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房完毕,其他的实习大夫都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杨晓彤很庆幸只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王钰同在门诊部,所以每一次她都可以单独跟着这个优秀的男人走上一段路。在通往电梯间的走廊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王主任?”
“恩?”王钰扭过头,看着突然出声喊他的杨晓彤。
“您好像从来都不会厌恶那些精神病人,不管他们病得多厉害多离奇,反正我从来都没在您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
“是吗?”王钰笑了笑,“其实对于精神病人,我并没觉怎样,只不过是一些想法比较特别,性格比较偏执的人,超过了正常人行为的一个界限,而不能被正常人所接纳罢了。其实,历史上又有多少伟大的人曾经被冠以”神经病“这个称呼呢?”
“恩……”杨晓彤注视着表情柔和的王钰,若有所思地轻声应了一声。
停顿了一下,王钰忽然说:“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
“精神病患者?!”杨晓彤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敢说我们所不敢说的话,敢做我们所不敢做的事,不计后果,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很难不让人觉得敬佩,也很可爱不是吗?他们的世界也许更单纯更简单,或许在他们的眼睛里,咱们的世界才是真的荒诞不经、是非扭曲呢,呵呵。”王钰淡淡地说着,最后似乎带着些无奈和自嘲意味地哼笑出声。
杨晓彤却觉得面前男人露出的笑容是那样有魅力,她甚至有些看得呆了。直到王钰扭过头来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杨晓彤,要在今后的工作中这样想,你自然就不会讨厌他们,也不会害怕他们,而这正是你这份工作成功与否的关键,回去要好好想想。”
“恩恩!”杨晓彤充满干劲地答应着。走进电梯,她发现王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了办公室那一层的按钮,觉得会不会是按错了,她刚想伸手去补按却听见王钰说: “我去看看今天新收的那个病人,你回去把今天的工作整理一下就可以下班了。”
“您又要加班啊。”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杨晓彤心里对于王钰却更多了一份敬佩和仰慕之情。
“恩……我想看看他。”事实上就是加班,但是坦坦荡地去应杨晓彤的话,王钰却怎么也不踏实,去看望史林总是莫名地觉得并不完全是出于医患之间的公事。
“那个病人对您好象很依赖啊。”
“是么?”王钰随便应和着,脑子里却因为杨晓彤的话而开始自动播放起自从见到史林后他的所有表现:眼神、表情和动作。王钰在讶异自己居然记得这样详细的同时,电梯发出“嘀”的一声后门打开了。
“王主任那我先回去了,您也不要太晚啊,明天还要上班了。”杨晓彤礼貌地道了别后走出了电梯。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静谧的狭小空间让王钰稍稍安下心,接着便再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第十四章
该怎么看待史林的行为呢?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眼前竟然充满了史林的脸……这一点让王钰感觉异常焦躁,热辣辣的感觉在头皮上蔓延开,大脑根本无法正常运作,更别提对眼下的状况作出正确分析了。可是这个判断结果不管是对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平常人的他都很重要。
史林他到底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呢?这个问题在王钰的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
王钰知道,如果从来没做过那些梦,他一定会非常肯定地作出判断:史林在精神方面一定是有问题的:幻想症、妄想狂或是别的什么,反正不管怎么说也绝对不会是个正常人——就像现在其他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可是……如果就是如果,事实上他确确实实地做了那些梦,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再怎样粗神经的人也绝对不会认为那仅仅是一个连续了十几年的偶然。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梦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王钰现在想来,那些支离破碎的梦的片段仍然让他无从下手,不由得伸手抓了抓头发。
抬起头,王钰望着镜子般的电梯墙壁映出的自己,没想到的,下一秒史林的脸便恍惚地重叠在了上面,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望着他。那么……他和史林现在的相遇,又是偶然还是必然?他完全理不清头绪……
王钰又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是他还在纠结于那些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患有精神方面疾病的时候,他已经忘了是因为电视里一直播放的古装电视剧还是学校里女生们无聊时的聊资,他跑去问了父亲一个问题——咱们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原本只是问过后马上就觉得离谱的一个问题,没想到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让他越听越心惊的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先是一愣,然后那因为心脏不是很好而常年呈现出的浅紫色的嘴唇向两边咧开,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咱王家啊,我说了你可能也想象不到,咱们家祖上那可是大户人家……”父亲用满是自豪的口气继续说:“虽然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咱家原来是城里的首富那可是相当肯定的,我记得你爷爷跟我说啊,咱家当时在城里那是最有威信的,所有的人都很听咱家的。那买卖做的,长江南北都有家业,那还是祖辈有规矩不能离开故乡,要是像现在这样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那咱的家业还不定有多大哪。”
“真的假的啊……这么夸张……”王钰记得当时听了是这个反应。
父亲立刻不高兴得皱起眉,“哪夸张了,那可是真的啊,咱家可是有家谱的,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红褐色的卷轴,拉开得有这么老长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整个手臂伸展开比划着,“那里面都是竖着写的毛笔字,都是咱王家的祖先,大户人家那还有假?而且我告诉你,每一代的当家都是三妻四妾,娶的那可都是美女,都是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嫁进咱们王家那可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哪,要是我生在那个年代,哪有你妈嫁进来的份儿啊,哈哈……哎哟,你可别跟你妈说啊,咱爷俩的悄悄话。”父亲看了看里屋,小声和王钰说。
“不过啊,老话说得还真对,红颜祸水啊,咱们王家最后好像就是败在一个特别漂亮的人手里的,但是具体怎么回事连你爷爷也不知道,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时把咱家谱给烧了,查也查不到了,反正就是从那时败了,唉……”王钰记得父亲大大地叹了口气,一脸的可惜,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不过也亏了败了,否则文化大革命会被整死,就因为那家谱我还被整得够戗了。”
父亲说得有模有样应该不是虚构的。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话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虽然不是很精确的说明,但是父亲所说的所有景象和意思似乎都可以和梦中的情景对上,尽管不能确定,可不知道为什么,王钰就是觉得父亲嘴里说的那个红颜祸水便是自己梦中的那个绝美的——男人。
难道自己有所谓前世的记忆么?但是,这怎么可能?虽然王钰既不是党员也不是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如此虚幻的东西他是不信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王钰倒是还可以接受,一定是自己具备做那些梦的前提条件,做了梦就先入为主,把什么东西都不自觉地往上套,下意识地找寻符合点,其实细想想更多的东西都是在证明着不可能不是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王钰终于把这件事赶出了大脑。
但是今天史林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引信一样一下子勾起了所有的回忆。现在的状况又要怎么来解释呢?王钰对于今天的所见所闻完全做不出一个能让他信服的解释……
但是作为一个医生,尤其是最了解人心理的精神病医生,王钰深知有很多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只不过是人逃避现实的主观臆造,甚至是不曾意识到的作为,所以他不可能轻易就做出一个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结论。世界上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现象都被人们用这种很悬乎的结论来定义,就像是古代人不能认识自然,不能认识科学,所以迷信就蓬勃发展起来一样,现在的很多现象也只不过是还不能够给出科学合理的解释罢了,所以那一直萦绕在脑子里的蠢蠢欲动的概念都不是王钰认同的答案:穿越时空或是转世投胎?那怎么可能!
电梯这时发出滴的一声,王钰知道他已经到了要去的观察病区所在的楼层。走出电梯,他直接往观察室走。自己是绝对不相信什么转世投胎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定会找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对待史林……他一定要客观,不能被梦中的一切所干扰,只有做到了这个,他才能达到他的目标。想到这里,王钰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
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观察室里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和家属样子的人偶尔从视野中晃过。在拐过走廊的转角后,王钰就来到了史林的病房门口。
就这么推门进去原本也没什么,但王钰还是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怕吵到病人吧,他这样跟自己说,但是这个理由敷衍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抬起头从门上的小窗口往里面看过去,窗口忽然变成了画面的边框,而中间就是以史林为中心的画面。
王钰看得有些呆,在这所医院工作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已经多少次像这样从窗口望进去观察里面的病人,但是却从来不曾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当然也就从来没有过现在心中的强烈感受。
史林歪坐在床边,仿佛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头微微低着,一双眼睛似乎看着膝盖,可王钰又觉得他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初秋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就像是歌中唱的那样大城市是不适合看星星的,因为灯光太亮,让月光和星光都失去了色彩,所以窗外的橘色街灯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勾勒出了坐在窗边的史林的轮廓,莹莹的一道美丽的暖色金边。
但是看在王钰的眼里不仅仅是美丽的金边,更多的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他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明明才刚下了决心要客观,不能让心有任何动摇,保持住一个医生应该有的冷静,可在他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却完全不能自制。一向以自制力强自豪的王钰赌气一样地强迫自己快速推开了观察室的门。
坐在床边的史林听到门开的声音后快速地抬起头,看到是王钰的时候,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些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王钰眼里。
“怎么不开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职业声色,甚至还有意让声音更冷淡些。
史林抿了抿嘴,摇摇头。
王钰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房间静得只让他觉得尴尬,想要分散自己的窘迫般,他随便环视着原本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观察室,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史林外,这个房间里好像没有一件东西是他的,想到这里王钰才忽然想到,史林在这里差不多也有六七个小时了,却没见到半个家属。他的病历表里明明写的是已婚不是么?就算是妻子不来,难道父母也不来么?那又是谁把他送过来的呢?
重新把视线投向史林,那单薄的肩膀让王钰产生一种他是不是一直过着很苦的生活的想法,甚至开始联想到一些更悲惨的可能性。不过很快王钰就意识到他这样胡思乱想好像没有一点实际意义,这些疑问明天去询问张大夫后应该就会有答案。今天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现在最应该做的应该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以饱满的精神再来,效果大概会好很多。这样想着王钰就不怎么觉得尴尬了,打算做一些简单的询问就离开这里。看到房间里没有任何吃过晚饭的痕迹,他问道,“吃饭了么?”
史林还是摇了摇头,自下向上地望着王钰,隐约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对于这样官方的问话,史林眼睛里表现出的感激让王钰有些受不了,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激的事不是么?中国人打招呼十之八九都会问这句话不是么?为什么眼前的年轻男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接下来,王钰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地说出了一句话让他自己过后都很吃惊的话,“跟我回去吧。”
话刚一出口王钰就后悔了,作为医生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先别说医院根本就不允许将病人随便带回家,就是让带他也没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啊……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就好象泼出去的水,对于精神病人更要处处小心谨慎,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就在王钰后悔异常的时候,他却看到史林非常开心地笑了,就好像一直盼望的事突然实现了那样的笑容。
刚刚的后悔在看到那笑容的一刻彻底消失了,连王钰都觉得这也太奇怪了,可是身体就好像有了主意般,做着和他预想的完全相反的事,但王钰很清楚,身体的行为在他本心是没有一点违和感的。
带史林出了观察室,王钰先回了趟办公室拿了手包,然后领着史林坐员工电梯下到一楼,走到医院大楼后院的员工停车场。空荡荡的停车场里王钰的那辆威弛很是显眼。最后一丝犹豫也在俩人都坐上车以后放弃了,王钰发动车子,开出了医院的大门。
就在王钰的车子消失在医院大门口的石柱后面的时候,住院部六层的值班室里,站在窗前的张大夫不明所以地眯起眼睛。
第十五章
精神病患者和一般病人不同,患有生理疾病的人通常很害怕大夫不能准确地找出病症和病因,延误治疗,因而他们总是尽可能详细地把自己的感觉和病状描述出来。但是精神病患者不是,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认为自己有病,根本就不需要治疗,更没有必要描述什么感受和症状。再者,虽然他们的想法很不普通,但是感受神经通常却比常人更加敏锐,他们看得出来即便说了,大夫也会和周围的人一样,并不会把那些话当真,通常不是敷衍的赞同,就是包含着嘲笑的异样眼光。所以他们不会和你交流,因为你不可能去理解。虽然王钰总是会尽量地去扭转精神病人的这种意识,但是自我保护的壁垒通常在他见到病人之前就已经建立起来了,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能通过细致观察作为诊断依据。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把身边人作为观察对象。
从走出观察室开始,实际上王钰就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身边的年轻男人。他惊讶地发现,从坐上电梯一直到汽车开出医院驶上公路,史林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个古代人应该会有的惊讶反应。车门是在王钰的示意下史林自己拉开的,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关上车门,再系上安全带,这一系列动作史林做得都很自然。
王钰不得不想,如果史林真的是什么穿越或者转世,是古代的那个男人的话,那么当他见到刚刚所有的这些现代化的东西时不可能毫无反应,但史林的表情却一直都是淡淡的,面部肌肉没有一点僵硬和变化,王钰知道那不是一个人想装能装得出来的。
为什么这个年轻男人既有古代人的记忆,喊着少爷这样只有古代人才会有的称呼,却对现代的一切也司通见惯呢?王钰觉得这也太矛盾了吧……不过这也证明了他最开始的观点,史林绝对不是什么穿越或者转世投胎,似乎只是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全是古代的那一套,而其他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唤醒了他古代那部分记忆又和现代正常的意识混淆到了一起么?
如果把史林的症状归入到精神病患的一类,大概也应该算是比较轻的那种,只要从这里下手,把古代部分的混乱意识驱散掉,应该就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只是……自己和他之间的牵扯又要怎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