书哇一声哭了起来，开始大声嚎啕。

虞洽卿身体发着抖，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爆炸声，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爆裂声劈剥不绝，厂房的建筑材料滚滚燃烧，砖石泥灰与呛人的硝烟味道迎头扑来，建筑物争先恐后的轰轰倒塌，砖石噼里啪啦掉落。邵瑞泽与方振皓脸色紧紧绷着，眼睁睁看那现代化的工厂，转瞬就被烈焰浓烟遮蔽住，仿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我要去苏州河南岸。”

返回的路上，邵瑞泽面无表情说道，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衍之，苏州河是什么样子，你要比我们跟清楚！”方振皓开口反驳。

“我当然知道。”邵瑞泽拧紧眉头。

10月26日，大场阵地失陷，上海市区内已无法再踞守。随着蒋委员长的一声令下，中国守军全线撤向沪西。第八十八师在撤离华界的时候，留下一个团，由团副谢晋元中校统一指挥行动，据守在四行仓库。最高统帅部命令，死守不退！

苏州河静静地向东流淌，这边，是英美租界；那边，是已经半沦陷了的华界。

日军虽有飞机，但这里紧靠租界，日机不敢投弹轰炸，惟怕误炸租界，引起国际争端，甚至连远程大炮也不敢施放，只好用轻型炮火乱轰一阵，再以步兵冲锋。

枪声激烈的响着，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日本人的叫喊声。

是自己的军队，是自己的军队还在继续抵抗！

瞬间，整个苏州河两岸的中国民众发出了欢呼。

还在，他们还在，自己的军队还在！

日军因为顾忌到炮弹会落到英国租界，而不敢使用飞机和重炮，使得防御方压力大减。

反观一营，背靠租界的他们却不存在这样的顾虑，一个迫击炮排在这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

一发接着一发的炮弹准确的落到了冲锋日军的队列中，每每轰然一声巨响，总有一大片日军应声倒下，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仗了。

迫击炮手们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本事，毫不吝惜的将炮弹拼命的投向了日军。

隔河相对的中国百姓不顾弹雨观看着这一切，兴奋的彼此奔走相告。

“看，这就是我们的军队！”

四行仓库像个坚固的大碉堡，倔强地傲立苏州河边。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迎着冬季地晨风，在屋顶呼啦啦迎风飘扬。

南岸地那些民众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戴着帽子地人摘下了自己地帽子，对着四行仓库。对着国旗飞舞地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国军队布好的防线，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岸，是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就伫立在那边。车子刚挺稳，邵瑞泽就推门下车，瞧见苏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个个翘首望着北岸。

租界里的民众不顾北岸日军的流弹四射，纷纷聚集在苏州河南岸，表示对四行仓库孤军的尊敬和关心。中外的记者们云集在苏州河南岸，看着这一场百年难遇的战斗。

方振皓被他拉着挤上去，在人群里有些跌跌撞撞，不时听到耳边有人相互问，“战事如何了？”“守军十分英勇，带队团副是谢晋元。”

他再看过去，邵瑞泽静静立在人群里，直直望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

两个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与悲愤。

“这是国军在市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了，在撤离前，我想最后看一眼我曾经的战友。”邵瑞泽侧过脸去，凝望着弹痕累累的四行仓库。

方振皓不说话，目光投向那里，一同看着淞沪战场上最后一场战斗。

日本军队的进攻很猛烈，河对岸的人们只能看到战斗的硝烟和机枪的声音。

就在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内，日军继续机械而麻木的进攻，然后留下一具具的尸体。几乎每一次日军进攻被打退，每一个日军士兵被打倒，总会爆发出如雷的喝彩，潮水一般的掌声。

方振皓拉紧他的手，看着前方升腾起的硝烟说：“你看，我们中国不会亡，是不是？”

“不会的。”邵瑞泽语声很平静，“有很多人愿意为她去赴死，她就永远不会亡。”

人群里女童子军挤着，给每个人发传单，脆生生的喊道：“大家一起唱这首《八百壮士歌》，给战士们助威吧！”

方振皓顺手接过来，薄薄的纸上，是手写好的歌词。

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在众人面前，挥舞着手臂，扬着自己嘶哑的嗓子领头开始唱。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