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自己受了伤,滕翼可不就是这样让自己倚着他,喂自己喝药的吗?
那时滕翼对他还是不冷不热,自己受了一点照顾便感激涕零,以为对方终于被他感化,也对他动了情。
可笑当时自己竟被幸福冲昏头脑,认定了这个人,只想着与他两情相悦,结为夫妻,竟辨不出眼前人是男是女。
想起往事,心中如刀割一般生疼,这些日子以来充塞胸间的怒气陡然发作。不想再被欺骗,不想再被蛊惑,一挥手打掉
眼前的药碗,滕翼也被他推的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李承宪自己也因用力过度重重地跌回床上。
滕翼看着那只药碗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终于撞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药汤也撒了一地,仿佛看到自己的心也被那人
狠狠摔在地上一般。
这么些日子了,自己已经尽力呆在他身边,等着他,盼着他,想着他终有一日可以原谅自己,起码听自己解释。可如今
,他竟连照顾他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了。
心中一阵发苦,然而不及多想,便听到床上李承宪闷哼一声,滕翼顾不上再想什么,也顾不上身上摔得发疼,急忙爬到
床边查看,却见李承宪面色苍白,右臂处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滕翼大惊,想起上午李承宪被送来时一身是血的吓人模样,待自己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又被那道深可及骨的骇人伤口
给吓得呆住。滕翼撒了好多金疮药,那血才勉强止住,包扎好,此时伤口竟又裂开,让滕翼怎能不担心。
见缠住伤口的白布上血迹越染越大,滕翼慌忙伸手要去解开布料,又被李承宪一把捏住手腕,推到一边。
滕翼心中更是着急,可又拿他没法,只能好言劝着:“李承宪,让我帮你看看吧,好不容易止住血了,伤口却又裂开,
若是不好好处理怕是要落下毛病的。”
却见李承宪闻言毫无反应,仍是一脸冷硬的神色,滕翼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李承宪,你让我帮你
看看伤吧!不管你怎么恨我,身体要紧,你就让我看看吧!”看看李承宪疼得脸都发白,仍是紧咬牙关,也不呼痛,也
不让自己诊治,滕翼只觉心都跟着他一起疼起来,眼泪也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李承宪咬着牙忍痛,突然觉得手臂上有水滴滴落,灼热得要烫伤一般,抬头看到滕翼急得脸都涨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正
从眼眶中滚落,忽然伤口竟也不那么疼了。似乎有人在替自己疼一般。
有些不忍,想叫他别哭了,脸上又觉挂不住,斥道:“哭什么?又不是要死了!你也是男孩子吧?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
!?”
滕翼闻言也抬头,抹抹眼泪,道:“那……那你肯让我看伤了?”
李承宪又是不语,却也不再拒绝。滕翼见状大喜,急忙爬起来,从桌子上拿来药箱,伸手拆开李承宪的伤,给他查看伤
势。
拆开一看,伤口果然又裂开了,所幸并不算严重,滕翼连忙从药箱中拿出金疮药来细细洒在伤口上,动作温柔细致,不
敢丝毫用力,生怕弄疼了李承宪。
李承宪看着滕翼低头给自己上药,表情认真关切,突然想起在湛城,自己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给自己上药的。
看着这样的他,总会觉得他对自己其实都是真心吧?不然还有什么能让他露出这么真切的焦急和担心的表情来?还有什
么会让他真的落下泪来?
这样的他,总是让自己恨不起来,不能忘记。也不想忘记。
心中又不禁迷惘起来。分不清谎言和真实,也再辩不清自己的心意。
看着他细致地撒上药粉,随着他动作,药粉均匀地撒上伤口,渐渐融化,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渐渐消去疼痛,也舒缓
着他焦躁的心情。
看着那人的手熟练地上完药,在伤口上缠上白布,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动作,温柔而又有力,不禁想起在一个个春情勃发
的夜里,黑暗中这双手曾温柔地包握住自己,次次律动,带给自己快乐和满足。太过具体的记忆,太过熟悉的触感,李
承宪身体竟忍不住发热起来。
李承宪心中悚然一惊,我这是怎么了?!竟对着一个男人发起情来?!
实在不能承受这样的事实,李承宪霍地坐起身来,一掌推开滕翼,看着他不解地望着自己,眼中有迷惑和痛楚,告诉自
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也不顾他在身后的呼喊,撑起疲软无力的身体,走出药庐。
一定要离开他,离得远远的。不然……不然,我也会变得不正常起来……
青山不语 32
李承宪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军营,在大街上走着,也不顾自己半边身子的血吓坏无辜路人。
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回过神来,竟已站在两人所住的小院门口。
不禁苦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难道自己下意识地还是想回到这里吗?
伸手推开院门,踏进熟悉的院子,走进这两人曾共同生活许久的院子。院中景色依旧,一草一木,一桌一凳,样样熟悉
,仿佛昨日两人还坐在那里赏月饮酒,今日便已物是人非。只是已有落木萧萧飘下,散落一地,这才恍然两人相识于暖
春,相亲于盛夏,却终于在这萧索的清秋走到了尽头。晃然间大半年已过,其间点点滴滴历历在心,终不能忘。
打开房门,走进屋内,室内摆设依旧熟悉,仿若两人未曾离开,仿若一切未曾发生。以手抚桌,指尖沾染尘色,再低头
,才发觉桌上地下早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在在提醒着李承宪这屋子已空了许久,提醒着他两人早已离去,回不到从前
。
走进里屋,床边桌上小碗中残留着药渣,回想滕翼的消瘦憔悴,心知他这些日子来也定是苦不堪言。
可是这又何苦?事已至此,两人还有何未来可言?
慢慢在床沿坐下,抚着床面,大红被子仍是两人成亲时所盖,不禁又想起那人对自己从厌恶到依赖,从疏远到亲近,想
起那个痛苦不堪的新婚之夜,想起两人间渐渐消弭的距离和鸿沟,想起一个又一个夜晚两人之间种种亲密情景,也想起
那日真相骤然呈现于两人面前,一切谎言都被戳穿,两人共同铸就的幻象终于破灭,如滔天巨浪,将两人吞噬。
现在回想当时情景,心境竟已平复,竟仿若旁观一般看着当日几近疯狂的自己,在这里狠狠弄伤他,将他苦心经营的的
假象全部剥落,也将他的自尊全部打落在地。现在平静地看着那日的种种,再不似当时愤怒不可自抑,恨不得生生扼死
他,然后自己……自己会怎样?会感到快意?开心?还是……还是会难过伤心,恨不得也一起死去?
李承宪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心,不再恨那人,不再怨那人,也终究不忍伤害那人,可到底要怎样面对他,连李承宪自己
都看不清楚。
看不分明。却隐约觉得答案已呼之欲出。
在屋中静坐许久,脑中一直反复想着,那些忘不了,舍不掉,不肯放的事,那个总也放不下的人。
屋外光线渐暗,直至安全黑暗,没有一丝光线,也没有一丝声音。
坐在这彻底的黑暗和寂静之中,李承宪忽然觉得心底一片澄明,往日那些弯弯绕绕纷繁复杂的事仿佛也变得简单起来,
那些以往总也猜不透看不清的心事仿佛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听到院子里传来声响,一人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口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中满是焦虑,担心,慌张,还有
害怕被就此抛下的恐慌。耳中听着那人在院子里来回跑动,找寻,呼喊,李承宪却动也不能动,无法答应。
终于听到那人摸索着跑进屋子,黑暗中撞翻桌椅,低声呼痛,李承宪仍是麻木不动,没有反应。
直到里屋的门被打开,那人似乎无法适应屋内的黑暗,也并没发现自己正坐在屋中。李承宪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看着他
身上沾着泥土,膝盖处的衣物更是已经磨破,似乎在奔跑中曾经摔倒。看着他在这微凉的秋夜依旧跑得一脸汗水,双眉
蹙着,张嘴微微喘着气,一双大眼睛里却满是惨淡愁意,和深深的抹不去的痛苦。心知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是如此惶惑不
安,只是自己不愿去看,不敢去看,看不见他的痛苦和挣扎。
看着他倚着门调整呼吸,衣衫随着他的喘息微微晃动,腰间悬着的那枚熟悉的玉佩也跟着一晃一晃,格外刺眼,夺取李
承宪全部心神,只能盯着那枚玉佩,心也随着它一上一下,摇摆不定,终究不知怎么平息。
终于滕翼双眼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床沿坐着一人,那身影无比熟悉,正是李承宪。滕翼
一惊,更是大喜,勉强绽出一个笑容,问道:“怎么在这坐着?也不点灯?”说罢走过去,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屋内渐渐亮了起来,烛光摇曳,照得屋内一阵不真实的昏黄温暖。李承宪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一般,
睁开眼看着滕翼。
滕翼被李承宪认真的目光吓住,道:“李承宪?”
李承宪看他许久,伸出手去,道:“还给我吧。”
滕翼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听着他淡然的语气又觉得心底没来由的害怕,只得问道:“什……什么还给你?”
李承宪指指他的腰间,道:“那枚玉佩。还给我吧。”
滕翼听明白他的意思,登时吓得脸色惨白。
只听李承宪又开口,口气依旧淡然,既不愤怒,也不激动:“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你,不管你是为什么,是出于什么目
的,而今我也无法再对你做什么了。”
“只是你我已走至今日田地,再纠缠下去只是彼此折磨。就把那枚玉佩还给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我们从没相
识过。”
滕翼闻言,如五雷轰顶,看着李承宪伸出手来,向自己一步步走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终于退至门边,身上最后一
丝力气也被抽走一般,眼中满是不敢相信,倚着门颓然滑到下去。
手不禁滑下腰间,触着那枚玉佩,依旧温润舒爽,美好得舍不得放开。
然而李承宪就要把它要走了。
我跟李承宪,就此完了。
青山不语 33
这枚玉佩是李家的传家之宝,十几年前当做文聘之礼给了滕家。
滕翼还记得那日自己从姐姐的妆台中将它偷了出来,连夜骑马奔出了大青山。
在湛城,两人初次相遇时,滕翼手中正拿着这枚玉佩。正因这枚玉佩,因为李家家训,拿着这枚玉佩的人,便是李承宪
未来的妻子,李承宪才错将他认成了滕丽,这正是一切的开始。
李承宪的错认,滕翼的不辩解,一切开始往扭曲的方向发展,两人在湛城一起生活,一起抵御战争,一起逃亡,一起回
了潋京,终于结下解不开的羁绊。直至滕翼代姐出嫁,两人拜了堂成了亲,至此,再也无法回头。
滕翼仍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李承宪郑重地将这枚玉佩交到自己手上。
永远带着它。
带着它,你一生都是我的妻子。
无法拒绝,无法逃脱,滕翼终于依言将这玉佩带在身上,片刻不离身。
仿若禁锢一般拴在身上,将两人栓在一起。
即使谎言被戳破,即使李承宪终于放弃,想要要回这枚玉佩,想要打破这枷锁。
可是……
滕翼手中握紧玉佩。
不想放开。
即使自己再也没有理由留着它,没有立场留着它,却仍是不想放开。
即使心里明白,只要交出这玉佩,一切就会结束。自己可以如愿回西夷,与李承宪结束这无望的纠缠,打破捆住两人的
枷锁。
可是,还是不愿打破它。
就算这是会束缚住两人的枷锁,也不愿打开它。
滕翼攥着玉佩,越握越紧。一旦放开了,把这枚玉佩还回去,他跟李承宪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想,不甘,也不愿。
滕翼下定决心,一把扯下玉佩,紧紧握在手里,护在胸前,站起身来,鼓起全身的勇气,直视李承宪,大声道:“不!
我不会给你!只有这枚玉佩,绝对不会还给你!”
李承宪看着滕翼站起身来,眼神坚决,不禁苦笑:“你这又何苦?事到如今,你我还能怎样?你留着它,你我二人终究
还是……还是……”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人却继续走上前去,伸手向滕翼怀中。
滕翼看李承宪继续靠近,仍是不放弃要走玉佩,心中惶惑无依,这些日子来李承宪对他的冷眼冷面,对他的漠视,这些
日子来的不安,惶恐,悔恨,难过,全都涌上心头,滕翼看着眼前仍是步步紧逼的李承宪,终于崩溃般地痛哭出声。
滕翼护住胸前的玉佩,仿佛最后一根稻草般死也不肯撒手,眼泪汩汩流过脸颊,泣不成声:“李承宪……李承宪……别
要走它……好不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留着它……”
两人相识来的种种情景闪现脑中,滕翼不成语调地哭诉:“这是你给我家的定亲之物,你不可以收回去!我骗了你,是
我不对,当初在湛城,你把我错认成姐姐,我……我那时很讨厌你,一句话都不想跟你多说,也没有跟你解释……后来
……后来打仗了,我……我害怕你会不管我,把我一个人扔在湛城,我害怕,不敢跟你坦白,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很多
次我想跟你坦白,可是我怕你生气,怕你难过,总想着只要姐姐来了就好了……我不该骗你……可是……可是你恨我吧
,打我吧,骂我吧,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把它收回去好不好?只有这枚玉佩,不要拿走它,好不好?”
李承宪耳中听着滕翼歇斯底里地哭泣,面无表情。
太狡猾了。
明明知道自己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眼泪,还在自己面前哭得这样伤心。
伤心得他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不是不懂他的苦处,也知道他一直以来有多难熬。
可是这样的心情,连李承宪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应。难道就这么原谅这个欺骗自己这么久的人吗?
终究知道,即使一切的开始只是个误会,一直以来滕翼都是拿谎言对他,两人之间种种柔情蜜意都是虚幻。
可是,两人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不是假的。
一起相互扶持走过战场,彼此照顾度过伤病,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都不是假的。
自己那些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心思,那些想要为他付出所有,给他所有的心情,为他喜,为他忧,为他伤心,为他快
乐,为他心痛欲裂,为他欣喜若狂,这些都不是假的。
此刻心中一阵阵的疼痛也不是假的。
只想冲上前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将他紧紧抱住,让他不再哭泣。
李承宪只觉太阳穴又开始胀痛起来。
罢了,罢了,不要再挣扎了。
承认吧。
承认即使他骗自己,即使他和自己同为男儿身,还是爱他。
以手抚额,看着眼前已哭成泪人的那个人,李承宪终于下了决定。
我已给过你机会,既然你还是不愿放开,那就别怪我了。
再也不给你机会逃开,这辈子你都要跟我绑在一起了。
青山不语 34
李承宪终于做了决定,只觉犹如放下心中大石一般,多日来压在胸口的烦闷尽去,无比爽利。
看看滕翼仍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无奈地叹口气,上前搂住他,道:“怎么哭成这样?你是男孩子吧,怎么这么爱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