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瑞泽心里一跳,连忙望过去。
“尽管三方同南京已经达成和解,但西安内部出现了更大的混乱与分歧,杨将军态度很消极,东北军内元老派愿意和解
,但少壮派师团旅长多数主战,我们担心,一旦这个方案被他们知晓,绝对会出现更大的混乱。”
潘汉年说着,却没有将最不安的猜测道出。如果有人铤而走险,那时可能一派混乱,在意见摇摆间,统一战线可能被迅
速破坏,共 产 党不仅大受埋怨,还将陷于更不利地位。眼下能压制住那个激进的东北抗日同志会青年军官的人,也只
有去眼前这个少壮派的代表了、
邵瑞泽听出他的意思,弯起嘴角,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潘汉年沉默了一会,忽然也笑:“现在东北军内传言,说我们出卖朋友,难不成,邵副司令也是这么想的?”
此话一出,邵瑞泽停下脚步,微微转身看他,“潘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西安兵变之后,一些事情我根本就不会做
了。”
他说着,一双眼眸深沉无波,只是微笑一下。
潘汉年听出他话里含义,微微颔首。
笑叹了口气,邵瑞泽慢慢下楼,噙着一丝茫笑意怅,“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检讨来埋怨去的,没什么好处。就像我
去南京,求人情寻门路,最后少帅终究落得个软禁的结果,我能怎样?我不能怎样,唯一就是守着军队,等着他回来。
”
潘汉年走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说,“之前你们要我快点回去,一来是拴住抗日同志会的激进分子;二来是取代于将军的
指挥权。于将军并非我们东北军出身,不仅主张妥协,还对赤化抱有很深的怀疑,如果他投向中央,西北联军可就连甘
肃都失去了。”
“的确。”潘汉年也不掩饰,笑了笑接上话,“我们不能冒着失去最好朋友的危险,失去朋友可并不一定就能获得蒋介
石的信任,西北的三位一体不可分离不可恶化,我们的中央从来都是这样坚持。”
他再度微笑道:“邵副司令之所以放弃安徽省主席,不也是处于这么个考虑么?”
邵瑞泽悠悠一笑回应,“的确,有共同的利益,所以我们还算是朋友,也可以说是最好的朋友。”
“杨将军担任陕甘绥靖公署主任,您又是甘肃省主席,就算中央军进驻,顾将军担任西安行营主任,西北的局面也不会
太糟糕。”潘汉年将眉一挑,缓声强调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西北三位一体,还是可以存在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至楼下,等待轿车的时候,邵瑞泽拢紧大衣,眯起眼看向远处,问潘汉年说:“西安在下雪吗?”
潘汉年怔了怔才笑道:“下着呢,今年很冷啊。邵副司令回陕的时候,随身衣物可要多带。”
他顿了顿,靠近了压低声音,“您尽快吧,您也知道,西安的局势不太妙,早一天回来,多一份安心,那十几万人都眼
巴巴的等着您呢。”
邵瑞泽叹道,“好啊,多谢提醒,只是我从来没想到,回西安,竟然会是这个代价。”
潘汉年不再多言,与他并肩走下台阶,两人相互握了握手,各自钻进轿车。
许珩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身问他去那里,邵瑞泽背靠座椅仰了头,想了想说:“时间还早,去行营,我有些事情要同周
秘书长和严副主任交代。”
才刚刚是午后三点,冬日稀薄的阳光投在地上,映出淡淡影子。邵瑞泽倚在窗边,看着车窗外景物飞驰而过,心里那股
莫辩的滋味再度涌上来。
往后的路,没人能指引他了,一切的一切,都要靠着他自己去走。
少帅,少帅的托付,十五万东北军弟兄们,还有东北军弟兄们那最朴质的打回老家去的愿望,都是他要坚持走下去的理
由。
指尖迟疑地触上自己的脸,抚过眉目轮廓,他慢慢闭上眼,撑住额头假寐。
就冲着这份协议,回去还有一场疾风骤雨等待着他,那些年轻的军官,也许真的不会放过他,更会指责他这是为了一己
之私出卖少帅,出卖整个东北军。
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他不得不正视一切现实与无奈,最终妥协于现实,签下这份了必然会令青年军官
大失所望的和解协定。
比起外头的骂声一片,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
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这妥协的后果,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
诸位,抱歉。
他在心里缓缓道。
我自然当竭尽所能援救少帅,营救我们的领袖,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舍小节而取大利。
“抱歉……”
他喃喃出声,闭了眼自言自语。
许珩听到了,脸色一黯,却什么都没说。
他静了许久,微微侧身,岔开话题说:“今天下午熊司令请您吃饭,说给您送行。”
邵瑞泽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
是啊,上海的事情尚未全部完结,有警备司令的邀约,有公务军务的移交,更有自己财产与私事的处理……离开的日期
来到前,该扮演的角色还要扮演,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
未来的路,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他走下去。
“快点吧,行营。”他说着又阖上眼睛。
到了行营的时候,邵瑞泽没去自己办公室,先是到秘书处走了一趟,对着报务员口述几份电报命令发回西安,同周秘书
长聊了许久,随后将严翌也叫来,表示上海的公务他已经全部搁置,又拉了把椅子坐下,对这两人将行营过渡期的事务
略略叮嘱了一番。
许珩站在门外正靠墙抽烟,不经意抬头,看到小勤务兵慌慌张张冲过来。他一把伸手拦住了,训斥道:“疯疯癫癫像什
么样子!”
小勤务兵对着秘书处紧闭的门看了几眼,看看四周,凑到他耳朵旁边说:“那个日本人在会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刚又把
我骂了一顿,叫我快请人来!”
许珩当即一愣,有些不相信的盯了小勤务兵看,小勤务兵使劲点头。一个劲的没好气抱怨那日本人自大不说,又傲慢还
又无礼,十分之欠揍。许珩的头立时大了起来,仔细询问了事情原委,才知道之前有今出川辉用日本参赞的名义来访,
要求会晤行营主任。
有日本参赞的身份撑腰,又气势汹汹,中方谁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于是息事宁人的先请他在办公室旁的会客厅里先行
等候。邵瑞泽回来就急匆匆进了秘书处,自然不知道。
他真是觉得难办至极,“那家伙等了多久?”
小勤务兵想了想,“一个半小时都多了。”
话音未落,邵瑞泽与周秘书长推门而出,许珩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而邵瑞泽显然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什么
一个半小时了?”
领事田中理明西装革履,今出川辉一身军服,两人端坐沙发里,田中瞧见他点燃一支烟,慢慢的抽。
会客厅里只有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进来,一月底的南方到底还是很冷。茶几上的茶水已然凉透
,无力静静地,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今出川辉不由得抬头看一眼挂钟,又与领事田中对视一眼。
他们在会客厅已经坐等了很久了,下面的人说邵主任现有公务在身,请他稍候,这一候就是一个半多小时。看着地板上
阳光逐渐铺开,又逐渐西斜,越来越等的不耐烦,今出川辉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看向会客厅的门口,期望着能听到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期待着门会被一下推开,随后那人身着戎装大步而入,看到军帽下那英武眉目。
田中咳嗽了一声,面上浮现出不耐烦。
今出川辉斜过去一眼,不语不动,其实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连他来到上海,唯一的任务就是劝说要他弃暗投明。
满洲国建国已经四年,关东军将清废帝扶上元首之位,建立起国家政权,但那帮不知死活的东北抗联和一小撮没有出关
的东北军,仍然负隅顽抗,侵扰满洲国与关东军,不知道顺应历史潮流……政府面对层出不群的内外抵抗,仍旧迫切需
要一个有影响力的军界人物,还必须同东北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只有他。
根据内线报告,眼下那位东北少帅被南京囚禁,南京又极力分化瓦解东北军,重担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样内外交
困,这样冷漠无情的政府,只要他弃暗投明,荣华富贵,高官名利,那就是挥之即来的东西。
南京能给他的,关东军和大日本帝国一样可以给他;南京不想给他的,关东军和大日本帝国仍旧可以给他。
见惯太多勾心斗角,追逐名利,他不信,以这样这样丰厚的条件,还有人会拒绝。
即便遭遇过多次的冷遇,他仍旧不会死心,满洲国需要他,而他自己,也更需要他!
指尖的烟静静的燃着,灰白的烟灰,一点点坠落在地上。
袅袅烟雾模糊了视线,身体深深陷进绵软的沙发里,陷进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东京三月,樱花漫天。
年少的时候,那样的轻狂,在飘落的樱花中,却堪堪遇上他生命的里最大的劫。
那身挺拔军服下尽显英气的背影,锐气勃发。
那张脸孔,是那样的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那灼灼目光,深幽如潭,似要将他溺毙在其中。
真真应了那句老话,青衫翩翩,逐马陌上,唯见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究竟是何时,负气变为喜欢,早已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喜欢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中国男人。任凭如何去遗忘,心
中却仍旧清清楚楚地知道,恐怕这辈子,他都将会是他的劫。
在樱花如云锦的古老神社,自己也曾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
,在那古老声响里虔诚的双手合十,静静许愿。
然而,哪怕是那样的喜欢,万般的遐想,却终不得遂愿。
身旁没有声响,静的似乎坠入另一个轮回,他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的回忆。
门吱呀一声推开,沉重靴声已然回响在耳畔。
今出川辉浑身一凛,赶忙抬起头,正正对上那双幽黑的凤目。
第一百章
邵瑞泽摘下军帽,随手放下,青天白日军徽被阳光一耀,光亮迫人。
他倚在窗边,午后稀薄阳光洒在肩头,映的领章熠熠,而淡淡的修长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今出川辉眯了眯眼,目光锥子似的钉在他身上。
而田中理明仿佛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
两名日本人站起,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邵瑞泽略略颔首,含笑的神色间有些漫不经心的倨傲。
“无事不登三宝殿,领事先生,有话快说吧,我最近很忙。”
落座后,邵瑞泽不咸不淡说了一句,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
田中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被他劈面打断,邵瑞泽指尖夹着烟,含笑道:“如果还为参赞先生上次、乃至上上次的
事情而来,那么请恕我无礼,我们没有什么谈的必要。”
田中的话顿然滞住,卡在嗓子眼里再不能言,今出川辉对他的生疏语气徒觉无奈,然而碍于脸面,也不好发作。
他忽然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对旁边的领事田中熟视无睹,“瑞泽君,难道你不觉得,你对我实在太过冷淡。”
邵瑞泽摇摇头,“对给频频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恐怕谁也没什么好的心情。”
他说着目光变幻,笑容更冷,而脸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清晰映入今出川辉眼里。今出川辉无奈摇头,站起来走近几
步,“我们是老朋友,就算曾经有什么过节,难道都不能一起坐下聊聊?”
不屑的哼了一声,邵瑞泽越发似笑非笑,慵然支颐道,“聊什么?”
“聊聊你的前途,还有你未来的路怎么走。”今出川辉索性也爽快,坐在他身侧沙发上,转向他低低一笑,口气忽然变
得正经,“邵主任之前数次所言,令鄙人深感钦佩。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的确是至理。”
邵瑞泽一边听着一边吸烟,偶尔淡淡斜睨看向他,似乎没有回应之意,只闲适地靠了椅背,静待他说下去。那笑容忽然
温文,目光也变得平和。
日本领事田中倒是异常的沉默,只是一边听着一边凝视那张面容,起先觉得他态度还算温和,待到今出川辉讲了一会,
他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那人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而对今出川辉来说,
那股平和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安,说话频频出错。
邵瑞泽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自顾自的抽烟,似乎在听也似乎没在听,而有那么一瞬,更像是在走神思考自己的
问题。今出川辉暗自攥起手,竭力压下不悦的心思,重重咳嗽一声,当做总结,“所以,以你之雄才,若只安于一间斗
室,未免也太委屈了。”
又是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推开,却是一脸肃色的许珩端着茶进来,全然不苟言笑。他将茶杯一一放在两人面前,就负手
肃立在沙发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今出川辉顿觉不快,不由得抬眼望过去,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许珩的脸上毫不客气透出杀意。
他心中冷笑一声,不再看那副官,端起茶盏小啜一口,将瓷盖轻轻叩了叩。
邵瑞泽指间一支烟徐徐燃着,青烟缭绕后依稀看到那笑容一点点加深,看在今出川辉眼里却觉背脊凉意渐浓。
“大丈夫,志在四方,隐忍故可平一时纠纷,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并不是无木可栖。”最后的话很是不客
气,今出川辉也觉得自己没有按捺住性子,于是又补了一句,“与虎谋皮的日子,不得不慎重,再说……”
邵瑞泽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然后拿起茶盏刚抿了一口,就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瓷盖被震跳起来,脆声跌落。
许珩一惊,田中托着茶盏的手不觉一颤,今出川辉的后半截话也就此吓了回去,而后稳定心神,不动声色地望向他。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撤下去!”
方才还是笑意温煦的邵瑞泽,转眼间就是面罩严霜,为一杯茶水大发脾气。一阵沉默立在他身后的许珩立刻端起那被茶
盏退了出去,他怒色未霁,一下子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座上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这突兀之举究竟有何深意。
僵持了片刻,邵瑞泽徐徐转过身来,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前几日刚过了三十岁生日,我十五入了行伍,算
来都十五年了,这时间真叫快,竟也觉得老了。”
僵硬气氛中,田中笑了笑,摆手道:“此言差矣,中国人常说,三十而立,邵主任三十岁,正是施展抱负的大好时间呐
。”
听了田中的恭维,邵瑞泽自嘲说:“都说年纪大了愈加稳重,但我却是个例外,最近总是发火,到底是年纪大了,见不
得一丁点不顺眼的东西。”
他似有意无意加重了“东西”二字,眼神随之闪向今出川辉,令他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田中也听出弦外之音,脸
色阴沉沉紧绷。恰在这时,门上轻敲两下,许珩又拿着一杯茶进来,再度站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