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9+番外——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我知道你在前线一直很累,正好趁这个机会歇一歇,不过千万别睡太久,知道吗?”

说着方振皓觉得鼻端发酸,又轻轻说:“衍之,别丢下我。”

他握着他的手,将嘴唇覆在他掌心,自唇间吐出模糊的一声叹息,“衍之,快醒来,睁眼看看我。”

他陪着他,握着手,一直到入夜。

邵瑞泽是在那个凌晨醒来的。

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梦见很多很多故去的人,还有那些很多很多看来陈旧却并不遥远的往事。

一个个影子晃过,他似乎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仔细地搜寻着一个身影。

而四周里无数道尖锐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就像是他曾经频频出席的那些舞会酒会,那些衣香鬓影的场合,可是他现在已经倦了,很倦,非常倦。邵瑞泽觉得自己想回家,回到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回到那个令他能觉得舒适和心安的家。

雾气涌动,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来往人群里那个修长身影。

南光站在纷沓喧哗的人潮后,不知从那里来的柔柔的光,给那绰约身影镀上一层金色。南光回了头,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他看到南光朝着他微微地笑,眉眼弯弯,这涌动的雾霭里,便涌出了最温暖的阳光。

那么一瞬,即使是一个远远地身影,心中也涌上倦鸟归巢的安然。

看着他,想要急切的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可是人潮骤然涌动起来,不断地朝着他拥挤,他被挤得跌跌撞撞,在人群里站不稳当。

他觉得自己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不顾一切的向前挤着,竭力分开人群,对了那个身影张嘴大喊。

可是他喊不出声,周围猛的一下子都暗了下去,光线全部消失了,灰蒙蒙的,他看不到他。

他越发着急起来,想竭尽所能的睁大眼睛,可陡然一下,他觉得浑身都疼,特别是后背,伤处似乎连成一片,是火烧火燎的疼。

身体失去了感觉,僵硬的不是自己的,唯一的知觉就是,疼,闷闷的,不依不饶的疼,象是缠在身上的带了尖刺的藤蔓,挥之不去,一波一波缠绕上来。针刺一般的疼痛感,如同发酵一样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先是隐隐地,后来突然强烈起来,一阵紧似一阵。

他使尽全身力气动了一下。

方振皓伏在床沿,和衣睡着,手却握着他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

只一下,浅浅的睡眠里,方振皓便敏锐的感觉到了。

他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样,条件反射的跳起来,睁大眼睛,手不可抑制地发抖。

然后,他看见衍之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微挑的眼角如凤尾,睫毛阴影深浓,缓缓睁开了一线。

邵瑞泽睁开眼,又闭了闭,然后又睁开,眼神有点茫然,头在枕头上左右挪动,似乎不知道看向哪里。

“衍之。”方振皓屏住呼吸,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他在何处。

邵瑞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模模糊糊的,一声沙哑低微的“嗯。”

他头转过来,眼眸一动不动地看他。

衍之那双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方振皓拉着他的左手,俯身下去,凑近了看着他,在那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拢在了掌心的那只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

邵瑞泽张开了嘴,喉间微微有声,似有什么话说。

方振皓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握紧了他的手,喃喃的说:“衍之,是我,是我,南光。”

第一百八十二章

邵瑞泽睁眼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敢确定的。

这一次几乎是已过黄泉岸,上了奈何桥,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还有能够再一次看见阳光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茫然,仰着头,有些费力的向上看。

眼眸幽黑深邃,但眼神怔怔的,很久很久之后才聚起了视线。

南光就在他的身前,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憔悴的的神色。

南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黑色眸子盯着他看,但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觉。

南光又眨了眨眼,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了眼底下憔悴痕迹,不知是否错觉,邵瑞泽仿佛觉得,他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似有浅浅笑意。

视线上移,再看他的眸子,那里面,带上一点突如其来的湿漉水汽。

伤心难掩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蓦地,他忍不住的心疼起来,酸酸的,涨涨的,充满他的心口。他的媳妇儿,怕是日夜不停歇的守着他,为了他忧心忡忡,为了他不眠不休,牢牢握着他的手,同他一起,总在一起。

无论他走得再远,他总是在他身边这里等着,守着,永远会在这里,一转头便能看见……拼却他所有的能力和勇气,守护在他杀伐的征途上。

“南光……”邵瑞泽努力了几番,喉结顿了顿,语声哑弱。

他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感觉到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蓦然收紧。

方振皓却早已从他醒来的喜悦里清醒过来,俯身安慰般的拍着他的脸颊,对了他语速极快的说:“别动,别多说话,我去叫人。”

邵瑞泽目光追着他,看他在门口停下。方振皓猛地回身,呼吸急促,用哄孩子的口气柔声说:“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回来。”

很快的,走廊上响起急促脚步,几位医生还有护士推门进来,同方振皓一起,给病人做了详细的检查。

那日手术的主刀大夫详细检查过一切,拉着方振皓退出病房,又叫过其他几位专家商量了好久。谈话间,众人的表情都松了不少。虽然人还异常的虚弱,但这位司令总算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能醒来意识清楚就意味着病情开始稳定,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养,等着伤口愈合和身体恢复。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说到底了,身体里留下的那两块弹片,还是要精心对付的。

方振皓连忙去给第三战区司令部去了电话,告之他们邵瑞泽已经醒来的消息。对方在电话里听得出喜悦的语气,连连感谢诸位医生,又表示现在前线吃紧,暂且请他好好照顾邵副司令长官,等他身体再好一点可以见客的时候,他们就派遣人员过来探望。

放下电话的时候,方振皓觉得莫名的轻松了,他真的不希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缠上衍之。就算是浴血卫国,衍之也已经竭尽所能,就剩下差点把命丢在那个尸横遍野的地方。说他自私也好,说他不顾大局也好,他不想让衍之再一次身犯险境。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他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晨风穿过走廊吹得脸颊微凉,清晨天色已经完全亮起,第一缕金色阳光从走廊长窗里照进来,将他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他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静静站着,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完全无视走廊边士兵的诧异眼神。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方振皓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他的。”方振皓喃喃地,不知是对不远的士兵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说着他忍不住又抹了一把脸,把已经要溢出的一声哽咽压回去,伸手将门猛地推开——

洁白窗帘被风微微吹动,洁白床单一尘不染,床上的人静静睡着,听见响动,眼神转过来,很吃力的,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方振皓快步走过去,坐在床沿,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邵瑞泽眼睛眨了眨,很努力的说出两个字,“南光。”

然后他喉咙里就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身前人那流波似的眼睛,有些贪婪的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地。

声音很轻,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方振皓听在耳中十分难受,却宽慰的笑了一笑,伸手拿过床头一早就放在那里的水杯,自己先尝了尝。水温温的,于是他给他微微垫高枕头,用勺子一点点喂水给他喝。

“烫不烫?”

“……不烫。”

方振皓量了量他体温,又拿起消炎的药片,喂他服下。邵瑞泽顺从地任由他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舔舔嘴唇,眼神里带上了笑意,抱怨似地说:“很苦。”

方振皓抬起头来,神色里略有些恼怒,眼睛盯住他看,“良药苦口,你知不知道这个道理。”

邵瑞泽微微动了一下还在打吊针的右手,懒懒地笑,“好,媳妇吩咐的,我照办就是。反正我的命都是你的,想怎么样都可以。”

虽然满心愁苦,闻言方振皓还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手将水杯搁回去,忍不住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俯下身对了他说:“这可是你说的,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想做什么都成。”

邵瑞泽觉得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方振皓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连忙扶住他肩膀,给他拍着脊背,慢慢的顺气。邵瑞泽咳得脸色苍白,使劲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却不以为然,对他笑了眨眨眼。

方振皓哭笑不得,只得扶着他躺回原位。

邵瑞泽也不说话,只是很安静的看向他,彼此默默无话,无声却胜有声。

“南光,很久没休息了?去睡一会。”邵瑞泽看着他仿佛是因为疲惫而青白的脸,打破沉默。

“不用,其实做大夫要很好的体力,一个大的手术经常要六七个小时。”方振皓忽然一下笑起来,像是炫耀般的对了他说:“你信不信,其实我可以扛起一个氧气瓶,一口气上到六楼。”

“我不信。”

“随你,反正我就是扛得起来,不要小看人。”

方振皓丢过去一个白眼,侧了身伸手去调点滴的速度,因为连日来的打点滴,手背上青紫连成一片。他的手指抚上那里,摸着那层皮肤,摸了很久很久。

“这里,疼不疼?”

邵瑞泽轻微的摇头,感觉到自己冰冷手指被他攒在掌心暖着。

“衍之,醒来就说了这么多的话,累了吧。再睡一会儿,中午我叫你,喂你吃点东西。”

方振皓用手背蹭一蹭他的脸,象是安慰,带着无限的依恋。

但邵瑞泽却再度摇了摇头,有些吃力的扣住他的手,说:“给我讲讲,我被飞机击中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振皓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他想拒绝,想让他再去好好睡一觉,但他却知道他的固执,于是静了一静,缓缓开口。

“你与罗卓英将军一起被击中,你的伤都在脊背上,罗卓英将军的伤在腿上。你们被送到野战医院,罗将军的伤倒还好,就地能够解决,但是你的伤……我没有能力和保证敢在那里给你手术,只能简单的清理了一下创口,消毒,简单包扎,然后争分夺秒的把你送回市区的大医院,给你手术取弹片。”

“回市区的路上,又遇到了日本人的飞机,飞得很低,简直就是直直飞过来。好在魏团长安排了士兵一路同行,他们用机枪向飞机开火,车很颠簸,有四个人被打死,但是飞机总算被赶走了,然后就朝着市区进发。”

邵瑞泽专注的听着,眼神闪了闪,说:“我……好像记得……枪声很密……”

“是的。”方振皓深深吸了口气,“你醒过来了,但是开始咳嗽,往外吐血。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弹片造成了外伤,你恐怕肺部开始积血,被颠簸着往外吐。”但是他很快的了闭嘴,俯下身,手指拂过他的额头,笑了说:“相信我,没事了,肺部的积血量事实上很少,也已经处理赶紧了,现在是好好的。”

邵瑞泽嗯了一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不料方振皓却几句就结束了,“然后,我们平平安安到了医院,医院里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于是,我们就马上给你做手术。手术很成功,弹片取出来了,肺部积血也清理了。”

他对了他一眨眼,“就这样,然后你就睡啊睡的,还哼哼唧唧,今天早上才醒来。”

邵瑞泽问:“我睡了多久。”

“五天吧。”

邵瑞泽的眼光牢牢地盯着方振皓,忽然笑:“真好……媳妇做事,总是能让人放心的……”

方振皓的手,忽然剧烈的一抖。

他呼吸急促起来,望住他,微微喘息,喉咙里带出抽气声,眼底脆弱不加遮掩。

上一瞬,他已想到如何遮掩过去,然而下一瞬,仍是心甘情愿说出真话。

方振皓捏紧他的手,缓缓的摇头,“衍之,你身上有十八块弹片,我们花了七个小时,只取出来十六块。弹片都嵌的很深,没取出来的最后两块,压迫到了你的肺部血管主动脉,我们不敢冒险,确切的说,是我不敢。”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弹片留在身体里,的确会有后遗症,最直接的就是阴天里会隐隐的发疼。但是要是把弹片强行取出来,我……我怕……我怕弄伤动脉,引起大出血……那样,就算是谁来,也无济于事了。”

“士兵们用担架把你送来,我当时就怔住了,脑子里麻麻的,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见你,就那么趴在担架上,安静的吓人。血,你的血,就从背上的伤口冒出来,把你的衣服都染成了褐色,还一滴一滴往下流……原本就失血过多了……做手术的时候,用了三袋血浆,我怕……我,真的是怕……”

他剧烈的抽噎了一下,蓦地止住语声,抬眸看他,目光盈盈如水。

“衍之,你会不会怪我?怪我擅作主张,你肯定也不想身体里一直留着两块弹片,那样会疼,会不舒服,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坚持叫医生给你手术。”方振皓神色不动,但眼睛却慢慢湿润起来,“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冒险,我……我怕……我很自私,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的生活里,一定要有你在。一定……要有……你在。”

他说着,眼圈,猛然间就红了。

然后侧过脸,不让他看到他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他的酸楚脆弱。

邵瑞泽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来,使劲的动了被他握住的手,将他的指尖贴在自己胸前,想要让他感觉到皮肤的温度与急促心跳,然后说:“南光,过来,看着我。”

方振皓的肩颤了颤,有一点犹豫的回头,直到邵瑞泽又叫了一声,才缓缓转过身体。

方振皓俯下声,抬手扶上他鬓发,一下一下不停地抚摸他的额角与头发,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病痛抹去似的。

邵瑞泽喉结微动,“南……”

他蓦地顿住语声,有一滴温暖的水珠打在他脸颊上,湿湿地滑下去,慢慢溜到了脖颈下面,麻麻痒痒的。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他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他的这个傻媳妇,又要自责了。

身体其实还很乏力,更有点轻微的疼痛,邵瑞泽深吸一口气,很费力的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然后慢慢抬起,抚上他的脸颊,慢慢的摸到了耳朵那里。

手指抚上耳朵附近的那受伤的痕迹,来回摩挲着,很久很久。

方振皓覆上他手背,看到他目光里的心疼,摇了摇头说:“小伤,真的是小伤,就当时疼了一下,现在早就不疼了。”

推书 20234-12-23 :酒后乱性——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