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只要一有这俩小子的消息,那天的报纸肯定会找不见。
不过李太也疑惑,都是自家弟弟的,一个才刚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一个跑去前线做医生,自然是要心疼,怎么这俩口子就死活都不上去瞅一眼。
“李太。”邵宜卿急急忙的拉住她的手,一脸的焦急,“现在情况好不好。”
“方太太,放宽心放宽心。”李太连连宽慰,又把方振皓说的那番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莫了还特意说:“先生的伤是重,可有方医生在,自家人当着医生又寸步不离的守了伺候,哪里还会出问题。”
邵宜卿和丈夫方振德对视了一眼,神态怪异,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方振德皱起眉头,有什么话到了嘴边,想一想还是罢了,装了漫不经心问道:“那个……混小子呢?”
“噫,方先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太睁大眼,“报纸上不也登了吗?小方医生带了医疗队跑去罗店前线,咱们的士兵在前面杀鬼子,他们在后面拼死拼活的救人,救了多收人呀。这么光荣的事情,你个当哥不夸也就算了,怎么能这么说弟弟。”
被好一顿抢白,方振德一脸的不自在,侧头望望妻子。
邵宜卿咬了唇,又问说:“饭都吃了?”
“都吃啦,小方医生说先生现在就知道喊饿。没办法,流了那么多血,一滴血一碗饭呢,这可是伤了元气呀。”
“噢。”邵宜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透出一丝复杂的温柔,“李太,咱俩下次多做点肉食,给他好好补补。”
方振德在旁边沉默着,用脚尖无意识踢踢长椅的椅子腿,冷着脸闷声闷气说:“李太,你也给那混小子说,别弄得太辛苦了,医院里护士这么多,总要有个人搭把手才方便。还有,看看报上那照瘦成什么样子,跟鬼一样,也要多吃些。”
李太掩嘴笑起来,回答说:“放心,包我身上。”
邵宜卿眼神不住的向楼梯那里飘,李太看到了,拉了她手说:“两位要不上去看看吧,就算有士兵守着怕啥啊,你可是他姐姐。先生现在精神也还好,小方医生正在呢。”
夫妻两立即像是被火星烫到,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摇头胡乱说:“啊,不,不,不用了,真不用了。孩子还在家里,不放心,要是再遇上个什么轰炸的……”
邵宜卿赶紧拉了丈夫,匆匆忙忙走出医院楼门,脚下虚浮,高跟鞋一歪,踉跄贴在方振德身上。李太和老秦在后头看着,真是觉得古怪至极。
方振皓站在楼梯台阶,愣愣的看大哥和嫂子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抑或失落,抑或无奈,抑或歉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路上,夫妻俩都是闷闷的,彼此都不说话。
靠近家了,街口那儿拉着一道醒目的横幅。
“为前线抗日军队捐款募捐”
街上的学生们跑成一片,脖子上挂着募捐箱,遇到捐款的行人就恭敬的九十度鞠躬,感激地说一声:“谢谢同胞!”
夫妻俩对视一眼,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振德把妻子扶下车,邵宜卿一个踉跄,抬起脚,有点茫然说:“孩子他爸,鞋跟坏了。”
“……没事儿,我扶你回去。”
一推开门,就是一阵刺耳的哗啦啦声响。
三个孩子凑在茶几边,摇晃着各自的储蓄罐,不时的举起来晃晃,抠出来最后一个钢镚儿。敏敏把不同面额的钢镚分开来,然后一个一个数着,小声的念叨,兆言和兆哲则是很安静的趴在一边,等着姐姐数出来有多少钱。
方振德换上拖鞋走过去,“这是做什么?”
兆哲抢先回答,脆生生大喊说:“捐给军队,买飞机打小鬼子!”
张妈帮着太太换下高跟鞋,笑了说:“街口不是有那个什么募捐吗,小姐就说,要把攒下来的零花钱捐出去。这不,正数着钢镚儿呢。”
兆言眼睛滴溜溜转,仰起头看父亲,“我说要买大炮,轰的一下,把他们全部炸死,这样飞行员叔叔就不用开着飞机往日本人的军舰上撞了!”
“买飞机!”
“买大炮!”
“买飞机!”
“买大炮!”
兆哲跳起来,插了腰不服气说:“买飞机才划算!我们有了飞机,舅舅也不用被小鬼子的飞机给炸伤!”
“大炮一样能打飞机!一样划算!”兆言争锋相对。
说这两个人扑上去揪住父亲的长衫,眼巴巴看着他,“爹,爹,你说,买飞机好,还是买大炮好?”
方振德低头抚上两个儿子的脑袋,嘴里全都是苦涩的滋味,他慢慢蹲下去,搂住两个儿子,喃喃说:“都好,都好……爹跟你们去一起捐,买飞机和大炮,把东洋人都赶走……”
邵宜卿靠着墙,捂了嘴,却一下子哽咽起来。
一家人走到街口那个募捐点,桌前人挤人的,争先恐后,捐钱的捐物的都有。敏敏把小包里的钢镚儿哗啦啦都倒进募捐箱里,很不好意思说:“阿姨,都是硬币,不过有好几十块钱呢,为军队多卖些子弹打小鬼子吧!”
那工作人员记下她的名字,保证了说:“一定全部为军队购置武器,同日本人血拼。”
方振德看见妻子想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下来,连忙拦住,邵宜卿给了他一个白眼,“我兄弟为了抗日都快把命丢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连个金戒指都舍不得?”
闻言方振德叹气,说:“我不是说不行,只是,好歹也是结婚时候给你买的,咱俩一人一个,你捐了叫我怎么办?”
邵宜卿却不理他,就要放进去,方振德着急了抓住她的手,一时僵持起来。工作人员笑了说:“这位太太,您先生说的对,结婚戒指毕竟有纪念意义,您捐点钱就好,前线将士都会明白您的心意。”
“我来。”方振德应声,把一叠纸币放进募捐箱,“救国捐,五百块钱。”
邵宜卿悻悻收回手,却把脖子上戴了的一条金项链接下来,放了进去。
“我兄弟在罗店打日本人,现在躺在医院里。”她看着那工作人员,笑笑说:“那些士兵们,也是有父母老婆的,谁家孩子不心疼,在家人心里都是块宝。”
那位女工作人员站起来,饱含敬意地深深鞠躬,“请代我向抗日英雄致敬。”
一长串衣不蔽体、瞎眼跛脚的乞丐,一个挽一个踉踉跄跄把乞讨来的全部铜元、镍币,叮叮当当放进“救国献金柜”里,然后蹒跚着走远。
钱币里有些被揉得褶皱,有些或是饱含汗水,他们或许是一个小贩顶了严寒辛苦卖了一天东西得到的口粮钱,也或许是哪位小朋友攒来的压岁钱,但大家都为了同一目的毫不吝惜的捐赠出来。
十里洋场沸腾着,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发组织义勇军,童子军,救护队,尽力支援。上海工商界自发组织的后勤物品输送团由也随着战局的转移而转移,从闸北转到大场,再到罗店和蕰藻浜,慰劳金和慰劳品送到了阵地上,送到了每一个官兵的手中。
滚滚的苏州河,仍然是战争与和平的分界。走过这座横跨苏州河南北的铁桥,就到了一个安宁的世界。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租界繁华的马路上,再度灯红酒绿起来,无线电台仍然播放轻柔温馨的夜曲,但黄浦江北岸的炮声清晰可闻,战火烧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吃过晚饭,邵宜卿跟张妈坐在一起,为前线将士赶制棉衣。
十月到下旬了,天气已经凉了起来,宋庆龄及何香凝女士冒着战火前往前线慰问官兵,却发现前线的将士却还只能穿着夹衣,回到市区立即发起中国妇女慰劳自卫抗战将士总会的捐制棉衣运动。
方振德叼着烟斗在一边翻看报纸,听见电台的音乐声一下子断了,变成了上海滩大老杜月笙劝募棉背心和认购救国公债的演讲。
“诸位听众,兄弟今天来播音的最大目标,是有两点。第一点,希望全上海市民一致地捐助棉背心,以30万件为最低限度,运送前线分赠将士。第二点,是劝募救国公债。上海市地方协会受劝募救国公债总会委托,成立上海市市民劝募总队,兄弟希望全市民众,每个家庭购买救国公债若干,以全上海40万居民计算,则可集成一笔巨款。”
“这一次不是救几个难民,救一个上海,这次是‘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国就是家,没有国就没有家!”
兆言好奇爬到父亲身边,扯过报纸一字一句念道:“上海地货同业公会捐1000元,中南银行全体同仁捐了5400元,上海棉花行同业公会捐15000元,上海交易所联合会捐款30000元。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合捐30万元,农民银行捐了5万元,其他银行公会所属各商业银行合捐30万,共65万元。”
兆哲扑上去,摇着父亲的胳膊,“够买飞机了吗?”
方振德摸着他的头,慈爱笑:“飞机很贵,不过现在很肯定够了,以后天上飞的,就全是我们的飞机。”
那边邵宜卿扑哧一笑,又低下头去,手上的活儿不停。
医院门口成天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拿着鲜花。拎着各式各样补品要见取得罗店大捷这位抗日英雄的市民。
第三战区司令部不得不加派了一个排的兵力来保证安静的治疗环境。
不过那些市民并不愿意离去,尤其是那些热血青年学生,干脆就守在了医院门口,寻找着有没有偷偷溜进去的机会。
门口几个卫兵也站得累了,有些疲乏的偷偷靠在墙上休息一会。其中一人打量不远处那些学生和市民,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朝这边过来,精神立刻为之一振,那是个漂亮的女人。
女子在卫兵前盈盈站定,笑了一笑请求说:“请让我进去,我想探视邵长官。”
“探望邵长官?你是谁?” 站岗地士兵拦住了她。
“要探望邵长官?”正好这个警卫排的排长走了过来,皱了下眉头,但仍是客客气气的问:“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女子浓鬓薄妆,清清素素的容颜,穿了一袭烟霞色的蝉翼纱旗袍,抬手掠过鬓发,“我……我是他的……朋友。”
排长跟几个士兵对视了一眼,眼中立刻浮上些许暧昧的光,几人不约而同的朝那女子一瞥,都露出暧昧笑容。排长咳了咳,收起笑容,故作严肃的咳嗽一声,“原来是这样,不过,你能证明自己就是邵长官的朋友吗?”
祁白璐一下怔在了那里。
这……这,得要怎么证明?
“这位小姐,我相信你也许真是与邵长官交情不浅,可我们有上峰地命令。任何人没有许可都不得私自探望。”排长背着手站在祁白璐面前,严肃的摇了摇头,“这是陈长官的手令,就连军政两方的长官来探视他,都得拿出许可我们才能放行。”
他接着脸色一板,对门口的哨兵说道:“都给我精神点了。好好的在这看着,绝对不能让英雄受到打扰!”
祁白璐咬了咬唇,却不肯甘心,陪着笑请他网开一面,这下顿时又弄得旁边的人都涌上来,吵吵嚷嚷的要见抗日英雄。排长连忙和几个卫兵横着枪把人拦回去,顿时听到人群后面有人喝了一声。
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一辆车,几个戎装的军官站在车前。
“还不快让开。”一个上校军衔的人走上来,威严但却低着嗓门训斥。
祁白璐被挤进了人群,抬头愣愣看那几名军官昂首踏上台阶,消失在门后。
政府领袖蒋委员长派出了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到上海犒赏受伤官兵,黄仁霖走完30多所伤兵医院,在第三战区钱参谋长的陪同下来医院探望受伤的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邵瑞泽倚在床上,示意小孙接过犒劳品,然后说:“这个样子很是无礼,还请两位多包涵。”
黄仁霖摆摆手道:“邵司令言重了,你是抗日英雄,在前线流血流汗,应该的。”
钱参谋长接上话问,“邵司令现在身体怎样?陈长官和校长百忙之中都很关心。”
邵瑞泽笑言道:“还请钱参谋转告二位,我身在医院,心向前线。一旦需要,万死也不辞。”
“军人之楷模,一点也不夸张。”
三个人相对而笑,一起聊了些前线战事的进展,说到某处,气氛骤然沉闷下来,黄仁霖叹气道:“邵司令,这话不能给老百姓说,但你我其实都明白。日本人再度向上海战场增派了三个师团的兵力,我方缺乏重武器,没有制空权,仅仅是靠人命来阻挡,上海肯定是守不住的。为了确保长期抗战,政府开始下令将沿海工业内迁,以最大限度的保存力量。”
邵瑞泽一点头。
从8月至10月已延续两个月,在中国军队的英勇抗击之下,日军虽增援了6个师团,且武器装备上占有很大优势,但仍不能解决战局。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代价,这对其速战速决战略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底下的士兵不知道,热情的老百姓不知道,这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争,哪怕打得悲壮激烈,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但是,它从打响的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上海的命运。上海的沦陷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江浙是中国工商业最发达之地,士兵们的牺牲换来的是要在有限时间里抢运出工业设备,运走国库储备,保存将来多一分对抗日寇的资本。
“上海工商联合会成立了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指挥大量工厂紧急转移。沿海的工业和企业,都已经快全部搬走了,学校和政府机关也在陆续撤离中,前往汉口。现在已经到了“迁人”阶段,社会名流贤达们,也一批一批安排着去内地。”
“委员长的下一步战略是什么,要放弃南京吗?”邵瑞泽突然这么问。
黄仁霖眼神变了变。
谁都知道,上海是南京的屏障,苏浙一带原本就都是平原水网,上海一弃,再也无险可守,只能是一马平川,日军的锋芒将直指南京。
“各省的军队正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就我知道的,四川的第21军和23军已进入前线,后面还有六万川军正在路上。”
“现在没说不打,该打肯定是要狠狠打的,委员长对第三战区下了死命令,务必让部队顶到国联开会完毕,由英美诸国在国联大会上逼迫日本撤军。此外,他还对陈长官说,一定要顶过三个月!”
这一句话,令他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
三个月,委员长还在为那句“三个月灭亡支那”而耿耿于怀。
但邵瑞泽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静了一刻道:“我等身为下属,谨遵军令。”
黄仁霖却问他:“邵司令,你觉得,上海还能守多久?”
一直默默听着的钱参谋长,也把目光投了过去。
邵瑞泽叹息着笑起来,摇了摇头,“我现在是躺在医院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每天的吃药打针就要把我来来回回折腾上好几轮。前线战事千变万化,战机变来变去,我怎么能知道呢。委员长坐观全局,他老人家清楚。”
两人闻言均是一怔,旋即叹气起来。黄仁霖望了望窗外,苦笑道:“军统得到的消息,日本统帅部急于在上海方面取得预期战果,从华北抽调第6、第18、第114师团、国崎支队、独立山炮第2联队、野战重炮兵第6旅团和第1、第2后备步兵团,组成第10军,向这里扑过来,委员长也是如坐针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