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他看到那人扶了扶军帽,目光又投向窗外,过了好半天才听他说:“不是吃了点东西么,不碍事。先把学生稳住了,再说其他。”

许珩踌躇了一会,“军座,你去了恐怕要比督学们受更多的难堪。”

邵瑞泽嘴角泛出一丝笑,淡淡的,淡的几乎看不到,“责任而已,在其位,谋其政。事态不要再扩大,什么样的难堪都要受,不过是脸皮上的几点损失。国家现在这个样子,换作谁都要心疼,与其一错再错放任事态失控,不如尽力而为挽回损失,怕学生朝我摔杯子就放任不管,那不是我的为人。九一八之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脸皮,给我难堪?哼,再难堪的都见过,再难听的都听过,还能怕什么。”

怕什么,还能怕什么。不是自暴自弃,只因为还有重要的人和事。

自然是国,是家,是亲人。

哪怕国已是内外交困、千疮百孔;哪怕家已是人去楼空、铁蹄践踏;哪怕是人已是远在天边、被迫分离。

说着语声斩钉截铁,眼神决绝:“误解辱骂,千夫所指,最可怕根本不是如此;最可怕只能是得过且过,心如死灰。山海关上的话我还记着,一天也不曾忘,也不会忘记!!”

第七章

李太吩咐厨师多做的东北菜终究还是浪费了。

方振皓和一屋子下人等到了十一点钟,直到外面街上连半个人影子也没有了,邵瑞泽依旧没有回来。

他照例喂过了兔子,看着那团圆滚滚的白毛球窝在兔窝里睡得香,竟然不由想到,若是那人也能和这兔子一样睡得好吃得好,是不是也不至于白天就会突然低血糖。

伸手弹了一下兔子圆滚的身体,“你倒是会享福。”

兔子朝他撅了屁股,继续睡。

第二天也是,只有许珩一个电话说不用准备饭菜,说完就飞快挂了。

一夜都没怎么睡好,不知为什么,他总是不由想到那人和日本人对峙的场面。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直瞪瞪的看了半个小时天花板,方振皓决定提早起床。因为是周末不用上班,于是他只穿了睡衣慢慢踱步下了楼梯,客厅厚厚的绛红色丝绒窗幔遮住了窗外原本就微弱的光亮,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

窗前立了一会,觉得有些冷,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冲了杯热茶。

因为下人们住在工人房还未起床,公馆里只有方振皓一个人,本该是极为安静的,却听到客厅里有轻微的脚步,越来越清晰。他心中顿时一滞,脑中飞快想到这两天的事情,难道是日本人要求移交不成,恼羞成怒闯进邵公馆报复行凶?

刹那间遍体生寒,他屏住呼吸放下杯子,抽出厨师的剔骨刀,刀子捏在手里异常沉重,他小心翼翼放轻脚步,看到客厅窗帘已经拉开了,透进微弱亮光。

方才窗帘还是拉住的!

隐隐黑影背对着他,方振皓脑中一片空白,却不知哪里突然涌上一股勇气,捏惯了手术刀的手捏紧了那把沉甸甸的剔骨刀,猛然扑去,举刀便刺!

刀刃被微弱亮光映照,霎时划破黑暗。

黑影猛然回身,他感觉腕上骤然一痛,紧接着黑影翻腕一带,剔骨刀便咣当一声掉在地下,摔出沉重声响。

双手被他紧紧钳制住,黑影近在眼前,那是他熟悉的气息。

“我说,南光兄,不至于这么恨我吧。”

他说着松了手,映了窗外微弱光亮,方振皓抬头映上那英武眉目。昏暗之中,那双眼睛格外锐利,雪光似的将他洞穿。

“怎么……怎么会是你?”被他牢牢钳住手腕,方振皓终于缓过神来,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重重喘出,眼里还残留几分惊魂未定,一瞬觉得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

邵瑞泽眨了眨眼,钳住对方手腕的手略略放松了些,“我不想睡办公室。”他说着放开他手,一摸他额头,触手都是冷汗,“抱歉,吓到你了。”

方振皓这才觉得自己手腕又麻又疼,他站在原地甩了甩,抬头看他,黑暗里瞧见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剔骨刀。邵瑞泽将刀拿在手里颠了颠,“用剔骨刀杀不了人,刀法也不对,唐刀和库尔喀弯刀用起来顺手。”

他说着回头对他笑:“要是想学,等有空了,我教你。”

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能瞧见彼此的大致身形,邵瑞泽转过了头,看到黑暗里那个单薄的影子,不觉好想又笑不出来。他现在已是疲惫至极,方才要不是凭着平日的敏捷和身手,真是会一刀扎进他的心窝。方振皓自知差点闯了大祸,昏暗里看不清他眉目神色,只觉那目光深幽如潭,恍恍惚惚想去开灯,刚走了几句就被他拽住。

“不用开灯……”邵瑞泽将剔骨刀放上茶几,坐下来,解开军服领口的扣子,又解开衬衣领口,才放松似的吐了口气,声音听起来略有些嘶哑。

方振皓怔怔看他,见惯了平日里从容潇洒的他,不过两天不见,现在陡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落寞疲惫,借着黑暗隐藏真正的自己,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么?

方振皓一时手足无措,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习惯于被人关心,出国留洋也养成了自顾自的习惯,这一刻惊觉自己竟不会表达关心的话。

踌躇了半晌,低声问道:“很累么?”

邵瑞泽只是缄默,并不回答。

方振皓看他身影,只觉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峭,其实……其实他的问话并没有意义吧。站在他对面许久,终于转过身说:“我去给你倒点喝的,要茶,还是要牛奶?”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那件事……政府已经拿出了解决方案。”

他蓦地顿住,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连忙回身走到他身边,邵瑞泽抬头看了他一眼,拍拍旁边示意他坐下来。

很奇怪,邵瑞泽这么想,这种窝心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虽然不快,但也只能忍了,这次他却莫名其妙的想找人说说,不为什么,只想说说。

他很累,现在,只需要一个聆听者。

方振皓坐在他身侧,从侧面看过去身影逆了光,只有黑色的轮廓,唯一清晰地,是分明的五官,那人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军服整齐颈前却解开了领口,更显得落拓不羁。

睫毛长的人,不认亲。

真假不论,年幼的记忆里,太叔公是这么说的,在这句话用在邵瑞泽好像正合适,因为,他总是戴着一副适合当时场面的面具。

“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上海政府要员决定明天和日方人员接触,初步定下将三名嫌犯交还领事馆,日方这次的态度也奇怪,表明只要交还嫌犯,对于之前焚烧日货、学生警察与浪人发生的流血事件,还有学生市民对领事馆的围攻便不再追究,这样的条件已经大大出乎要员们的意料……”他说着长叹一声,扶住额头。

“所以……所以,政府便决定将嫌犯移交日本领馆?”虽然没有说出来,方振皓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邵瑞泽点了点头,垂下手。

怒到极致,连话都说不出来,方振皓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那么中国人便白死了?!在中国的土地上被日本人打死,凶手得不到严惩逍遥法外,有冤无处诉,连自己的政府都不能保护自己,这……还有没有公平和正义?还是不是我们的国家?!”

听到耳畔激昂的话,邵瑞泽没有动,只是定定的看着前面,像是石化了一般。

这些话他又何尝不懂,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身为上海督军,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市民,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恍然想起九一八那一夜,北大营的营房被日军炮轰,弟兄们哭着喊着要去报复,他却只能狠心告诉他们谁去了只能军法处置就地正法,面上像是一块石头,可心里何尝又不是在滴血。站在山海关上遥望着故乡,痛到极致,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他还记得山海关的灰砖墙,青石路,还有四周夹杂在肃飒西风长啸声中瑟瑟抖动的衰草。

他美丽的故乡,沦陷在日军铁蹄之下,已经五年。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这首曲子只消听一听,就会肝肠寸断。

一样的事情又再度上演,自己却依旧什么都做不到,他默然垂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答非所问的,他问了一句:“你们安抚过学生没有?”

方振皓顿了一顿,“安抚过,不过你们如此行事,他们怎么能平气,依我看,学生们还要再闹一场。”

不待他说话,他愤愤加了一句:“我问你,死者怎么办?”

“怎么办……丧葬费政府包付,还会有给家属的抚恤金……”邵瑞泽又一次沉默,不再说下去。他也猜的到,政府打算用钱压了这事,风头一过,没人再能想起来那些无辜的死者,他们只能默默无闻湮没在时间里。

“中国人的命……就只是钱的问题吗?”方振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似乎只想确认。

邵瑞泽微微侧脸,目光清冷透骨,“那不然想怎么样。”

“我说过了,就地正法,以慰亡魂!日本人就是觉得我们懦弱好欺负,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脸!”

他闭目隐忍片刻,而后缓缓开口,“只图一时痛快,谁人做不出来,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想上一想?”

方振皓蓦地顿住,瞪大了眼睛看身侧的人。邵瑞泽转过脸,仍旧是那样坐着,很安静,很沉默。

他也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卖国求荣,但他已经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日方嫌犯羁押在他手中,上头电令务必以和平外交为前提,杜绝事态扩大,政府要员也已速速收场为上策,他不过是个被勒令不许过度干涉的军人,还能做什么?

日方新来的最高代表表示只要将嫌犯移交日本领馆,其他的都不予追究,政府不禁松了口气,明日桌上的商谈只是个过场,到了时间,他就得遵照命令放人。

就地正法?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嘴边露出嘲讽的笑。

“你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日本人说什么你们都只能那样做?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强占了我们多少土地?抢占了我们多少资源?现在在我们的地方上公然杀人,政府还要卑躬屈膝听他们的话……”方振皓被那个笑容彻底激怒,他一下子站起来,站在他面前,“你不能这样做,同胞的血,不能白流!”

邵瑞泽的眉目隐在阴影里,方振皓看到他眨了眨眼,长吐了口气,然后对着自己抬起了头。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像个街上举着彩旗游行的学生。”

话语说的不紧不慢,却很是刺耳,方振皓皱眉,“你看不起学生?!和你比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他们会为这个国家呐喊,而不像你一样,做缩头乌龟!”

霎时安静,只剩下墙壁上悬挂西式挂钟的指针在滴答滴答的走。

“呐喊?”邵瑞泽重复了一遍,依旧是嘲讽的笑。他不知道是嘲讽政府,还是嘲讽自己,亦或者,嘲讽那种天真却又烂漫的念头。

“有什么用呢,呐喊能做到什么吗?就像你在这里义正词严的指责我,却对整件事情的解决半点用处都没有。”邵瑞泽面无表情开口,“我奔波了整整两天,安抚学生,和政府要员沟通,去见那些傲慢的日本人,受了气还要忍着……这么个结果已算不错,换作是以往,日本人不但要中方交出他们的人,还要我们交出所谓的凶手……你说天理……”

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吼道:“天理,天理!你以为我想这样?!老子也看日本人不顺眼!可我告诉你!妈的没实力!就没跟人叫板的权力!!日本人的海军陆战队就驻扎在日租界东面,连南京政府暗示着要速速解决,我还能大过了天?!上头都要我放人!我还能死硬着不放说老子今天就跟日本人杠上了非要就地正法不可?!”

方振皓盯着他的眼睛,瞬间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天微微明了,微弱的光透过窗帘,已经能大概看清客厅的陈设。

呼吸声渐渐的平静下来,方振皓与邵瑞泽对视着,看到他的情绪已经一点一点收敛,随后将喜怒敛藏得很好。

他站起来,冷冷的看着他,语声淡下来,难辨喜怒,“政府做的决定,我也改变不了。怪不得说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世事多艰,你们还都天真的紧!”

默了片刻,方振皓咬着牙开口,“就算学生天真,也比你们麻木不仁、卖国求荣强上许多!”

一个“卖”字,已经是国人最敏感的事情。

邵瑞泽并未动怒,只是瞟了他一眼,几把解开军上装的扣子,转身就上了楼,走了几步又丢下一句话:“你以为,这世界就你们清醒?活在世上,尤其乱世,人人都有难处!”

早饭时候邵瑞泽下了楼,只穿了件松垮垮的浴袍,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头发半干不湿。冲了个澡,精神明显是好了,于是坐下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

方振皓拿着另一份挡住了脸,自从事件扩大,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抨击的消息,指责政府懦弱怕事,更多指责上海行营主任对日低头、罔顾大局,无气节无风骨。更有甚者搬出九一八的不抵抗,攻击他卖国求荣,一卖到底。

虽对他多有不忿,但这样的言辞,就连方振皓也觉得不堪入目。

住了这么长日子,从未见过他有过不悦,始终泰然处之,仿佛事不关己。

以前还和他提过,可是邵瑞泽总不屑一顾,说,骂便由他,无关痛痒。

就算刚闹了不愉快,他也觉得,毕竟关乎声望名誉,拿自己的名节做笑谈未免太过洒脱。

话想出口,最终还是咽回肚里。

方振皓放下报纸,面色沉重,邵瑞泽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用餐。方振皓看着杯中牛奶,良久都没喝上一口,抬眼看到对面那人的粥碗已快见底,正扭头要李太再来一碗。

“为什么?”

邵瑞泽那边一愣。

方振皓将杯子重重一搁,直视那双深邃眼睛,“若是你有苦衷,为何不光明正大说出,由着那些人糟蹋你的声望名誉?分明可以辩解,为什么不?”

邵瑞泽眉毛也没动一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瞟他一眼,淡淡道,“没必要。”

不动声色的一句话让他口中牛奶登时噎在喉中,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他刚刚生出的一丁点理解。

靠了椅背,邵瑞泽静静看他端起杯子喝牛奶,掩饰失落神态。

不想说的太过直接,不过他是真希望他能快些成熟,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学生一般的冲动热情最好不要有。

事已至此,他能怎样,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

上头,日本人,本地政府,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况且,比起个人的声望名节,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维护。

邵瑞泽手放上餐桌,曲起指节轻轻敲击,“南光,我方才话说的重了些,不过有一条倒是真的。中国人谁会不心疼自己的祖国,哪个看到同胞的血不会动容,只是乱世颠沛流离,生之多艰,我在这政界军界里生存,很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况且还有重要的人要竭力维护,这件事我已尽力,望你能体谅。”

自己为何还要专门解释一番?他不知道,大约是看那人失落的神态,以及同他吵架时的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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