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鲲頔不用抬头也知道,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穿这种靴子的只有父亲王显德一个人。院子里就像没有人存在一样寂静,就连看家护院的狗都不敢乱吠一声。
“老爷……”杨婉茹满是委屈地娇哼了一声。
王显德看了杨婉茹一眼,然后环视了整个训诫堂,显然是在听到家丁报告后要亲自确认一下状况,接着突如其来的,王鲲頔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左边脸颊上就是一热,随着身边母亲的惊呼声他整个人往一边连挪了好几步才算勉强站稳,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王鲲頔低下头默不作声。
王显德紧皱着眉,伸手指着坐在地上的杨婉茹说:“你居然如此没规没矩,她年纪再小也是你娘!”
“老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别打儿子啊,和他没关系……”王夫人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哭求着。而王鲲頔注意到父亲王显德在进门时的环顾中看了母亲一眼后,视线就再也没有落回去过。
母亲是可怜的,但同时又是可悲的,眼前的这个威严的男人的确是有权有势高高在上,但是他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丈夫。人有时真的很有意思,一辈子守着这样一个根本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的人竟然丝毫不觉得不妥……还天天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做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母亲,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他还能说什么?或许母亲只有做着那个虚幻的梦才能继续在这个家活下去吧……
母凭子贵,反过来也是一样,儿子出了差错母亲就成为众矢之的,母亲的压抑的抽泣声让王鲲頔忽然领悟了,原来在这个家他是根本说不出道理的,原来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可以去选择的余地。
“爹,我知道错了……”王鲲頔双膝跪地诚恳地道歉。是的,我错了……我也许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这座巨大牢房的力量了……
王显德楞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一直倔强的儿子会做出如此乖巧的举动,他注视了王鲲頔好一会儿似乎都在考虑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是不是和表达的意义是一样的。这一注视王显德便发现王鲲頔的眼角总是忍不住去瞥他的母亲,一瞬间了然于心:“给你五娘道歉!”
王鲲頔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侧过头恭敬地对杨婉茹说:“五娘,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别和儿计较了。”
杨婉茹眯起眼睛露出了胜利般的笑,满意地眨了眨眼睛,“五娘我可不是个爱计较的人……我……”
“行了,你还不快起来,他已经知道错了,我正堂还有客人在!”
听到王显德这么说,杨婉茹虽然没有尽兴但也没了办法,嘟着嘴悻悻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都回房去,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王显德看了仍旧跪在原地的王鲲頔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稍微缓和些的语气说,“少爷还要继续受罚,你们几个给我严加看管!”
“是!老爷。”
王夫人自然也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虽然对儿子是依依不舍,但也只好跟着丫头们回房去了。
众人散去,训诫堂中只剩下王鲲頔一个人,但是他却久久都没有站起来,一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只有借助身体上的痛楚让心中的绝望稍微缓解几分,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直存在着的某样东西就在刚刚被他亲手弄碎了。
每次自己违抗父亲的命令,倒霉的都是母亲。想到母亲,王鲲頔扯了扯嘴角百般无奈,也许自从嫁进王家那天起就注定了她的这种命运:不生儿子不得宠,生了儿子时刻担心着,好像怎么都不好过。而自己呢,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尽可能地让母亲的后半生好过些……就当是还她的养育之恩吧。
王显德大概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儿子的态度真的转变了,所以他关了王鲲頔3天,其实他大可不必,人一旦想通了或者说放弃了,就会变得怎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了。
第4天的早晨,就在王鲲頔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训诫堂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突然看见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少爷,老爷让您去吃早饭。”耳边传来家丁没有感情的声音。
“……”王鲲頔已经没有力气吱声了,由着家丁把他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训诫堂往正堂走去。
正堂当中的饭桌上,小菜、馒头和米粥已经悉数摆好,五位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坐在了按照尊卑排列的相应位置上,正座上父亲王显德看着被家丁搀扶进来的王鲲頔没有说话。
他们当然不是在等自己了,王鲲頔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刚刚到。王家的规矩:每天三顿饭,夫人和孩子们都要到正堂一起吃,必须要比老爷早到,只要老爷在家就得在此候着,等老爷落座说了可以吃才能动筷。
王夫人看到王鲲頔进来时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立刻就想冲过来,但是因为有老爷在她只能用视线紧紧地跟随着儿子。
每位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数五娘的视线最为刺眼,但是现在王鲲頔却顾不得了,他只觉得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原来人最本能的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什么都想不到了……还真是可笑,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在生存面前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好歹撑到桌边,王鲲頔仍然要照规矩行礼:“父亲,大娘、二娘、母亲、四娘、五娘,两位姐姐……好。”然后他又忍耐着听完众人对他的还礼后才终于听到父亲让他落座的声音。坐到硬邦邦的黄花梨凳子上,王鲲頔整个人总算放松下来,不管怎样,自己没有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晕倒,那就太难看了。
“吃饭吧。”王显德平静地说,然后第一个拿起碗筷,几位夫人和女儿也开始吃东西。
王鲲頔很饿,心里空得发慌,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桌上的饭菜和平时一样,并没有因为他三天没吃东西而特别为他做些什么,这就是王家的规矩,没有人会为犯错的人弥补什么。王鲲頔只喝了几口稀饭就忍不住吐了。王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上前,却被王显德用眼神瞪了回去。
“带少爷回房躺好,端些米粥过去让丫鬟伺候着吃。”
“是!老爷。”
王鲲頔虽然很难受但仍不忘向母亲投去一个“您别担心的”的眼神,在家丁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吃着丫鬟喂过来的米粥,他只觉得心变得更空了喉咙堵得更难受了……
第六章
王鲲頔书房外的花园里有口水井,从他每天坐的位置可以轻松地从窗口看到那用白色山石砌成的井口,虽然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经过这里,但偶尔还是会有下人打水出来就近浇灌花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鲲頔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也许是因为相似吧,看着那静静躺在井边的木桶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王鲲頔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那个木桶,一辈子都要呆在井边移动不得,每天被摇上来然后扔下去,接着又被摇上来再扔下去,任由拉绳子的人摆布,重复做着无聊的运动直到有一天身体被井水浸泡得糟了、烂了,成为一个垃圾被扔进后院的焚场灰飞烟灭,留不下半点存在过的印记。
自己也是一样,在这座院子里慢慢腐烂……不过还是很羡慕木桶的,至少木桶是没有想法的死物,可悲的是自己却有……那是只有自己才能够体会到的痛苦。
“手拿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将王鲲頔从自己的世界中喊了出来,他收回视线看着面前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教书先生,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笑笑,然后将自己的手乖乖翻开伸到先生面前,很快熟悉的痛感便自手心传来,那是戒尺打在掌心的重量。
王鲲頔其实挺佩服这位年近花甲的教书先生的,已经三年了,他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教诲,还真是应了孔圣人的那句“诲人不倦”的话了,不过……王鲲頔又仔细看了看老先生的面容,那诲人的表情中却有着八分的漠然。或者,他看重的只是那不菲的报酬罢了,不管教得怎样学得如何,只要他来了,在这间房间里和自己呆上一下午,就可以赚到镇上庄稼人一个月的口粮钱。
想到这里,王鲲頔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时常被老先生这样责罚,而父亲却从来没有责难过,想是他根本就没有将这等事情说出去吧。不过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替自己省了些事。三年来一直压抑着的自己却也只能做到在父母面前装出乖巧样子的程度,要每时每刻都保持那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读书的这段时间便成了自己可以稍微卸下伪装的时候。只是,先生还是要有先生的样子,打手板还是要打的,不过想想王鲲頔还是挺庆幸有了老先生的虚伪的。
王鲲頔也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这样度过整整三年的时间,其实原本觉得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这样过吧,但在内心深处却压抑不住那越来越恐惧的感觉,真的害怕有一天,当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会认为这样的日子很好……如果真的那样了,那么生和死也就再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
在这三年中,父亲王显德也会教给王鲲頔一些经商之道,偶尔也会带着他离开镇子去做一两笔买卖,但绝对不允许他一个人行动。这所谓的出去并不是王鲲頔想要的自由,只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被带出去溜溜弯儿而已。现在王鲲頔所有的希望就是等待他能够当家的那一天,到那时他一定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王鲲頔被父亲叫到了书房。看着桌子后面父亲王显德那容光焕发的表情,他却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鲲頔啊。”王显德喊道。
“是,父亲。”
“明天啊是个好日子,我跟你叔叔伯伯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山上的神庙拜神。”
“明天?拜神?”王鲲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看着因为他的表现而露出不满表情的父亲。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仪式的序曲就这样突然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而且拜神也就意味着他就要再被套上一个枷锁,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要在腿上再绑一条铁锁链一样……而那条铁锁链就是一位夫人,一位由那令他极其厌恶的祖先的神明甄选出来的女人……
按照祖训的记载,在拜神一个月之后的那天,祖先的神明便会在神殿的地面上用正午的阳光映出那个被选出的女人的名字。三天以后就要迎娶那位女子回来,成为王鲲頔正式的妻子。那一天既是他这个所谓继承人的婚礼,也是人们眼中那个女子的家族鸡犬升天的日子,那一天这个小镇会比过大年除夕还要更加热闹几分。
但是现在王鲲頔一丁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子结发是幸福么?应该开心么?如果那个女子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那就意味着这个家中又多了一个可悲可怜的人;如果那个女子稍微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那么就又多一个坐进牢房的人,如果……那位女子是五娘那样的,那么自己的身上会被缠上一条带刺的荆棘……
“我才二十岁父亲,为什么现在……”王鲲頔不想成亲……
“二十岁不小了,按照祖训是该选妻的时候了,何况我请先生算过,明天和下个月的明天都是黄道吉日,完成这件事是再好不过的。”王显德边说边打开桌上的木盒,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着黄道吉日和一些王鲲頔认不出的符号。
“可是……”
“鲲頔!”王显德这时厉声喝止了还想说话的王鲲頔。
王鲲頔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现在父亲只是在通知自己,并不是要和自己商量,自己的意见没有人会觉得有价值,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听。一切都已经被祖训安排好了决定完了不是吗?自己怎么居然忘记了……
“我知道了。”王鲲頔木然的回答换来的是父亲重新的和颜悦色。
拜神的那天都做了些什么,王鲲頔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跪下来叩头,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跪下叩头,被很多人簇拥着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从始至终没有一件事一个举动是在他脑子的支配下做出的,王鲲頔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的那个身体原来根本就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祖先的。耳边一直有父亲庄重的说话声,但是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也没必要听明白,照办就足够了。
拜神一个月之后的同一天,祖先的神灵真的在神殿的地上写出了一个名字——史雅琦。
第七章
直到沐浴完毕,又被下人们伺候着一层一层套上大红色的新郎袍,王鲲頔仍然如在梦中一般。
按照镇子的习惯,他是不用去迎娶新娘的,娘家人自然会迫不及待地一大早就把带着简单嫁妆的新娘送进王府。当王鲲頔整装完毕走进正堂拜过新娘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时,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们三个人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夸张笑容让他觉得那个女子就是一个商品,一个被卖了出去为家人换回富足生活的商品,而自己就是那个出得起价钱的买主。
这些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女子将来的生活,或者他们认为嫁进王家就意味着幸福,但更多的他们在为即将到来的,自己那不愁吃穿的富贵生活而沾沾自喜。
只是,这沾沾自喜太过明显,明显得让王鲲頔当时就忍不住想吐。但他忽然想到既然家里人是这样,那么那个女子又能是怎样呢?是不是也正在为自己能被所谓的神明选中,能嫁进这个大宅院一夜升天而沾沾自喜?想到这,王鲲頔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商品,或者更确切的应该说是——祭品,祭奠了从父亲王显德到这些陌生的丑陋的人们眼中的“幸福生活”。
而现在,他已经被装扮一新,就要开始那祭奠的仪式……
被丫鬟们簇拥着出了正堂往前院走,才走到回廊处王鲲頔就已经能听见自前院传来的嘈杂声——酒宴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待他站在月亮门的当口,视野中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让王鲲頔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脑袋也在一时之间涨大了好几圈……
王家的前院大概占地半亩,自懂事时起,王鲲頔就一直都觉得它太大了,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都还显得空旷。但是今天,现在,他觉得这个前院太小了,不,简直是太拥挤了……
整个院子不知道一共摆放了多少张桌椅,王鲲頔只看见一院子的桌子,每个桌子边都坐满了人,椅子歪七扭八地横在他们身后。
这些来参加婚礼的人当中有一些王鲲頔觉得似曾相识,但也只限于面熟的程度,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压根他是连见都未曾见过。但是他们每个人脸上现在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谈笑风生不亦乐乎。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是因为自己娶老婆而高兴么?可自己这个新郎官都不觉得高兴的事情,他们——不认识自己的人,有什么可高兴的呢?王鲲頔想不通……
不过已经容不得王鲲頔想通了,父亲王显德已经不耐烦地向他投来了催促的视线,显然是嫌他到得慢了,怠慢了宾客,让他这个做父亲做主人的很失面子。
王鲲頔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情绪,摆出个过得去的表情,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身上的彩衣似乎是有些瘦了,因为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裹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