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跟你讲,今日不用传膳了么?”
展昭闻声看去,才发现从书房一侧走来一名清秀文静的少年,浓眉大眼,梳着典型的契丹贵族发型,华服加身,挂着华
丽的金锁与玉石首饰,所到之处,宫人侍女纷纷敬重的行礼,身份高贵自不必说。
“都是我早先说溜了嘴,皇姐一听说今日京城有集,便溜出宫去采买乞巧要用的东西。”少年神态自若的走到桌前,扫
了一眼那简单的膳食,轻叹一口气说道,“可惜你还专程跑一趟,不过她绝对不肯这么快就回来的。”
展昭看他也就是十三四岁模样,但谈吐超越年龄的沉稳,带着王家的气度。见他靠近过来,只放低视线,微微浅笑一下
,礼貌而不失气节,惹得那少年驻目而立。
“你……就是那个被父皇贬到御膳房去的大宋武官吧?”少年目光稚嫩,却充满了好奇,笑意也不由自主的挂上了嘴角
。
“是……”展昭见他叫耶律彦和‘父皇’,这才隐约想起,那日在行营大帐中,的确是有个年幼的孩子坐在太子身旁,
想必应是辽国的三皇子耶律沁。如今太子被劫,二皇子领军攻夏,恐是战事胶着,辽王才决定亲征,而这个最小的儿子
自然就被接进宫来,名义上是监国,其实是严加保护,以防不测。
少年谈吐非凡,气质清雅,却依旧还是个孩子,玩心颇重。他凝视片刻,突然长出口气,一把拉起展昭的手说道:“你
来得正好,陪我到御花园钓鱼去!”
展昭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抽回手说到:“殿下不要说笑!展某只是个下奴,怎能进得后宫内院,更不可能到御花园去!
”
可是少年调皮的一笑,抓起他的手不由分说拉着往外走。
“殿、殿下,您放手——”展昭见他并非不懂,而是有意,不禁有些着急起来,使劲一甩,扯得少年一个踉跄,连退两
步,也让一旁的宫人吓出一身冷汗!
“殿下恕罪,实在是不合礼数,这会坏了规矩,您父皇回来知道了也会怪罪殿下!”
“这点你不必担心!父皇说你是皇姐和大皇兄的朋友,为人可交,无聊的时候与你为伴,恐怕对我多有助益呢!”少年
忽闪着大眼睛,轻巧一笑接着说,“我也从没见过父皇如此夸奖人,一开始也吓了一跳!”
“什么?”展昭听后,皱起的眉头更是拧得紧。这个耶律彦和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怎么可以将如此年幼的皇子放在一个
异族的身边潜移默化?虽说展某没有歹意,但是近墨者黑的道理他竟不明白?
可是少年笑的天真善良,再三推脱不掉的情况下,展昭即使不情愿,也还是跟着他第一次踏进辽国的御花园。所到之处
,气派非常同大宋皇宫不相上下,但是却没有南国的浓浓诗意,而是充满了北国恢宏粗犷的干练与霸气。
恰逢七夕前,园中仍然可见夏末秋初的姹紫嫣红,但也平添落叶黄竹。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廊榭走了半天,来到湖边一处
凉亭。放眼望去,满池残荷欲褪却尽显一颗颗尚未饱满的莲蓬,根根挺立,摇摇欲坠的沉甸,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丰收为
期不远。
“这儿是父皇最喜欢的地方,听说是因为母妃生前喜爱这满池的清波与红荷。所以每次我进宫来请安,父皇都会特意带
我来这里……”
少年说着说着,不免语带悲伤。展昭见了颇为怜惜的皱皱眉,却安慰不了什么。好在少年很快就轻叹一声,调转话题说
道:“你不要如此拘束,我早听过你的事!上次在天牢替大皇兄传话,他口中所说的,皇姐那位‘重要的朋友’应该就
是你吧?”
“殿下到过天牢?”
“嗯,那时天牢里只有皇姐一个人,好像被人下了迷药。沁儿当时失礼,弄得皇姐一身是水……"
原来那日公主能在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及时赶到刑堂,是太子遣了自己的弟弟冒险通风报信吗?展昭心里一阵深深的悸
痛,公主浑身是血的模样瞬时从眼前闪过,同时也不由得想起那位身处西夏,生死未卜的忠厚皇子和舍身犯险前去营救
的白玉堂。
晌午过后,人渐渐变得有些懒散。守在池边的一群人久等不来那翘首以盼的首杆,也慢慢失去信心与耐性。一个夸张的
哈欠过后,年幼的皇子露出倦意,却也强打精神的偎在展昭不远处不肯离开。
“既然乏了就小睡一会儿吧!展某替殿下看着鱼竿。”
且不管是谁的儿子,展昭依旧心疼他如此年幼却要承受比相仿年纪的孩子更多的重压与管束。毕竟森严的保护对一个本
该无拘无束的孩子而言,已经是残酷的禁锢,即使是灯火辉煌的宫殿也不能容纳幼小心灵的天性不羁。
耶律沁看了他一眼,迅速蹭过来,没有预兆的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毫不客气的接受了他的提议沉沉睡去。不管外界流言
怎么说这个宋人,他更相信父皇与皇兄皇姐的眼光,何况这个人不但没有初次接触的陌生尴尬,反而使他感到莫名的亲
切。
展昭静候他睡得安详,默然充当着负责任的枕头,时不时替耶律沁驱赶靠近过来的蚊虫。这样的惬意持续了良久,直到
再次被打断的时候,已是几过日央。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跑进这御花园来的?”
身后一个妩媚的女人声响起,透着警惕。展昭闻后急忙转过脸来,发现是两个花容月貌的美丽女子和几个随侍的宫人,
看样子应该至少是妃嫔,而且在后宫地位不低。
“这池中的鲤鱼是皇上心爱之物,有专人伺候,平时连妃嫔都不准擅自饲喂,尔等居然敢公然垂钓?!”其中个子略高
些的女子似乎已经有些愠色。
可是三皇子睡在自己腿上,应该起来行礼解释吗?展昭为难的低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耶律沁,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
从何说起。还好其中矮个子的女人已经认出了他怀里的皇子,立即与另外一个小声嘀咕几句,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许
多。
“就算是三皇子的侍从也不能进内苑。你快点出去,被人看见,会生出事来。”
展昭听了这善意的规劝默默低头,叫醒熟睡的耶律沁。
“展某不能久留,殿下还请回寝宫睡吧。”
耶律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倦意未尽。远望一眼,轻轻说道:“原来是两位母妃驾临……找沁儿有事吗?”
一个女人见皇子醒来,立刻上前满脸堆笑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道:“殿下,本宫与秋妃姐姐只是路过,正巧碰上您,就特
来请个安!”
另一个女人也颇为殷勤的替他整理衣衫,择掉草屑,媚笑的说:“听说此次皇上亲征,特命殿下监国。殿下啊真是长大
成才了呢!”
“母妃夸奖,沁儿实不敢当。”
“殿下太自谦了!本宫总听皇上夸奖殿下天资聪慧。此次监国又特意安排六院大王与南北院枢密使日日到御书房与殿下
商议国是,可见皇上是多么器重殿下!”
耶律沁莞尔一笑:“是父皇天恩浩荡,国事都是朝中的各位大臣在处理,沁儿尽力不闹出乱子来就已经很不易了!”
那个被称为秋妃的女人亲热的拉着他的手,婀娜款款的说道:“总之日后有机会,还望殿下能多关照我们姐妹俩,在皇
上面前也要偶尔替本宫与萧淑妃多美言几句,您一言九鼎,皇上自当中意!”
“母妃言笑了,沁儿惭愧……”
听着这番几乎尽是寒暄客套的对话,没有平头百姓家的亲情,尽显帝王家的势利。展昭冷眼旁观片刻,感到虚伪而厌恶
,也就低下头不去正视,可是最终却还是没能躲过两位宫妃的好奇目光。
“……难道那个人便是……”萧淑妃早就悄悄打量过数遍这个站在一旁的宋人,因为要错过他那绝对出众,凝脂般白皙
俊朗的精致脸孔,实在不是件易事。
“今日垂钓不关他事,是沁儿要他来陪着的!等父皇回朝沁儿自会解释清楚!”
宫里人多口杂,空穴都能来风,但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是不懂得。不过从两个女人好奇惊异甚至是略带赞许暧昧的眼
神中,这个聪慧的孩子还是能警惕的察觉出危险,立刻向展昭站的方向横挪一步,要替他遮挡可能的伤害似的。
这个宋人承蒙皇上的特殊关照,经由宫人口传其实早就声名大噪,现在居然在路上碰见这样尊贵的主子们也照样不卑不
亢,的确令两个女人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因为那次云妃闹出了丑事便再也没见过圣驾,她们俩儿此时也不自觉的对其
敬而远之,更不敢冒险苛责什么,仿佛害怕惹恼了他便会触霉头,得不到君宠似的。
这时水中渐起一阵凌乱的水花,有鱼上钩了!
待宫人们七手八脚将那尾青花鲤鱼捞起来呈上时,这个原本主动提出钓鱼要求的孩子却心一软将它放了回去。
“其实我也并不爱吃鱼,妄杀无意。既是父皇心爱之物,还是不要害它性命吧!”
七十、伴读摄政
等展昭随耶律沁再回到‘翠煌宫’已是掌灯时分,天玺还是没回来,但是遍寻不着耶律沁宫女已已经追到这儿来了。不
过耶律沁似乎无甚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再也不肯进食。展昭看到天色不早,想来公主不回来用晚膳,馋嘴的丫头当夜
恐怕还是少不了夜宵,便也想要告退提早准备,却被这位年幼的皇子缠住,死活不放他回去。
“已经掌灯了,展某再留在内院,真的会惹出事端!”
耶律沁见他急于脱身,借口又冠冕堂皇,撅嘴片刻说道:“那好,你陪我到御书房去!那里是议事堂,只要有需要朝中
臣子都可出入,即使停留通宵也不用担心落人口实!”
“殿下不是累了吗……”展昭一听他还惦记着留一通宵,不禁蹙眉道:“您这样的年纪,最好还是早些安歇,养精蓄锐
,明日才好与群臣议事啊。”
“不是说了吗,都是朝中大臣在处理,什么捐收税赋,利水兴耕的,说了一天汉人的事我也听不懂,烦都烦死,白留在
那里受罪!”
“可您是皇子啊,现在两国交兵,征收税赋就也相当于角力粮草,千万马虎不得。想必您父皇也是因为这,才特意让群
臣日日向殿下禀报才好安心吧!您又怎能推说不懂便不理不问呢?”
皇姐的朋友怎么会这样刻板啊?耶律沁眨巴着眼睛,怪异的看着这个温顺的陪了自己一下午也没有怨言的宋人,却发现
他的眼中真的带着浅浅的责备。
“……父皇只是要我听,又没说要听懂啊!”他顽劣的耍赖,孩子性格曝露无疑。“这宫里多无聊,好不容易认识你,
就再陪我一会儿嘛~~”
看着这个生长在宫廷尔虞我诈中的孩子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率真的性格,展昭默默叹了口气,一想到刚刚他将那尾鲤鱼放
生,便顿感惆怅。
一个嗜血如命的神医,除了能生养出恶鬼投胎和温良恭顺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儿子外,眼前这个尚且清纯的灵魂,究竟
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呢?
在耶律沁再三哀求下,展昭还是没能狠下心拒绝他的要求,最终随他来到了决定过无数辽国大事的御书房。一靠近那里
的宫墙,便是陡然增多出来的大内侍卫。这倒令展昭想起,其实在大宋,皇上的御书房自己是常去的。
陈设名贵却远比想象的简单,除了高大显赫的层层书卷,没有太多打眼的装饰,与辽宫里其他院落形成鲜明对比。这恐
怕比较容易令人专注的冥想,读写那些容不得丝毫马虎的奏折。
“就是这堆——”耶律沁一进门就指着案上那叠罗到夸张的奏折,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说到,“看看,每日都是这么多
,今日我故意躲了却未料想居然全给留下来了!”
展昭看了不禁和煦一笑,默思一下便意外的拉着耶律沁坐到案边,然后边帮他码放边将一本奏折放到他面前。
“殿下聪慧,自当知道‘是祸躲不过’的道理。既然不想睡,殿下还是乖乖看完吧!”
“可是我真的是看不懂啊!!”耶律沁委屈的嘟囔道,“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都是什么字啊?”
展昭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的确是几个生僻的字眼儿,转念一想,要一个十三四的孩子处理军国大事似乎是有些过分苛责
了。他随即暗暗叹气。
“好吧!展某虽然不才,但是多少还识些字。殿下有不懂的,展某可以念给您听。“
“真的?”耶律沁一听就似抓住根救命稻草,立刻眼睛一亮!在展昭的细心解释下,这位快被奏折逼上吊的年幼皇子听
的津津有味,还不时问些出其不意的问题,思绪敏捷,过目不忘,还在一旁记笔记,把讲得精妙的详记下来,恐怕是要
明日在那些叔叔伯伯面前一雪前耻。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令展昭看着都想笑,毕竟是他父皇首次交代做如此重要的事,这
个谦顺听话的孩子还是想尽一切所能做到令自己的父亲高兴吧?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两人终于读完了整桌的奏章,才发觉时候大晚,困意浓浓。在展昭的催促下,耶律沁终于返回
自己临时下榻的‘弼霄宫’休息,而奔忙了一整天的展昭也顶着月色再次跟随侍卫们回到了御膳房的那间柴房。
一进门便看见一卷荷叶留在桌上。旁边的一碗汤水依旧温热。
展昭立刻环顾,没有人影。揭开碗盖发现是用名贵的虫草与人参炖煮的鸡汤,白的诱人。能用的起如此贵重食材的,除
了地位显赫的皇族不可能有其他人。而荷叶中包裹的是做工粗糙的软炸年糕,只是已经冷了,应该是产自宫墙之外。
原来公主来过了么?
展昭捧着荷叶会心一笑,恐怕是在自己与耶律沁读奏折时她就悄悄的回宫来了。虽然没有当面问过,但是却无意间猜中
自己喜欢年糕的秉性,虽不知算不算默契,却绝对数的上是惦念了。被囚禁在这辽宫层层的宫苑里,却依然知道会有人
挂念,这对太久没有过归属的展昭而言,其实是莫大的安慰。能真的毫无顾及关心自己的,恐怕也就是这位天神般高贵
独行的公主了吧?
随后的一日过的还算平顺,公主早膳时兴致勃勃的讲了很多集市上的见闻,耶律沁听得津津乐道。而当他花了一个上午
从御书房听政回来,居然也是一脸兴奋,直到下午都几乎没停的跟公主唠叨那些一品大员是如何如何惊异于他今日截然
不同的日进千里。
“呵呵呵,那些大臣不明缘由,一定认为沁儿你是神童吧?”天玺笑言。
“这都应该归功于他——”耶律沁神神秘秘的趴在天玺耳边,“要不是他昨日替我讲解,我哪懂得那些汉人的田亩丈量
?今晚还要他陪我读奏折!你不知道,六院多翟勒叔父听了我今日的问题,惊讶的半天都没合上嘴呢!别提有多可笑了
!”
天玺悄悄的看了一眼站在远处亭榭下的展昭,正指导侍女们如何沏泡中原的茶,神情专注,优雅而清丽。听说他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