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光,你说……这个政府……真的值得吗?”
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疲态尽显,面对这个问题,方振皓保持了沉默,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
答案。
其实他只是想说话,并不期望有答案,因为……方振皓想着,抚摸着他的脸,梳理着他额前的乱发,嘴边泛起一丝苦涩
的微笑,这个问题,他自己身在局中尚且理不清头绪,别的人,又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他再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拽了他,把他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颈后,半挟半抱地扶上楼梯,进入卧室,安置在床上。邵
瑞泽似乎真的倦了,不开口也不闹腾,只是安静的倚在他身上,又沉重的摔进床垫。
他拿了浸过热水的毛巾,敷在他眼睛上,“敷敷眼睛,要不明天起床该变桃子眼了。”
邵瑞泽抬手抚上自己眼角,喃喃道,“我没哭过……”
“我知道你没哭。”方振皓拿开他的手,语声淡淡,热毛巾轻轻擦拭他眼角,又从内而外擦过脸庞,手势轻巧。温柔动
作令邵瑞泽忘了说什么,静静的,一动不动。
方振皓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邵瑞泽抓住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方振皓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劝的语气说道,“睡吧,睡着了就不用去想了。”
“嗯……”
邵瑞泽笑了笑,睁眼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是我太软弱,还是我想得太多?”
方振皓不说话,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侧过脸叹了一叹。他不想让他再提起这个话题,回身过来捂住他的嘴,语声带上些
严厉,“我说过了,睡觉!要胡想,明天再想也不迟!”
“嗯。”邵瑞泽应了声,顺从闭上眼睛。
方振皓心里略微放松,刚想抽回手,邵瑞泽就伸手拦住他脖颈,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随后便觉掌心湿漉漉的酥痒起来,
却是邵瑞泽吻了他手心。
他怔了一怔,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移开手,俯下身吻住他的嘴。柔软的嘴唇压着他的嘴唇,停留了许久……
“晚安吻,好了,好好睡。”
熄灯后,邵瑞泽闭上眼,脑子里弥漫起迷迷蒙蒙的雾气。
方振皓睡在旁边,听到他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睡得半梦半醒,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情形来。那么的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日,那时他坐在椅子上喂兔
子,看起来像个闲散的公子哥儿;又想起第一次在医院看到他的整肃戎装,举手投足都是英武之气,还有后来的遇袭、
生死、喜悦、牢狱……混乱迷离的回忆中,种种风波种种在朦胧里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然而现在,仅仅过了不到一年,身边的人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世上的事情一刻不停的变幻,快的令人咂舌,甚
至都来不及适应……人人在改变,都变得面目全非,就连他自己,也变得绝不同于昨日。
而明天……明天又会怎样?
“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来换。”
“媳妇儿。”
“跟了我,少不得打打杀杀,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明白告诉你们!老子要带人走!逼急了!老子照样敢把你们一个个枪毙!”
“南光……别走,陪着我……”
半睡半醒中,隐隐传来身边人的梦呓:“少帅……哥……”
方振皓原本就睡得不踏实,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内定神。
“你哭了……哭什么……我会救……你出来的……保证……”
他心里一惊,刚要坐起来,身边的人就辗转的翻了个身,传出低低的鼾声。
他侧身闭眼,依稀听得窗外寒风呼啸声阵阵,刚又要朦朦胧胧睡过去,又听到他的喃喃的梦语:“我们……不是还要一
起回家……么……”
“来世……去你的……来世……再做兄弟……我不答应……你得……好好的活……”
“我们……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兄弟……兄弟……”
后面的呢喃声方振皓听不清了,只听到语声沙哑滞涩,他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暗哑虚弱,又带着疲惫无力。
那暗哑幽微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一直徘徊耳边。他转头过去,看到他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
象。
“我……回西安去……和兄弟们一起……等你……”
他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方振皓坐起身,俯身看过去,看到邵瑞泽闭着眼,微微咳嗽着,声音沙哑,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
阴影,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存。
他沉默着,只觉心中灰暗疲惫。缓缓从被中抽出手,轻抚他的脸廓的线条。
有什么从心底泛上,酸涩,心疼,苦楚,还有别的什么……眼眶里已经盈溢出泪水,他骤然闭紧眼,觉得有泪划落下脸
颊。
“你说话!”忽然邵瑞泽大叫了一声,吓得方振皓手下一滞,指尖停在他嘴边,邵瑞泽一瞬又睡得安详了,微微动了嘴
:“你说,你答应我……你等着我……救你出来……我们……我们……还……做兄弟……”
“不救你……我……不甘心……不……”
他语声陡然低落下去,喉咙里格的一声,仿佛坠入深深谷底。
方振皓把他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咬住了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指尖慢慢扶着他的脸颊,心里仍旧酸酸的。
他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雾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
“哈……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衍之,你受尽波折,心力交瘁。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情愿,我亦不便多说……但我不想你再走的那么苦,不想你
再受累。
邵瑞泽却似乎已经睡熟了,再没有出声。
忽然的,他又呓语起来,这一次却是要水。
难怪……喝了那么多酒,先是女儿红,然后是伏特加,又说了那么多的话,自然渴了。
他拧开床头台灯,将灯光调的微弱。然后披衣下床,去了饭厅里倒了杯热水,觉得太烫又掺了些凉开水,这才上楼把他
扶起来。
邵瑞泽睡得意识不清,喝了几口神色痛苦的揉了揉头,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中惊醒。他静默了一刻,忽
然说:“南光。”
“嗯。”方振皓喂着他全喝下去。
“我……有没有说梦话?”邵瑞泽犹豫了一下,又揉着头,“好像做噩梦了……可是醒来又不记得梦里是什么……只记
得我在出汗……一身的冷汗。”
方振皓停了一刻,对着他摇头,“没,我是被你要喝水的声音喊醒来的。”
“那就好……”邵瑞泽吐了口气,“你也还要上班……我闹腾了半宿,别打扰了你。”
“做噩梦了,怪不得,你一头的虚汗,我给你拿热毛巾。”方振皓搁下杯子,想要去盥洗室。
邵瑞泽却伸手拽住他手腕,将他来回来,摇了摇头,“算了,睡吧。”
屋里重新恢复寂静,邵瑞泽拽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紧紧地,似乎不舍得放开。
他忽然微微侧头,“南光,等仗打完了,我们就回东北……好不好?”
方振皓嗯了一声,对他笑,“好,肯定好。”
久久的,他听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叹息,邵瑞泽侧身过来,默然伸过手臂搂住他。
“南光,有你在身边……真好……”
第九十六章
龙华军用机场,晴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即便是午后,冬日寒风依旧带着沁骨阴冷,吹得人脸颊发红,停机坪前一架绿色的军用飞机引擎发出阵阵轰鸣声,随从
们在扶梯上来来回回,搬运着成堆的箱子放进机舱。许珩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在旁边板着脸监督,目光如炬。
绿色的箱子贴上封条,随从搬起来都觉得很是沉重,仿佛里面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
有个别好奇的想要打量一下,拍拍箱子就听到沉闷响声,随即就被许珩毫不留情的呵斥,“看什么看!快点!”
随从们不敢懈怠,连忙加快速度,停机坪上成堆的箱子马上就要被全部搬完。
许珩目不转睛的盯着,仍然背着手,又微微仰头看着飞机。
十几分钟以后,这架飞机就要从上海起飞,飞回古城西安了。
他微微叹气,转头看向一旁。
不远处邵瑞泽戎装抖擞,戴着皮手套的手正在比划着什么,同身侧的陈维业谈着话。
最终的调防方案终于出炉,虽然还需要修改,但东北军、西北军还有中共的代表在南京政府的逼迫下都不得不做了妥协
。协议再经过几处微小的修改调整之后,大概就可以付诸实施了。也意味着,他们在上海的生涯即将结束,等处理完遗
留的琐事之后,邵瑞泽将回到西北,随东北军一道调往甘肃,担任甘肃省主席一职。
虽然南京开出驻往豫鄂皖三省和安徽省主席的方案,但在深思熟虑之后,邵瑞泽最终选择了地处西北的甘肃。虽然甘肃
比起陕西更加的偏僻荒凉,还有本地的军阀马家军盘踞在那里,强龙不压地头蛇,很显然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在这种局
面下,尽量靠近自己的盟友,比起身东边在政府和中央军的眼皮底下,要安全得多。
许珩低了头若有所思,似在想着什么,但很快抬起头,恢复惯常的表情。
不管去哪里,军人的天职,第一条不就是服从么?
邵瑞泽裹紧大衣,拍了拍陈维业的肩膀,“回去怎么和王以哲将军交代,怎么和杨将军交代,怎么同中共说话,都明白
了么?”
陈维业点头,“记住了。”
“别有情绪,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这个方案是很不公平,但眼下哪里有公平的事情,保存住实力是最要紧的。”邵瑞
泽叹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还在,将来就什么都好说。”
“可是少帅……”陈维业小声开口。
邵瑞泽抬手示意他闭嘴,“维业,不要提了。局势不明朗,瞎着急也没用。这个事情不能着急,要慢慢来。”他望了望
远处,压低声音,“这十几万东北军只要在,少帅就还是安全的,狗急跳墙,南京比我们清楚这个道理。”
“副司令,我总觉得不值。”陈维业突然冒出来一句。
邵瑞泽没反应过来,就听陈维业不服气说:“那些人撺掇着少帅兵变,现在少帅成了政府的阶下囚,他们一帮匪徒反倒
好好的,政府还要同他们签订《统一抗日救国协定》,不同他们打了。我们东北军算什么,这不是被人当枪使了么?还
赔上了我们的总司令!”
他说着重重哼一声,“出卖朋友,我不服!”
一番话说的邵瑞泽也是无言,自从南京要将军队换地调防,这种心思在激进东北军的青年军官里就不住的蔓延,本来青
年军官就反对妥协,而西北军更是因为西安兵变丢了一个军。如果让中央军控制西安和陇海线,那么被分化瓦解的可能
性仍然是极大的,下级军官甚至毫不遮掩的抱怨“红军出卖朋友”。邵瑞泽懂这种愤怒的情绪,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
事已至此,懊悔和埋怨从来都于事无补。
他静了静,面色凝重,对了陈维业沉声说:“即使我们同中共所去的目的地不同,但总还有‘同舟共济’的可能。收起
你的情绪,马上给我忘记你的不服,要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陈维业嘴一撇,面上都是委屈,“可是……可是……”
“陈维业!”邵瑞泽严厉呵斥一声,“长官是你还是我?!”
“是!”陈维业垂下眼睛,盯着自己鞋尖。
“原先是逼着抗日,现在政府既然同意抗日了,我们也只能拥护。”邵瑞泽蹙眉良久,缓缓道:“现在军内左派军官在
情绪上屡受刺激,我已经向南京和委员长提出申请,请少帅回陕训话一次,以安抚军心,缓和西安内部矛盾。”
陈维业立即抬头,眼中满含期待。邵瑞泽勉强一笑,拍拍他肩膀。
既要与南京求的统一,又希望继续保持西北的三位一体,这个希望,早就被现实击的粉碎。
现在对他们,也是能以安抚为主了。他不能告诉这些含着期望的年轻人们,在他同西安和南京的频繁通电和频繁商议间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杨将军和于将军思想态度已经转变,不再主战,被一再逼迫得形势下,主和的意愿更加明朗。而
根据军内的密报,东北军前线的四个师开始准备脱离西安投向南京。他虽然身负全部指挥权,但被南京困于上海,终不
免有所顾忌,行事缩手缩脚,不能大胆和全权的行使……
唯一能有所坚持的,也就是请求南京放少帅回来训话一次,其他的都已经无从谈起。
他转头,压下心里的无奈迷茫与沉重,看着那飞机,“南京通知我,还有些琐事需要我处理,上海的两个驻军也正在整
顿做出发的准备,我还要有些军务移交给警备司令部。你先回去,我随后飞回西安,也就一周多点的时间了。”
陈维业听出他话语里的黯淡,沉默了一会说:“副司令,你不会……也丢下我们吧?”
邵瑞泽回头瞪他一眼,往他肩膀上重重揍了一拳,“混账,质疑长官,你想挨军棍不成?”
陈维业揉着肩膀,嘿嘿笑。
将他拉到自己身前,邵瑞泽微微低头压低声音,“那些东西一路上看好,回去之后交给那边的人,记住了?”
陈维业不由得看向飞机,那堆箱子大部已经被搬进机舱,只余几个。他也是才知道那里面都是沉甸甸的金条,总值大约
25万美金。虽然不能多问,但总能知道轻重缓急的,他用力点头,“我明白!对外就说是您的资产,我先带回来一部…
…”
话音未落,身后军靴声就踏地咚咚而来,两人不约而同转身,看到却是熊世斌带着他的副官走了过来。邵瑞泽心情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