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皓站在了他面前,看他缩在沙发里好似睡着了,猛地想起上次低血糖的事情,不由得慌了,连忙抓了领子,拍他脸。
“喂喂喂轻点……我没被枪打死……也被你打死了……”
“原来只是睡着了。”
方振皓这才神色变缓,吐了口气坐在他身边,淡淡探问,“还疼吗?”
邵瑞泽揉了揉眼睛,“你打的很疼。”
“……”方振皓气的无言以对,抓起了他左臂一把撩开衬衣袖口,邵瑞泽迷糊中吓了一跳,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来。
“干嘛?!”
“打针,预防破伤风。”方振皓说着冲他晃了晃手中已经注满药液的针管,微笑。
“……”
一瞬间方振皓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去看眼科医生,他看到邵瑞泽那张平常什么都不在乎的脸瞬间僵住了,然后嘴角扯起来,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往沙发那边挪了挪,“等等行不,我受伤了。”
方振皓将他袖口撩到肩膀,推推针管瞥了一眼,“所以我打左臂。”
现在邵瑞泽恨不得喊了许珩进来救命,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马鞭抽也不怕姐姐河东狮吼,唯一怕的就是打针。这毛病根儿还是小时候在大帅府留下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医生就是个外国蒙古大夫,只一针就让他鬼叫狼嚎的哭,从此就对明晃晃的针管生了怕。
邵瑞泽噌的一下缩回左臂,脸上多出几分讨好的笑,“南光……等等,我右边还疼。”
方振皓悠悠瞟他,笑容可掬,“衍之兄,你手背被划了那么深的伤,搞不好会得破伤风,这病严重起来是要死人的。”
“你不会想要因为小小一块玻璃碎片就……送命吧?”他坐在沙发扶手上,对他俯下身微笑。
看得出这人的反应就是害怕打针,他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大好,冲他晃晃手中针管,然后继续微笑。
邵瑞泽僵硬的回以一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连连摇头,立刻站起来,就要夺门而逃。方振皓一把拽了他右臂,登时疼得他呲牙弯腰,猝不及防又被他按回沙发。
“不会很疼,衍之兄,相信我。”说着针管已经朝肌肉扎下去。
“喂!!方振皓!你敢给我打针……我用马鞭抽你!”邵瑞泽看到明晃晃的针头过来就眼晕。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针头在刺入皮肤的一霎那停住了,邵瑞泽松了口气,全身瘫在沙发上喘气。
方振皓直起身,眉毛皱起,“我是医生,害你干什么,真是不识好人心。”
“老子不打。”
他耸耸肩,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点头,“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忘了问许副官。”
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许珩闻言奔上楼,听方振皓这般这般的说了,脸色霎时变得严肃。他也知道邵瑞泽最痛恨的就是打针,但是听说事关身体,觉得这次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于是转身对邵瑞泽一字一顿开口,“军座,事关您的身体,还是听方医生的!”
“呃?!”
许珩和方振皓对视了一眼,而后疾步走到他面前,将他牢牢按住,“军座,对不住了,但是为了您的身体好。”
方振皓看他看他手臂乱动,实在是头疼,对许珩说:“许副官,这样不行,把他翻过来,我得要肌肉注射。”
平时还能过肩摔将许珩扔在地上,现在邵瑞泽右臂疼得要命,根本抵不过许珩,一下子就和咸鱼一样被许珩压住趴在沙发上。
“许珩你个混小子!吃里扒外!呃!疼啊啊啊啊啊!”
方振皓扣住他手腕,死死按住,将药水推进去,“不就打个针么!要死要活的!”
“老子最讨厌打针了!老子要把你俩关进监狱!老子要抽死你俩!听到没有……啊!!”
在厨房里热粥的李太被主人貌似凄惨的叫声吓得打碎了一个碟子,兔子趴在饭桌上只晃晃耳朵,继续睡。
窗外夜色已浓,次第亮起昏黄灯火。
热气腾腾的桂圆莲子粥、一盘南翔小笼包、鸡汤面,还有几样美味的佐菜摆在桌上,等待着主人的享用。而主人却是拉了脸穿了松垮垮的衬衣,缠了绷带的右手搭在膝盖上,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许珩挑眉看,觉得他的军座好像变成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可怜兮兮的小狗。
“快吃吧,吃了去休息。”方振皓好笑的将碗推倒他面前。
邵瑞泽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又心疼的摸摸后面被针扎了地方,右手不好用,左手笨拙的拿了筷子吃面。
坐在两人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下来,方振皓才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经过。
自从学生运动的几个领袖被逮捕之后,各大高校闹学潮闹得风起云涌,市政厅门前一早被愤怒的示威人群包围,军警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强行镇压。学生和民主人士群情激昂的请愿,面对议会大厅前的请愿人潮,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不少政府高官避入自家宅邸,邵瑞泽实在看不过眼,和市长一道在会议上痛骂各级官员,迫令一起出面安抚请愿群众。
两位沪上最高军政长官一起出现在议会大厅前,群情为之沸腾,学生更是请愿口号震天。为了安抚学生不要再同政府对立,邵瑞泽当众承诺,全力缉捕爆炸事件真凶,维护法政之尊严,决不姑息为恶之徒,且等时机适合就释放学生领袖。三项承诺令人群点头称是,随后请愿学生代表提出与邵瑞泽当面坐下来协商,正式集体递交请愿书。
邵瑞泽应允,让学生代表先进入接待厅等候,自己返回楼上通知大小官员,后只带了许珩和几名贴身侍从步入接待厅。不料进门的瞬间,一名男学生模样的人突然跳起来向他开枪。现场顿时一阵混乱,等市长和一众官员赶来,男子早已被击毙,当场死亡。
为了不要再节外生枝,再度激化请愿者与政府的矛盾,邵瑞泽当即隐瞒了伤势,令警卫关闭现场,全面封锁消息。
“现场验尸,暗杀者的嘴里发现了氰化钾丸,已经被咬碎了。”许珩说,“也就是说,服毒自尽,不会牵连幕后指使者。”
“不是个狂热的激进学生,而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方振皓听到这里,脊背上一阵冷汗,他转头,目不转睛的盯了邵瑞泽,脸色发白,“你怎么躲过的?”
邵瑞泽咽下嘴中食物,“当时那一枪原本是不会失手的,但他失算的地方在于我没有走在最前面,而是小许先我一步。”
他说着想起当时情形,门刚一推开,暗杀者立刻跃起来,许珩避过,暗杀者再瞄准后面的他已慢了一步。就这么一瞬的误差,就是生死两隔。
本已是累的疲倦,又失血过多,他说完就开始静静吃东西,一时间房中只有咀嚼的声音。
“那暗杀者伪装成了学生的样子,大庭广众之下刺杀你,又怕是要栽赃给学生。”方振皓说着动气,目光阴郁。
邵瑞泽哼了哼,“你以为学生组织就干净?”
“你什么意思?”
“不能说太多,我只告诉你,据我们得知的消息,现在不少激进组织和赤化分子都持有武器,说到底暗杀者受谁指使,不能妄下结论。”
他说着放下面碗,又拿起旁边的粥。
方振皓一愣,随即反驳,“学生们本意就是要逮捕真凶,释放人犯,说来说去他们现在也只有信任你,怎么会对你痛下杀手。”
“话说得没错。我对他们还算温和,也不曾赶尽杀绝。”邵瑞泽语声淡然,“他们真要是这么对我,未免不仁不义。”
“那你觉得,背后指使者,究竟是谁?”方振皓虽觉得不妥,犹豫了许久,终究问出来。
“很多。”
方振皓令一时错愕,愣住微张了口却搭不上话,只能诧异的看着他。
邵瑞泽拿起粥碗,薄唇牵动,似笑非笑说,“杀了我,一能离间中央和东北军的关系,二能令上海市政府颜面扫地,声名狼藉,三更能惹得东北军驻守上海周边的一师一军哗变,还能堂而皇之的镇压学生运动。一石四鸟,好处不是一般的多。”
他笑了一笑开口,“要知道,我是很多人想要谋杀的目标。日本人,激进分子,还有南京政府内部。”
头一次听他这么说,字字句句震耳欲聋,令方振皓再一次接触那个遥远的世界。他抬头看他,目光深邃,脸上神色莫测。为何说这些光是听一听就令人心惊肉跳的话,那人却依旧微笑。
思虑了许久,他缓缓开口,目光忧切,“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邵瑞泽嗯了声,仿佛轻描淡写地回答,“既然没死成,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们,为了我挨的这一枪,也得把真正的嫌犯找出来。”
听到这里,方振皓也觉得之后的事情自己不便知道,于是沉默,良久深深看他,神色关切,“你的伤虽然不重,但也不是马上就能好,还是需要注意,按时换药。”
邵瑞泽扬起脸,眼里莫名笑意闪过,“有免费的医生,当然会注意。”
时钟已经敲响十点,公馆里纷杂的事情才告一段落,方振皓将兔子扔进兔窝,见餐厅里邵瑞泽与许珩正在说话,识趣地上了楼。
踏在走廊地毯上,脚步声轻的几乎听不到,走着走着不禁神色有些恍惚,默然又回想起那人面对刺杀时也满不在乎的笑容,还有那句近乎于调侃的话。
要知道,我很多人想要谋杀的目标,有没有觉得害怕?
越发觉得,那人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他蓦地抬眉,哑然失笑,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可笑。
刚走到卧室门前,身后走廊就传来脚步声,异常轻微,依稀是谁上了楼。
下一瞬间,有人按住他肩膀,将他抵在墙上。
还未来得及抬头,耳旁就响起熟悉的声音,暗含一丝笑意,“南光,我总觉得,我对你似乎太仁慈。”
第二十三章
邵瑞泽在他身前立了,站的挺拔,身影逆了走廊壁灯,看不清眉目表情,唯有弯起的嘴角才泄露一丝笑意。
方振皓被他握住了肩膀,按在身后冰冷坚实的墙上,脸色一变,心里不受控制的一跳。
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他已经知道他和学生组织有密切来往?
那个小诊所,已被他监视,再无秘密可言?
一时间,脊背发冷,手心冷汗渗出。
邵瑞泽挑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方振皓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肩上手劲很重,却也不疼痛,只是这个姿势很是尴尬,令方振皓觉得有些难堪,见他笑起来,实在是莫名其妙,最后拧了眉朝他瞪眼,“你笑什么?”
邵瑞泽收起笑容,咳了一声,“不是说了么,我对你很仁慈。”
“哼,仁慈。”方振皓哼了哼,挑眉看过去,“我记得有人三番五次威胁我,要拧断我的脖子。”
“所以说很仁慈,你要知道,不管是在东三省、西安、还是这沪上,敢这么三番五次挑衅我的人,活着的,只有你一个。”
邵瑞泽又笑一笑,“先是跟我大吵大嚷,而后用书砸我,最后竟然连同小许逼着我打针……你真够可以。”
方振皓才明白他还因为那一针而耿耿于怀,于是不屑的撇了撇嘴,“一个大男人,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害怕打针。”
他看到邵瑞泽耸肩,“没办法,小时候发高烧,德国庸医打针的手艺太臭,一针下去从此生了怕。”
还未等方振皓开口反驳,邵瑞泽捏紧他肩膀俯下身,凑近他的脸,眉毛斜挑,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小许已经给我认错,说抽多少鞭他都受下,不晓得方医生想怎么样?”
“竟敢让我那么难堪,说到底,抽一百鞭也不过分!”邵瑞泽说着笑意更浓,露了尖尖一颗虎牙。
戏谑神情仿佛是在吓唬小孩,方振皓一怔,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愉快的表情,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只觉他的脸凑近,灼热呼吸扑在自己面上,合着淡淡的烟草香气,将他笼罩。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方振皓微微侧首,唇角半扬,“我是医生,只知道治病救人,你怕打针那是你的问题,我做事只求符合医德,问心无愧。”
方振皓提到医德的瞬间,秀雅面容多了一层严肃,直视着他,口气变冷,“听好了!我不管你是张少帅的副手也好,是上海行营主任也好,现在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病人!而且还不听话,告诉你,打针是为了你好!破伤风到了晚期,只能等死!”
他伸出手,狠狠戳他胸前,“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
说着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
邵瑞泽一怔,旋即低了脸,方振皓不甘示弱回视过去,唇角抿紧,目光倔强。
二人视线堪堪相遇,凝视着彼此,目光如深流。
邵瑞泽一动不动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别样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他摆出一个无奈表情,“我听医生的就是,不过能不能再别打针?先不论我怕不怕,每天被小许按住来上一次,被人知道……”
说着拖长声音,“丢人。”
邵瑞泽说的时候脸上神采异样,目光灼灼望着方振皓,令他倍感尴尬。不动神色偏了头,方振皓收回目中冷意,带上几丝关切,瞧了瞧他右臂上的伤口,又转回他脸。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没心没肺惯了,连受伤也觉得也是说好就好。你既然为了避免激化事情而隐瞒伤势,我也自然要对你的伤口负责,一直到它愈合。”
脸上那份真诚令邵瑞泽心头蓦地一暖,什么从他眼底一掠而过,但随即隐入沉沉的黑色。
“有劳方医生。”他嘴边的戏谑笑意更甚,“不过,我现在是来兴师问罪,强迫着我打针,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蛮横。”
说着他身体俯得更低,一手扶上墙,将他困在自己身体与墙壁之间。
“你什么意思?!”方振皓错愕之后只觉气急。
邵瑞泽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换做是你,你会觉得好受?”
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这样过于亲密的接触,另方振皓心头不由自主一跳,甚是不自在,一点慌乱泛起在他眼晴里。
他偏了头,在他瞳孔里看见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邵瑞泽悠然地笑,目光里满是戏谑,在走廊朦胧壁灯下却陡然生出一份别样的温柔。
方振皓喉结微动,嘴唇抿了一抿。
他俯身逼近他,似笑非笑,“不过……马鞭是管教士兵的东西,对方医生真不太好。”
他背抵了冰冷墙壁,手亦贴上,竟觉细汗渗出手掌,目光与他相接,无处可隐匿。
两人身体几乎相贴,近得可以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气,胸腔中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急跳。
他喉咙有些发干,强作镇定,微扭了脸,“不合作的病人,没有必要好言相劝。”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李太高跟鞋咯吱咯吱走来走去。
四目间流光碎影,被那样的深邃目光注视,他一时手足无措,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他不懂邵瑞泽的意图,只觉得这是种戏弄,没有礼貌的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