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良久的沉思。
下床拿过几乎翻烂的剧本,对着反光的玻璃窗,一遍一遍的念着倒背如流的台词。
他对自己说,我是李煜。
玻璃窗里倒映着他的身影,熟悉而陌生。
“朕身为一国之主,不能保卫社稷,看着自己的百姓因朕受苦,朕……”
“李煜率臣僚前来,请接收国玺和降书……”
“嘉敏,不要再叫我国主了,我已经……国已不成过,还哪里来的国主……”
“哈哈……你听听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李煜就是个亡国的懦夫,庸弱无能,识人不清,骄奢淫逸,沉溺佛道……哈
哈哈……”
“还有……比我更失败的国君么,我该拿什么颜面去面对江南百姓、列祖列宗……”
是啊,真是失败。
从房间里出来,夜已深,没有人的走廊空空旷旷。
文衍宇走到走廊尽头,只穿着衬衫在夜里有些冷,抱紧胸口从侧面的楼梯向顶楼走。
还没到顶楼就隐约听见奇怪的声音,再走近些,发现是有人讲电话的声音。
“……不想和我结婚你可以直说,不要跟我扯什么薛寻,就算我们曾经有什么那也早就过去了……周颐,你和那个女主
播的事情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够了,我已经听的够多了……”
文衍宇刚想下楼,不想天台门被推开,戴琪红着眼从上面快步走下。
在看到文衍宇的那一瞬间,戴琪迅速调整了表情。
“你怎么在这?”
撞见别人的隐私,文衍宇微窘:“我睡不着,就想……”
戴琪眨了眨眼睛,恢复到平日冷艳高贵的模样:“文衍宇,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纠结什么?”
“我……”
“不就是父亲死了,薛寻父亲死的时候他连三岁都没到,他是不是该哭死?”
文衍宇猛然抬头,眼睛流转着一种隐隐的痛:“你不明白。”
戴琪却突然笑了:“文衍宇,比起你白天平淡的演技,现在看起来倒像个人。因为一个打击压抑了七八年还缓不过神,
文衍宇你不觉得你自己太懦弱了吗?薛寻可以在被导演指责了整整一天后,忍着羞耻去请教,一整夜不睡的练习排练到
第二天无NG过戏,你做的到么?所以,你真的配不上薛寻。”
文衍宇沉默着没有回答。
戴琪双手插在胸口,目光转了转,突然问,“今天连导叫你过去,是……说你的演技有问题吧。”
文衍宇顿了一刻,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攥紧了拳,文衍宇低头开口:“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
“你为什么不请教薛寻?”
“……”
“是因为他喜欢你,你就不敢接近?可你应该更明白,正因为这样,他的指导绝对会是最好的。他喜欢你和你又有什么
关系,他没有强迫你一定要接受他,不是么?文衍宇,你这样分明是公私不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他再怎么做也是
没有用的。除非……除非你担心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忍不住喜欢上他,所以才这么排斥他?”
戴琪看着文衍宇垂着头没有表情的模样,大笑着摇头,从文衍宇身边走下楼。
快走到下一层才听见文衍宇涩声回答:“我,不知道。”
戴琪的笑声更大,却慢慢掺上了苦涩。
薛寻真的是个好人,文衍宇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真是……让人嫉妒。
戴琪走后,文衍宇走上天台。
空阔的天台凉风阵阵,环紧身体依然有微凉的感觉。
没有月的夜空染着淡淡的雾色。
戴琪的话回荡在耳边。
是不是一语中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自己大概真的是懦弱的,什么都不敢面对,所有的一切都选择了最消极的逃避,比起父亲什么都敢不顾的勇气,真的
差太多了。
原本自己也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理想。
终究活到二十六岁,一事无成。
文衍宇无声的对着天空笑了笑。
说起来,自己和李煜还真的是很像。
******
播放出来的电视剧看起来很舒服,可是拍摄起来要辛苦的多。
气温开始升高,可是演员们仍然要穿着繁复厚重的戏服拍摄装作无恙的拍摄,其他龙套配角还好,在没有戏份的时候可
以先脱下戏服,但戏份较重的主角就没这么幸运了,只要再拍摄期间就要随时随地穿着戏服。
于是,什么清凉贴片什么小风扇一一上场,甚至剧组还特地用车载冰箱运了冰块过来。
常年呆在家里,文衍宇虽然称不上病弱,但体质不好是真的。
忍耐着穿着戏服演戏,不一会,就会全身汗透,补妆的化妆师抱怨了好几回,文衍宇也只能笑着抱歉。
在这样的条件下演戏,考验的就不仅仅是演技了。
薛寻、戴琪尚有诸多助理前后照应,文衍宇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送来的冰块和冰水只能解燃煤之急,正式拍摄的时候该怎么热还是怎么热。
好在因祸得福,这几日连导除了几个重要场景反复拍摄力求完美,其他也没多计较演技什么,毕竟他自己也热得够呛。
这样的拍摄持续了有近一个星期,文衍宇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扛不住,甚至出现了轻微的脱水现象。
本来想请一天假,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告诉任何人硬撑着上场,只是在间隙加倍的喝水,他实在不想拖累进度。
喝了两口水,薛寻那个女助理又送了冰镇绿豆汤过来,照旧是一人一杯。
绿豆汤确实是解暑的好东西,喝了之后文衍宇舒服了一段时间。
但没过多久,干渴头晕的感觉卷土重来。
这样的症状在第二天下午越发严重。
文衍宇深情的对着戴琪念着台词,遥遥看去,华服男子面冠如玉、风姿挺秀,鹅黄裙装的女子钗环叮当,容颜娇艳,才
子佳人相得益彰。
然而,文衍宇的视线开始恍惚,汗水几乎浸透了衣衫,眼前看见的事物出现重影,胃里反复欲呕。
终于,在低声说了一半台词后,文衍宇径直倒了下去。
这下可彻底吓到了剧组人员。
扶人的扶人,打电话的打电话。
慌乱之中,有个镇定的声音响起:“叫救护车太慢,直接送人去医院。”
等反应过来后,就看见本来还站在休息区等戏的薛寻已经抄抱起文衍宇快步向停车场走去。
“大家先休息。”连景挥手示意,又赶忙跟了过去。
摄影棚外蹲等的记者三三两两聊着天,突然间大门敞开,薛寻抱着文衍宇从里面出来。
抓拍的记者拍完才一脸茫然看着相机,赵匡胤抱着李煜,着是哪出?
还没等反应,里面又出来一票工作人员。
“麻烦让开一下,前面有人晕倒了,要送医院。”
记者们这才反应过来,打了鸡血似的跟着抓拍。
薛寻已经带着文衍宇上了助理开过来的车,几乎一刻不停,保姆车开了出去。
留在摄像机镜头下的,是锦袍玉带,身姿如松的薛寻紧抿着唇抱着脸色被白袍映得更加苍白的文衍宇,宽大的袖口伴着
如云的青丝从一旁滑落。
忽略背景来看,竟像某个画报上的景象。
二十五
文衍宇倒下的那一刻,薛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就已经把人抱上了车,甚至没有发现自己也已经一身的汗。
算算,除了那天送夜宵再次被拒之门外之后,也再没和文衍宇接近。
压抑着告诉自己,逼得太紧,文衍宇会痛苦,会被吓跑。
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倒在自己的面前,那种懊恼无法描述。
明明这几天已经察觉到文衍宇精神不好,他本来可以做得更多,却因为心里莫名的束手束脚……
薛寻狠狠捶了一下车门。
“还有多久能到?”
“十分钟,十分钟以内绝对能到。”
小助理从车载冰箱内拿出冰水,又从包里掏出毛巾递给薛寻,小心地说:“寻哥,先帮文先生降温吧。”
薛寻静下心,用沾湿的毛巾擦过文衍宇的鬓角和额头。
想了想,把毛巾放到一边,动手解开文衍宇层层叠叠的戏服,同时仔细的摘下发套。
里面的白色T-shirt已经透湿的沾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肩胛瘦削,锁骨突出,腰细似乎不盈一握。
薛寻忍不住皱眉,真的太瘦了。
为什么之前都没有留意到这些?
他到底一直在干什么?
心疼的感觉从心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薛寻一遍遍用毛巾帮文衍宇降温,手下的肌肤却滚烫依旧。
到底开到医院,薛寻联系认识的医生,先送去急诊。
挂号诊断后,送去特护病房吊水。
送来还算及时,医生叮嘱一定要好好休息,保证营养。
后脚连导和工作人员赶来,问过医生后,连导决定先放两天假。
呆了不到片刻又出去应付记者,工作人员同文衍宇大多不熟,很快也都一一离开。
不一会,病房里恢复冷清。
换好便装的薛寻这才慢慢走回病房。
病房里开着空调,文衍宇身上的汗早已蒸干,手背扎着针头,透明的液体一滴滴注入。
苍白的脸颊上睫羽轻颤,却一直没醒。
小助理用保温饭盒装了两碗白米粥和一笼小笼包送来,探头探脑看了两眼,识趣的一个人出去。
薛寻给Amy打电话取消晚上的通告,粗略吃了点东西便坐在文衍宇身边。
这样很傻而且很危险,可是他不忍心让文衍宇一个人呆着。
背了一会台词,还是心神不宁,最终放下剧本,手肘撑着下巴,歪过头仔细的看文衍宇。
睫毛不算长,但很密,覆在眼睑是一片灰色的阴影。
鼻梁挺秀,嘴唇因为病中,泛着淡淡的皑白。
至于肤色,则白皙的甚至有些病态。
但就是这些五官组合在一起,是让他忘也忘不掉的模样。
时针走过八点,薛寻动了动微微僵硬的胳膊,突然听见两声敲门声。
“小文,小文你在么?我是谈静。”
薛寻想了想才回忆起来,这是文衍宇的经纪人。
犹豫片刻,开了门,一个穿着干练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看见薛寻的那一刻露出了明显的惊讶,但很快恢复镇定。
“薛先生,你怎么在这?小文他怎么样了?”
薛寻抓着门把,客套地笑笑,手指放在唇间轻声回答:“他现在没事,有什么到外面说,不要吵到他。”
谈静望了一眼病床上的文衍宇,点点头。
刚走到医院走廊,薛寻的声音就沉了下来:“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么?”
薛寻的质问来的极快,知名经纪人谈静都差点着了道。
怔了怔才回答:“薛先生,小文的经纪人是我。”言下之意,这不是你需要问的。
薛寻看着谈静微笑,谈静却在那毫无瑕疵的笑容里觉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看来不是第一次了,即便文衍宇不能
创造多少效益,作为他的经纪人,你连个助理都不愿意帮他配,任由他病累,这么做对么?”
谈静定了定心神:“这和薛先生有关系么?”
“好,这与我无关。那我的经纪人之前同你提过的建议呢?”
“你想签约小文?”
“是的。”
薛寻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签名的记号笔,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一串数字,亮给谈静看。
“这样够么?”
谈静笑了:“这个未免……”
“这不是签约的费用,这是我个人给你的。”
谈静神色骤变:“薛寻,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文怎么说也……”
薛寻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神情似笑非笑:“有些事情不要我说的太明白。”
“你在说什么?!”
“文越再不济,生前也是影帝级的人物,即便他死,留下的财产也不会要他儿子沦落至此,打着保护的旗号压榨别人,
你也够龌龊了,何必再装什么仁义。我不拆穿你是不想让他难过,你真的以为你做的一切都天衣无缝了?”
谈静脸色一时青白交替,好一会才咬牙切齿的说:“好,我回去就办。这样也好,回来再搞出什么同性恋的传闻也不用
我来收拾残局了。老子这样,儿子还是这样!”
薛寻轻松地搓着掌心的字迹,笑得风轻云淡:“我会保护好他的,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也希望谈经纪人能跟我配合,
不要想玩什么花样。”
慢慢踱步回病房,文衍宇仍然没有醒,睡容安谧。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有睡好了。
薛寻忽然又觉庆幸,好在现在他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可以兵不血刃的解决掉身边的威胁,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关上灯,坐在床边,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文衍宇的手。
这样的感觉,竟然是安心。
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被填满了一般。
久违了的满足感觉,再也不想放开。
窗外夜空明月透亮,玻璃折射着月光,一地柔和而温存的清辉。
薛寻俯在床边,慢慢睡着。
在如许迷人的沉沉夜色里,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意识逐渐回到身体里,文衍宇正想用手撑着坐起,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吊着水,另一只手被人紧紧握着。
微一侧头,便看见一个人的脑袋抵在自己手臂边,黑色的碎发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辉。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自己现在是医院?
文衍宇又闭上眼,被握着的手掌传来温暖的触感,在失去视觉后格外清晰。
他试着抽出手,几次之后,放弃,薛寻握得太紧了。
舒服的睡了一觉之后,身体里的疲倦逐渐褪去。
文衍宇浅浅的呼吸,身边的人似乎睡得不是很舒服,转了个头,文衍宇僵了一下,等了片刻,薛寻仍旧没有醒。
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在耳边很近的地方,一声一声。
即使再想着不要接近,文衍宇也没法否认,在生病时有人陪着,让心变得很安。
放松身体,贪恋着手心的温度。
太过温暖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蒙蒙亮起,文衍宇听见薛寻模糊低沉的声音。
“文衍宇,你醒了?”
“嗯。”
抬起眼,看见薛寻正在换着架子上的水袋。
“饿了吧,这里有粥和小笼包,我等会去找人热一下。”
手被放回被子,温暖的触感早已抽离。
文衍宇撑着一只手臂坐起,掩盖似的垂下视线:“谢谢你的照顾。”
薛寻顿了顿,换好水袋,走到文衍宇身边,弯腰调高床前部的高度,闷声说了一句:“用不着这么客气。"
说完,拿着保温饭盒出去加热。
连导放了剧组两天假,薛寻就陪了文衍宇两天。
跑前跑后不说,就真的是一直坐在医院里陪着文衍宇,悠闲的根本不像传言中通告排到两个月以后的薛影帝。
父母亡故以后,文衍宇孑然一身了很多年,不是没有病过,却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细致照顾。
委婉的表明自己一个人可以,薛寻却像听不懂般,固执的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