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话筒半天,憋出来一句,“嗯……怎么不回来。”
“有点公事。”
“……是不是焚烧日货的事情?”
电话那边明显停顿了一下,而后语气变得严肃,“你知道?”
“啊,下班的时候看到了,最后还来了军警。”
“没进去发疯胡闹吧?”
方振皓只想反驳那怎么是发疯胡闹,明明是爱国行为,又不想说的太多,于是只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只听那头说:“好了,我这里事情很多,不说了。早睡。”
他听到那头声音嘈杂,夹杂着大喊大叫,不由得连忙问:“你没事吧?”
话筒那边轻笑一声,“能有什么破事,挂了。”
方振皓连忙制止对方挂电话的行为,他把兔子抓起来,讲了一通刚才兔子的反常行为,话筒里一片寂静,然后听到了咳嗽声:“估计是饿了,今天走得急,我忘了喂它。去厨房找点东西,胡萝卜削成小块,白菜撕得烂一点,再加点水。注意别喂多,撑死就很麻烦。”
方振皓嗯嗯几声表示自己听懂了,而后听到那边又咳嗽了几下,一声接着一声,好像很严重。
“喂,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挂了。”
话音还未落,听筒里就是一片刺耳嘟嘟声,方振皓愣了一会儿,将话筒扔回去,提着兔子耳朵,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嘟哝,“急着去投胎啊。”
他大学学医的时候也拿兔子做过实验,怎么喂也知道,问一问不过是觉得这不是他的东西不能胡乱碰而已。蹲在厨房地上看兔子用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啃白菜,刚才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蹲在那里,他开始想方才的电话。专门给他打?好像不太可能,那种人大概没什么事情能是他真正上心的。想到这里,又开始盘算起来,听得出来好像咳嗽的很严重,别是着凉生病了吧……
吃饱了,兔子窝着,懒洋洋的眯起眼睛,好似睡着了。
“有其主人,必有其兔子。”方振皓一笑,提起兔子耳朵将它扔进兔窝。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待到清晨便散去了,摧折了庭院里不少花木。佣人推开了临院长窗,整个客厅充满清新的泥土香气,虽有点冷,但仍是心旷神怡。
正喝牛奶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门口一路传来,“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下乱了!”
方振皓皱眉回头,瞧见那个五十多岁的管家李太颠颠儿地跑来,手里抓着张报纸,急急喘道:“出事儿了!大事儿!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还有学生娃呢!”
方振皓一惊,劈手夺过,只一眼,就看到头版上粗黑的标题,一句比一句触目惊心。
李太站在一旁,对着其他下人连珠炮似的开口:“我听那卖报的说呀,昨儿下半夜就闹开了,学生娃游行还没散,就有那个小日本的浪人拿着棍棒冲进中国商铺里没头没脑的砸,那些沿街的全都被砸个稀烂,遇到中国人就打啊!那些黑皮狗也被打了!”
喘了口气,她接着嚷道:“那些工人警察就和小日本打起来了,今天一早,其他几个大学的学生知道了,这下可不得了,全都围到日本领事馆前头去抗议,要惩办凶手,那可是人山人海啊……炸了锅呀!”
方振皓一边听着一边把报纸匆匆扫了几眼,报上说的和李太说的也差不了多少。想到邵瑞泽昨晚的电话和电话里的嘈杂,顿时觉得事有不妙。一把扔下报纸,几口将牛奶喝完,奔到衣架边。
李太看他面包三明治一口未动,拽住硬是塞进了皮包,这才放他出门。
越往昨天下午的地方走,街上往来车马人流越少,各处路口都是巡警。果不其然,一进通往圣心医院那条路,只见街道两侧店铺统统关门,大部商店门窗招牌砸得稀烂,还有些地方一片狼藉焦黑,一看就知是大火过后的痕迹。
从街心到墙根,残留着干涸的褐色印子,依稀像是血迹。
血,同胞的血,中国人的血,方振皓别过头,不忍再看。
圣心医院离事发现场最近,现在已经是满目伤患,方振皓和同事打个招呼就换了白大褂,匆匆投入到救治伤员的工作中。伤患多是年轻学生,还有些中年商人,好在多是皮外伤,虽有骨折之类的伤,倒也不太重,但呻吟声不绝于耳,再一想到昨晚愤怒的事情,总是令人心生抑郁。
病房不够用,院方将原本宽敞的后厅挪出来做公共病房,医护人员应接不暇,教会的修女嬷嬷也来帮忙。几个年长的修女洗着被血污弄脏的床单衣物,而后晾在庭院一角,看在人眼里白晃晃一片。
下午轮方振皓巡查,他在病床间来回走动,查看病患伤势。有个男学生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生的浓眉大眼,生气勃勃,护士正给他换药,小心翼翼的往臂上伤口擦消毒酒精,他似乎是疼得缩了一下,却又咬牙忍住。
方振皓走了过去,微微弯腰,问道:“疼吗?”
头上缠满绷带的学生早已与他熟识,只勉力一笑摇了摇头,“不疼,我不疼。”
“那就好,你的伤不重。再过几天拆了绷带便可出院。”方振皓眯眼笑笑,又问:“哪家学校的学生?”
“东吴大学,我念法学。”
护士插嘴笑着说,“怪不得不怕疼,将来的法官呢。”
学生像是受了鼓励一般,靠在床边昂起头对着方振皓傲然一笑,“不过才是一点点小伤,不碍事,哼,我打破了一个小鬼子的脑袋呢!”
像是被鼓励了似的,周围的男女学生不顾身上的伤口,纷纷坐起来,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起自己的光荣事迹。方振皓和护士相视一笑,说:“同学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不过,现在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养好伤,回到学校去。”
“方医生说的对!师夷长技以制夷,师夷长技以自强。我们养好了伤,回学校去,将来造飞机造枪炮,狠狠打小日本!”
“政府不愿打,我们就自己去!让他们看看,中国人都不是东北军那种脓包!”
到底是年轻,学生们一下子激动起来,年轻的眼睛放射出光芒,仿佛已经看到日本人被逐出中国的那天。
护士换好了药起身离开,方振皓坐在那男学生身边,帮他盖上被子。他笑了笑,“你们的命比日本人值钱,以后要懂得保护自己,中国的将来,靠的是你们。”
学生低了头,过了很久抬起来,声音带上了丝哀切,“方医生,为什么我们的政府不保护我们?警察只管驱散我们,却不敢对日本人动手,这土地,还是我们中国人的吗?”
迟疑片刻,方振皓只觉得无言以对,思考了很久,他说:“你爱这片土地吗?”
“古语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学生毫不犹豫的回答,“我爱,我永远爱!”
“这就对了,只要我们爱自己的土地,爱我们的祖国,这里就永远是我们的。”方振皓带着淡淡的笑,“就像你们用行动证明一样,中国人可以被打倒,却永远也不会被征服。”
学生的眼睛变得湿润了,他低了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方振皓拍了拍他肩膀,轻声说:“好好养伤。”
他起身,依旧慢慢在伤患病床间穿行,走至厅门看到院长正站在台阶上,神色凝重的和几位主任医师谈话。方振皓不便插话,听了一会就已经明白。伤患一下子涌入太多,药品和医药器械不够,特别是消炎药盘尼西林,只能从其他医院要求帮助,但终究不是办法。向当局要求,市政府又借故推诿,实在是令人头疼。
众人都是唉声叹气,院长望着他们,勉励一笑,“诸位不必如此气馁,明日我再去同济大学附属医院看看,当局那边再申请一下,总不会不管。”
众人挤出笑容,纷纷点头。不知何时史密斯站在方振皓身后,感慨一声:“青年学生是国家的希望,最好的一切都应该给予他们,我真无法了解你们中国官僚的思维。”
方振皓轻声叹气,“诺大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话音刚落,圣心医院的大门就被轰然推开,紧接着跑进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两边一路直达台阶,随后有两辆汽车停在门口,这种场面让所有人如临大敌。汽车后面似乎只坐了一人,靠了椅背,车窗上只现出倨傲轮廓的侧影。
一名军官从副驾驶座下车,伸手拉开车门,远远地,方振皓认出那是许珩的身影。
方振皓心中顿时一滞,不会吧?
锃亮的黑色皮靴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立时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大氅底下黄绿色军装。军帽上青天白日军徽熠熠发亮,映着帽下那英武眉目。年轻俊朗的许珩已是高大出色,站在这人身边,却立刻被压了一头。
只见那人目光威严无比,对着医院大楼上上下逡巡几遍,最后锁定了正前方台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戎装的模样,穿上笔挺军服,举手投足更是一派戎马风范。
方振皓像是感觉不到周围一切,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以现在的情形,他还敢来这遍地伤患的医院?
这等时节,上海行营主任不请自来,实在令医院的人出乎意料,院长连忙疾步走下台阶,迎至面前。
“邵主任前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邵瑞泽嘴角逸出一丝微笑,握住院长伸出的手,礼貌而矜持,“哪里,您言重了。我过来看望受伤学生。”
他环顾四周,瞧见眼前围着数名医生,匆匆扫一眼,便看到那张还算熟悉的脸。
笑了一笑,随着院长走入后厅,教育厅的几位督学纷纷紧随其后,不知是不是无意,不久许珩走到方振皓身边。瞧了几眼周围,方振皓装作无意开口,“许副官,你们怎么来了。”
许珩只是微微侧目,脸上表情丝毫未动,“本来我劝军座不要来,现在学生正在气头上,过激之下再闹出点事,真不好收场。不料军座固执的很,我也很是无奈。”
两个人越走越慢,落到人群之后,许珩转头看着方振皓,微微叹气,“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从昨天到现在,军座还未合过眼,接着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出面,真是……”
一行人穿过医疗区,将要绕过伤患病区之际,忽听一声女人尖叫,接着又是一声“罗!NO!”
刚才那名和方振皓谈过话的男学生拿起床边水杯,勉力支起上身,劈手朝邵瑞泽扔去,邵瑞泽面不改色,只飞快举起手臂,用大氅微遮了脸。水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大部全泼在了他身上,杯子砸上他手臂,随后摔在地上,“咣当”一声跌得粉碎。
“滚!不安好心!”那学生对着不远处戎装的军人嘶吼,“不敢打日本人,来这里摆什么威风!”
邵瑞泽神色未变,只是放下手臂,看着那名学生。
年轻的脸,眼睛里带着仇恨的光,头上缠满绷带,却昂然不屈的抬起下巴,像是一只绝望咆哮的小兽。
早知道来了就是这样的待遇,他并未惊奇。
那名学生的目光,仿佛是利箭一样,但终也是只心中一笑,邵瑞泽想,还有力气朝他投掷杯子,对他嘶吼,看来伤并不重。
许珩奋力分开众人,挡在邵瑞泽身前,学生仍是气鼓鼓的,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眼里都是愤恨,气氛一时僵住,无数目光如刺般投向邵瑞泽,他却没有动怒,只是伸手弹了弹大氅上的水珠,淡淡一笑,口气平缓,“养好伤,砸到我脸上,那才算你赚到。”
这句近似于调侃的话让学生咬住了牙,恨恨看着他,方振皓连忙跑到病床边,按住了肩膀硬是让他睡下去,而后走人群面前,对着许珩和邵瑞泽微微一笑,侧身指着楼梯口,“不好意思,受伤学生需要休息,邵主任若是有事这边请,若是没事……那就请回。”
邵瑞泽戴着雪白手套的食指随意向上托了宽阔军帽沿,嘴角掠过一丝骄矜的笑,侧了身对身侧院长说:“我今日来,的确有事。其一,关于贵院要求的医用器械和药品,随后就可以运到,还有一些盘尼西林。”
说着目光在方振皓脸上来回逡巡,“其二,我代表政府前来慰问受伤学生,并且转达市长对大家的期望。十载寒窗,你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卷进此次暴力事件实在叫人心痛。各位医药费用由政府包办,望大家在此专心养伤,伤好之后尽快回到学校继续学业,才是各位正途。”
登时学生那里响起一阵怒骂,“说得好听!”
心里很是不快,方振皓也只微微皱眉,随后一笑:“多谢邵主任对同学们的关照,我先替同学们谢过,这边请。”
日本驻中国上海领事馆前仍旧是戒备森严,聚在使馆大门前抗议的各校学生陆陆续续散去了,只留红砖墙上被砸出的痕迹和大门前遍地狼藉。
日本模仿欧式风格使馆大主楼中,有人从三层往下张望,透过两开间的开窗,打量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屋内是完全的日式风格,厚重窗帘遮住了大半窗户,只留下一线细细的光亮,更显得憋闷。屋内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捻着鼻下的仁丹胡,低笑一声,带着些许戏虐,“今出川君,何时变得如此仁慈?完全不像是平日的你。”
他说着斜眼睨向立在窗边的男子,那人穿着一身浓绿茶褐色的日本昭五式军服,立领扣得严密,领口露出一圈白色衬衫,他左手捧着军帽,右手握着挂在腰上的佩刀,面容却被昏暗的光线遮的看不清楚。虽然站得笔挺,若使用中国人的惯常眼光来看,还是要矮上几分。
男子稍稍转过头,脸庞宽阔干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发出炯炯的光。
他也只一笑,并不答话。
先前的男子为自己斟了杯红酒,一边摇晃着一边斜眼看去,“我真不明白,你在东北关东军里一帆风顺,为什么又执意来这上海。”
他得到的回答铿锵有声,“为了大日本帝国!”
“并非如此吧,关东军中一样也可为了大日本帝国尽忠。今出川,我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男子顿了顿,眼神犀利,“据说,为了可以供职上海,你甚至动用了家族的关系,军部直接下发调令将你调往上海,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上心?”
他说着抿了口酒,眼光里多了些不屑:“莫非,也像是那些小说里说的,你是为了一个倾城倾国的女人?”
窗边男子昂起下巴,眼睛里放射出骄傲的光,“田中,你这是在污蔑今出川家族的继承人,下一任的侯爵!”
田中低头一笑,“好吧,我收回那句话。”
被唤作今出川的男子又转回窗前,盯着外面,似乎外面有什么值得他被吸引的事物。
许久,他面露一丝微笑,声音异常的低沉:“为了大日本帝国,也为了我自己!”
第六章
用极其不雅的姿势摔进医院某间办公室的沙发,邵瑞泽放松似的吐了口气,左手随意一揽大氅,解开扣子往下一扯,扬手潇洒的扔到许珩怀里。许珩接了,抚平而后挂上门边衣架。
“妈的,个个都好像老子欠了他们不知多少钱。”
他掏出一包烟,点燃一根抽了几口,门吱呀被推开,方振皓拿着两杯茶走进来,一闻到烟味儿就皱起了眉头。
“医院里不能抽烟,灭了。”
“这又不是病区!”
“不能就是不能,医院里禁止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