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要抱着什么东西,你才能睡着吗?”邵瑞泽盘腿而坐右手费力按揉左肩,侧脸斜斜看过去,看到他异常尴尬,于是笑意更深,“枕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方振皓讪讪,顿时想起家里那座几进几出的老宅,褪去彩绘的拱檐,静谧幽深的回廊,漆黑似是没有止尽的宅中禁地,阴沉萧索的老仆,还有父亲那群阴晴莫测的姨太太们……那是些沉淀在黑暗里的回忆,总是将年幼的他吓得不轻,非要抱了亡母做的虎头枕才能入睡。
本以为这个毛病已经改掉,没想到又……他抬头看过去,脸色有一丝难堪,似是确认。邵瑞泽耸耸肩,一本正经开口,“枕了手臂,又拦腰抱了,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翻身。”
他说着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
眼下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被那样目光注视,那样调笑的话语,他真觉得耳后发热,更觉甚是丢人,一时默然。
半晌,又听那人悠然而笑,“说实话,把我抱那么紧,干脆做我的人好了。”
方振皓闻言猛地抬头,勃然大怒,瞪眼过去,“喂!”
“难道不是吗……”邵瑞泽声音被蓦地打断,“你打上瘾了啊!有话好说,不要动粗。”
说话间方振皓已经习惯性摸向床头,不料不是他的床,也没有那几本硬皮书,只得抓起软绵绵的枕头,扬手砸了过去。
他愤愤然直视过去,脸胀的通红,“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滚!”
邵瑞泽侧身避过横飞而来的枕头,深深叹一口气,敛了笑容探身过去,“你叫我滚?我让你抱一晚上,现在肩膀疼脖子疼手臂更疼,你还敢让我滚?!”
来不及躲闪,两人纠缠着跌倒,方振皓又被他压在床上,却仍眉毛挑起,气鼓鼓的瞪了他,“不关我事!是你先出言不逊!”
邵瑞泽牢牢按了他肩膀,居高临下看,眼中有什么一掠而过,“我不过伤了右臂,你真当我是病猫?听好了,老子就算病了也是狼!”
方振皓身体绷得紧紧的,笑了声说道:“我觉得你打针的时候,更像只可怜的小狗。”
邵瑞泽一怔,旋即不在乎一笑,他微微俯下身,眯起秀狭的眼,笑得莫名,“你现在……也只有跟我耍耍嘴头的本事。”
温热呼吸拂在方振皓耳畔,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只要仰头就能与他鼻尖相触,身体相贴,只隔了彼此薄薄的丝质睡衣,衣下透出暖暖体温,似乎比拂在面上的吐息更加烫人。
他慢慢俯身,身体压得极低,轻声开口,“南光,你昨晚问了我个问题,我还没回答,因为你睡着了。”
说着眼睛一眯,嘴角勾起,在他耳边低笑,带出似有似无的热气。
抬眼迎上那人灼灼的眼睛,霎时就连头脑也变得空白一片,根本无力思考任何事情。
眼尾似凤目微扬,直直盯了身下人,一伸手勾起他下巴,迫他贴近自己。
方振皓肩头一颤,竟是屏住呼吸。
“为什么桃花不断……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真是令人诧异。”
语音悠闲,更有热气吐在耳后,撩人心神。
邵瑞泽闲闲而笑,领口半敞,微露出紧实肌肤。
似乎是恶意一般,手指松开下巴,放肆地滑下颈项,停留在光洁肌肤和锁骨上轻轻摩挲。
身体一僵,方振皓似是被火星烫到。
指腹抵上光洁身体,能清晰的觉出惯用枪械所留下的粗茧,冰凉的触觉游走在颈项间,微微的寒意之中还带着冬日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炙炭,激得每一寸肌肤都紧绷,彷佛擦过便能迸出星火。
呼吸开始急促,心头不由自主的跳快。
想要一把推开翻身坐起,即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身体像是失去控制一般,热度上升,起身不得,唯有被他紧紧压制,任由手指来回摩挲。
对面近在咫尺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作出轻薄之举,他恼羞成怒,顿了顿,张嘴准备愤然开口喝问,孰料他一把扳住他下巴,灼热气息直压下来,顿时迫的人无法出声,唯有鼻端气息渐急渐促。
气息沉沉拂在耳畔,带了淡淡烟草香气,萦绕在周围。
方振皓力持镇定,压抑下心中慌乱,皱眉狠狠瞪了过去。下意识挣扎下,费力抬起手肘抵住他的胸口,沉声道:“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听到没有!”
邵瑞泽微扬眼角,迷离目光里,又似浮上一层含情脉脉。
他扳紧了他下巴,将他的脸更抬向自己,再近一丝就是肌肤相贴。
方振皓倒抽一口冷气,目光与他相触。
深不可见底的黑色,幽黑深邃,深处又似有隐约亮光。仿佛一旦踏入,就如同深陷沼泽般,再也止步不前。
“不需要什么花言巧语……只要认真的凝视着对方眼睛……”
他喃喃出声,热气都扑在他的面上,而扳了下巴的手更是强硬,不允许他侧脸躲避。
“就能了解……对方想要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唇就陡然落下,轻缓的贴上他的。
方振皓呼吸骤紧。
柔软灵活的舌尖没有深入嘴中,只是流连与表面,轻柔的勾勒出他嘴唇的轮廓。他浑身僵硬的似是不会动弹。唯觉有一团火在他唇齿间肆意燃烧,带着魅惑的气息,融入了自己的呼吸,每吸一口满满都是他的气息。
他喉咙发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只觉得自己在颤抖,而手上不知抓了谁的衣服。
一吻终了。
方振皓什么都说不出,怔怔抬目看过去,抵着他的手拳头攥的死紧,面容有些狰狞。而邵瑞泽只是微微抬起身体,淡笑着抽走被他手心揉皱了的丝绸睡袍,目光款款。
他再度俯下身,舌尖在他面上蜻蜓点水般的一掠,“南光,你很可爱,尤其是认真的时候。”
那般温情和认真的目光,令他心头一跳,脸颊耳背顿时发烧。
而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目隐去了方才的迷离,仅仅一瞬,即刻回复岁月洗练之后的清明。
邵瑞泽直起身,目光柔和,隐有笑谑,“就这么简单,像这样,就能得到他们的心。”
不知道回答什么合适,只有心神逐渐回复,方振皓撑了手坐起身,犹自微微喘气。脸颊耳后热度还未褪去,抬头看过去,只看他已是惯常笑意,却伸手朝自己而来。
下意识躲了,邵瑞泽手却不停,拿开身侧枕头,从底下抽出什么东西。
只一瞥,乌黑发亮的枪管,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
“七点半……唉……又是麻烦的一天。”邵瑞泽推开盥洗室的门,回头对还在床上坐着的人一笑,“快点换衣服洗漱,准备下楼吃饭了。”
方振皓这才彻底回神,铁青了脸,一下子跳下床,目光定定盯了他,愤怒开口,“喂!你耍我!”
“开个玩笑,至于么。”
“世上有这么开玩笑的吗?!土匪、军阀、粗鲁、没教养!stupid idiot!”
他又狠狠加了一句,“You make me sick!”
邵瑞泽只一瞥,“离了洋话就不会骂人么?”
方振皓闻言气结。
随后盥洗室的门砰然合上,方振皓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把拉开卧室门,脚下还因为愤怒踩得通通作响。许珩刚刚走上楼梯,睁大眼睛靠了墙壁一言不发,看着他走到卧室门口,狠狠摔上门,震落门框上灰尘。
午后最是安静,新叶摇摇,落下一地细碎光斑。
二楼书房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门上,又在坚硬木地板上滚落开。李太刚刚端着盛了药品水杯的托盘走到门口,正要敲门,被吓得倒退了几步,堪堪撞上身后一堵似铁铸的墙。
许珩顺手接了她手中托盘,面无表情一瞟,李太当即如释重负退开。
她一边下楼,一边觉得今天的气氛还真是诡异的可以。早餐和午餐的餐桌上,三个大男人闷声一言不发,全然没有往日的谈笑,特别是那位方医生,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
“军座,你该吃药了。”许珩一手拿了托盘,一手笃笃敲门。
等了一阵没反应,正要再敲,却见门开了。
许珩跟在邵瑞泽身后走进去,看他转身坐上沙发,细细端详他脸色倒是平静如常,没什么异样,但随即一扫,看到宽大书桌边电话已摔了个四分五裂,空余一根电线自桌上垂下摇晃。
他将托盘搁在茶几上,转身想过去收拾,却被摇手制止,“烂透的东西,砸了算了。”
邵瑞泽仰头靠了沙发背,闭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头,“费尽力气调解,那帮人倒尽会火上浇油……这帮所谓的中央嫡系,讨厌到了极点,老子受够了。”
许珩愣住,忙问怎么回事。邵瑞泽叹息道,“不知谁泄露了我受伤的消息,上头要重惩学生,市长和警备司令下令关闭肇事者的学校,一律停课,其他学校的师生不得私自聚集。”
“这不是逼着学生造反吗?”许珩变了脸色。
本来市政厅的会见已经将局面安抚下来不少,只因为一道禁令,终成徒劳。不论因为什么理由,关闭学校都只能是逆行倒施之举,更会逼迫事情向白热化爆发。“禁学令”一出,很快就在早晨就爆发了学生和警察的两起流血冲突,连一些愤怒的教员都加入到学生的行列中,而校方和教育厅督学迫于两边压力,一时无从应对。
不仅是当日肇事者的学校,上海的各所学校接连陷入失控局面。学生冲破警察阻拦,涌上街头,扬言如果不收回禁学令,就直接向南京政府请愿游行!
邵瑞泽刚刚接获消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失手将电话砸了个粉碎。许珩沉默,此刻才明白他说的“烂透的东西,砸了算了”的真正含义,一地的碎片,恐怕就是对南京政府失望到了极致。
他走到他面前,拿了药递过去。邵瑞泽仰头吃下药,脸色略缓,“上次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许珩静了静,“那个代号‘东北’的日本特工在隐匿了一周以后,电波重新被监听到,现在发报时间不确定,但已经确定了大致范围。”
邵瑞泽抬眼一瞥,许珩压低声音,这般这般的说了。他点头翘起二郎腿,而后摸了下巴,似乎在思索,“细细一想,最近的事情,都似乎是冲着我来。”
许珩面色严肃,“难不成和东北的局势有关?”
“而且,破译有关‘东北’的电文,也有提到和军座有关的内容。”
邵瑞泽一顿,低声笑了起来,“除了少帅,没人能做我的主人。想要拉我去东北,和那个前清废帝一道做小鬼子的奴才。哼,他们也配么?”
许珩心神一凛,垂下目光。
“火候到了,就记得收网。”他说着瞟了瞟托盘,放下水杯,“该换药了?”
许珩点头称是,他便默然将右臂伸出去,许珩走近了单膝跪地,一层一层揭开臂上纱布绷带。邵瑞泽闭上眼,长长吁了口气,午后阳光照上窗外半月形阳台,又从书房宽大落地窗户里透进,铺就一层暖金在地上,米色窗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洁白窗纱微动,犹如少女轻盈的裙摆。
他不甚熟练的解着绷带,一层一层揭开,微微抬眼看去,那人脸庞隐在灿烂阳光里,只勾勒出英锐轮廓。
左膝跪在光洁木质地板上,仿佛回到了民国十三年。漆黑的冬夜里,冷风刮脸而过,呼气成霜,周围火把熊熊火光映着他英武眉目,自己带着满身的伤,却心服口服,第一次向一个人曲下膝盖,发誓效忠。
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一时似乎陷入回忆。
邵瑞泽眉心微微蹙起,蓦地出声制止了许珩的动作,而后收回了手臂。许珩一时惊愕,猛然回身,才发觉伤口臂上又出了血。
“算了,本来也不该叫你做这个。”邵瑞泽疲惫地笑笑,“去,把姓方的小子叫来,来给我换药。”
许珩呆立了片刻,默默站起身,转身走出将门带上。
他疲倦靠上沙发,由着臂上绷带散落,就那么静静坐了。金色阳光映在红木茶几上,耀出一片温暖的颜色,他朝外望去,看到二楼窗前一株高大法国梧桐枝叶斜横,新叶随风微微摇摆。看了一会,觉得阳光刺眼,便伸手遮了眼睛,随后听到门边传来脚步声。
没有声音,过了许久,木门才被笃笃敲响。
一声比一声小,似乎很不情愿。
他叹了口气,笑了一笑。
“进来。”
第二十五章
方振皓在红木茶几上坐了,一边将脏了的纱布丢在身侧,一边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伤口。尽量低了头专注伤口,不去看眼前的人。
邵瑞泽左手支颐,歇歇靠了沙发背,目光沉静。
药水刺激没有愈合的伤口,微的有些疼,他吸了口气,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又落回对面。
今早一时兴起,用以前那种倜傥公子的模样微微调戏了一番,直接后果就是他被彻底的嫌弃了,还被附送了数个鄙夷的眼神。不就是小小的调戏了一番还吻了一下么,至于这样大惊小怪。
方振皓蓦地感觉到两道目光射过来,在他身上来回游弋,感觉犹如芒刺在背,周身都不自在。装作没有感觉到,只是埋头给伤口消毒。
看到他就不自在,将换药的的活推给李太,没想到他又被叫上来。站在门口拒绝亲手换药,又被不动神色的威胁。
“某个人可是说过如果我对学生负责,他可就对我的伤口负责。”
“还说过做事只求问心无愧,符合医德。”
“若是我因为伤口而出了什么事情,这刺杀政府要员的罪名可就栽赃给了学生,也就没人能还他们清白。”
说着薄唇抿起,冲他晃了晃胳膊。
想到这里,方振皓压抑住心中愤怒,一圈一圈缠紧绷带,还狠狠勒几下,听得对面人似乎在倒抽冷气,才觉得心中愤怒稍有缓解。包扎好了,他故意拍了拍伤处,语声平淡,“好了。”
邵瑞泽倒抽了口冷气,弯起的眼角却有笑意。
“南光,是不是在躲我?”
话一出口,方振皓脚下一顿,而后恢复常态,索性连眼皮也懒得抬,直直向门口走去。
以目光无声询问,瞧见那个恍若未闻的模样,邵瑞泽有些好气的一笑,悠悠加了句,“不就吻了一下,至于么?”
方振皓眼角一跳,一言不发转身,却看到他笑得双眉斜飞。
他咬牙切齿瞪过去,愤然开口,“当然至于!”
邵瑞泽手一摊,眼神无辜,“我说了玩笑,你又何苦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他当然耿耿于怀,莫名其妙就被轻薄调戏,这让他怎么能不愤怒。
方振皓这么想着,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斜斜睨了过去。
邵瑞泽自哂一笑,“就算这样,也不用把我看做敌人。你自己说,两个大男人能做什么,南光,你未免太敏感。”
“你还骂我让你觉得恶心,这不是敏感是什么。”
被这么一说,方振皓略略想了想。他从幼时开始便被一大家子人捧做手心里的宝贝,在家乡就是规规矩矩上学念书,进门有仆人侍候,出门有当差的跟着,家教严厉门风严谨,从不知桃红春香的靡事艳闻。被笑眯眯的邵瑞泽这么说了,似是不信,又在脑中转了几圈,神色稍稍放缓。
的确,两个男人确实不能做什么。
他微微吐了口气,紧绷的面色松缓,目光从戒备到放松,仍含着一丝责备,“这种恶劣的玩笑,以后不许再开,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