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如今那个护卫在逃,若不将其缉拿归案便定罪于他怕是天下难服,泛使回了中原岂不是又要传
言我大辽蛮不讲理,有意为难?”
荣冼祖额头汗珠豆大,连忙揖礼躬身:“陛下言笑了!贵国重法取证,自是不会放过奸佞冤枉好人。如今出了此等荒唐
事,当是首先寻得白护卫行踪,若其真是目无王法枉取人命,老夫定然奏报回京,将其交由陛下处置!”
辽主闻言目光浅淡如冰,嘴角笑意也冻结三尺,对着衣襟透湿的白发使者轻蔑通告:“此案交由京畿府衙全权侦办,若
是泛使的侍卫三日之内还不现身澄清,便是目无皇威,到时候莫怪朕遍发海捕文书,举国通缉!”
荣冼祖唯命而立,惶惶叩恩。满朝臣子闻后淙淙接耳,然而所有窃窃私语均在君王不发一语的冷视下迅速平息。
但金殿上的惊心动魄完全没有影响上京城外榨树林清晨的宁静。只不过日头一出,耳边鸟鸣此起彼伏,搅人清梦。
白玉堂被吵醒,磨蹭很久才从树上翻身下来,伸个懒腰而后闻到了淡淡的饭香。
“恩人起来了?”几步之外的破旧山庙前,一个纤弱女子正吹火煮食,花容之貌上沾染些许草灰,但笑颜依旧甜美可人
。白玉堂也微微点头招呼,于旁静坐,看这女子为四个人的早饭忙活。
她身旁,一直站着个沉默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白玉堂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让自己背上杀人罪名的契丹孩子。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逃出大牢不到半日便如此巧合又
遇上了他。
当时这女子因为偷了吃食被人当街揪住,周围聚了很多幸灾乐祸的人,拥堵巷口,才令踏着房顶掩人耳目逃跑的白玉堂
侧了目。可就是那个不经意的俯视,却对上了这孩子的眼眸。求救,是一种渴望摆脱严苛命运活下去的切望!而那种生
的愿望强大非常,消弭间距,一瞬间便惑他作了决定!
于是那日上京城一角的百姓都在谈论,一个飞檐走壁的人光天化日劫走了一个要送官的女人。
粥很清,白玉堂几口进嘴,撂了碗才从那女子的尴尬中看出这本是四人份的。他顿时也尴尬的无可名状。余光可及那个
孩子还是面无表情不哭不闹,丝毫没有异议,比那女子还淡定。
怀中婴儿亦然。
“姑娘,他真的又聋又哑?”
昨日出城到了安全的地方,白玉堂脚一站定就心急火燎的问这孩子是否还记得两日前的情景。可不管他如何诱说,这个
七八岁的契丹小儿除了对视连个点头摇头的反映都没有。还是那个偷东西的女子上前解释,说他根本就听不见也说不出
,而这般意外让白玉堂直想跳河!
难怪他们干脆一口咬死只有爷在场,这样一个不言不语不谙世事的证人即便寻得,同没有又作何区别?!
“恩人莫怪,迩淂自幼如此,因为无法教化连性情都甚为怪异,实在对不住恩人……”那女子当然听懂了白玉堂昨日的
焦急,可这孩子对万事万物都从不回应,又能怎样替这中原人登堂作证?
阳光妩媚,白玉堂却觉得自己头顶阴云密布,看不见丝屡青天。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要爷扛下这杀头的罪过,一辈子回不去中原了吗?耶律小子,你这口蜜腹剑的家伙,莫不是非要
任着爷的性子欺负,而后攒在一块儿啖心噬肺统统讨要回去?!
岂有此理!爷这辈子怎能活的任人摆布!?!
当耶律元洪退朝回了御书房,脸色阴沉的连贴身近侍都不敢直视。
抬眼见御案上六院呈递来的折子似小山一样堆着,这个一向勤于国政的大辽皇帝无名火起,突然大发雷霆,将案上的东
西掀翻在地!侍女宫人不明所以,纷纷叩头求饶,被他统统骂了出去,一时间整个御书房只听得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与
砰砰的心跳!
白玉堂,你逃狱?你居然还逃狱——!?!
你这个任意妄为的家伙,为何不肯相信我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为何要逃?不管你做与没做,上京皇城,大
辽疆土,难道还怕我会害了你么?!?
他怒不可和,拼命克制,许久,身子还是气的微微颤抖,人僵直的靠着御案,否则就定会一头栽倒!
……如果有展昭在,你还会逃吗?你一定会放心的等着他查明真相,替你洗冤吧?
原来我在你眼里当真那么不堪信任,就永远托付不得吗?!
耶律元洪也不记的自己木讷讷的站了多久,直到身后脚步声近在咫尺方才察觉。他突然侧目,眼眸里盛着一时隐藏不及
的愤怒怨恨,看的来人一怔。虽然进殿便被满地狼藉吓了一跳,但这阅历无数的契丹王爷此刻一对视反而确信了君王心
锁何在。
而他,正是来送钥匙的。
“皇上,这是三都四道近卫详查萧氏兄弟的文案……”
香焚半炷,书卷落案,耶律元洪面无表情,周身却散发出浓重的杀气,北院王爷侍立于三丈之外,也能感觉到寒意。
“满门抄斩!”
君王这四个字说的咬牙切齿,冷酷无情,恍然模糊时空,以至于耶律信德抬头看了一眼,而后才确信的领旨退去。
而王易恒是在禁军肃杀呼啸着当街而过之时得知异变的。
原来这命案中的萧氏兄弟确系仇杀,但不是白玉堂,而是‘虏道子’。
如同中原武林拉帮结派一样,民风飙野的北疆当然自古也少不了或大或小的黑道势力,大部分是由土匪马贼发展而来,
或扼占通商的要道咽喉,或洗劫人单势薄的弱小部落,却因为草原民族特有的逐水草而栖行踪难匿,更难彻底剿灭。
而‘虏道子’就是通往女直部落甚至是高丽路途上最为强大的势力。这股势力几十年来都盘踞白山黑水,依仗岭北丰富
的物产为非作歹积下雄厚资财,日益壮大。但其销赃手段高明,长久以来极为隐秘鲜有破绽,多方围剿均未能断其根脉
伤其要害。谁知这帮大胆狂徒竟是此般堂而皇之的在天子脚下作着明面儿买卖,而萧家兄弟就是掌控‘虏道子’钱财命
脉的幕后金算!
只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帮主易手自是一代新臣换旧臣,更何况这对兄弟多年暗中吃里扒外的与‘虏道子’的
黑道对头明来暗访,所以更是被毫不留情的肃清灭口。而这江湖恩怨腥风血雨,两条人命何其轻微,本该是一把纸钱,
数捧黄土便能了结了去,而后蛇行蛇道,原方抓药,换个门庭照样伤天害理,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没有那个白玉堂的话。
京畿总捕站在萧宅远处监看禁军抄没家财清点亲奴,眉头始终松不下来。结果这个大宋泛使护卫的行侠仗义,引得天威
震怒,朝廷彻查严办,算是釜底抽薪摧毁了这个蛇穴狼窝。
主谋已死,但一道圣旨,萧府上下家眷从人三百七十二口,次日问斩,孺幼不赦,从此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核对人数少了一个侍妾,而王易恒知道就是吊丧当日便被扫地出门的那个青楼歌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四周哭声震天
凄凄切切,想那个不幸女子能逃过此劫,原来老天是开眼的。所以他刻意淡薄,只说流莺野鹤,走了便无从追查。
可是次日开刀问斩,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妄言天命了。
午时近满,刑场上人山人海,遍地头颅。刽子手的十几把刀砍到卷了刃,花了不少时间修磨,萧家高堂正室嫡子嫡孙才
又多活了一炷香的时候。
而那个女人就在这时出现在刑场,怀里还抱着个襁褓婴儿,身后是那个失踪了整整三日的白玉堂。
血,染红的不仅是地面,在草原初夏正午烈日的烘烤下,人血蒸发在空气中,浓烈的腥味抵挡不住径直冲进肺腑,却让
白玉堂极为惊讶这些围观的契丹百姓怎会如此毫无惧色,反倒是透出明目张胆的兴奋期盼!
原来这才是北疆蛮夷的本性……
一瞬间,白玉堂忽然觉得,自己与周遭交隔的何止是相貌语言的区别!
所以他怵愣一瞬,再回过神儿来,那个女人已经领抱着两个孩子走到了刑台上。
上面那些萧家仅存的家眷似是被至亲的血流遍野吓疯了,厉声尖叫,仿佛任何一个近前的人都是来索命的无常。但那个
女人很淡定,就像她早间听说了萧家满门抄斩也没有多少惊吓,义无反顾非要进城来送他们一程,其实无疑更是来送死
。
拦都拦不住。
这个中原模样的青楼流莺,即便被无情的扫地出门,最后关头却还是愿意为萧家陪葬,因为这怕是她此生唯一能称得上
是归宿的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个的跟他们话别,而后看着监斩官与遍地头颅仰天大笑,声音凄厉诡异,沙哑瘆人,如同地狱厉
鬼,似是也惊吓了本该上去将之擒住一同问斩的兵士刑卒。
那个孩子依旧沉默的跟在她身后,表情漠然,即便是直面眼前的阿鼻地狱。
不对!就算他听不见这女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难道他也看不见血亲身首异处的惨状?!白玉堂手心冒汗,胸中猛漏一拍
!可那日在巷内看见杀手取命,他明明知道害怕,一直颤抖不止,紧紧拉着爷的手臂!
就在这时,那个孩子转过头来,远远地看着人前站着的那袭胜雪白衣。四目相对,白玉堂这次却未能从他眼中再看到对
生的渴望,满溢的仅仅是种刻骨的悲哀,同样强烈,一如上次,刹那间便震摄心房!而后他清楚的看到这个无悲无喜的
孩子突然冲着自己笑了一下,眼神复杂的无可名状,藏着谜一般的感情。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白玉堂周身血脉‘轰’的一下子蹿起,紧握画影就要冲上去!
但是他大意了,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悄悄穿过嘈杂人群近了身的王易恒。就在他千钧一发又要闯出祸事来的瞬间,握着画
影的手却没能如愿的抬起来。
“你这小人!太卑鄙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偷袭爷,算什么东西!!”
驿馆厢房,白玉堂冲着从后门将他径直送回来的这个京畿总捕头破口大骂,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可就是动不得分毫!
王易恒将他扶到椅上坐了,戏谑的扫了一眼:“我是蛮夷,自是要见贤思齐向你们明理懂事的中原人学学‘礼尚往来’
!”
“你——你——你们这帮契丹蛮子又在盘算着如何算计爷!?!”那老鼠气不过,厉声质问。
“嚷什么?怕人不知道你堂堂泛使护卫大人被人点了穴送回来?”王易恒哼笑,噎的白玉堂差点儿憋死!
“真不知道你这厮哪来那么大火气,朝廷为了让你脱罪可是下了大本钱,三都四道的探马眼线全用上了,该死的不该死
的都杀了,你们宋人怎么这般不知好歹,难道还不满意?!”
该死的不该死的?白玉堂听愣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问他,为何突然要将本是命案受害者的萧家灭门。
“哼,皇上与泛使有言在先,你若三日内不现身澄清案情,便要发布海捕文书。可你行踪成迷谁知何时才寻得着,为了
与宋交好,为了顾及两国颜面,一切都必须在这期限内有个了结,所以就赔上了萧家三百七十二条人命!”
什……么?
室内顿时陷入一阵死寂一般的沉默,听得见微风扫过檐廊的轻盈,直到王易恒离去,那原本暴跳如雷之人也未能再说出
半个字来!
原来你根本没有查清原委?只是为了要将爷撇清,便干脆罗织罪名将告官者草草处斩,息事宁人?
但你不定爷的罪,又为何要煞费苦心设计爷卷入这般惨案?
妇孺不赦,赶尽杀绝啊……
耶律元洪,爷知道你想要爷留在辽国,可你居然下这般狠手,草菅人命?是要昭显你一国之君的说一不二,还是想让爷
一辈子感恩戴德?
但当初是谁说永远不会迫爷违心的活着?难道你对爷说过的甜言蜜语,答应爷的那些信誓之言都是假话,是敷衍?
或者连这份情意也不过是你身为帝王的炫耀,就像那三百多条性命,高兴便留下,说断便要朝得夕置了去?
耶律小子,在你这大辽皇帝眼里,爷到底算是什么?
漫天红霞,浓艳耀目,可白玉堂仅瞄了一眼,就差点吐出来!
一百八十五、猫腾鼠跃 (清月三话)
宝鞨殿,宫灯金黄华贵,和着最后一抹赤色云霞,同样美的妖艳。
一连几日身心俱疲夜不能寐,晚膳之时耶律元洪就觉得不适,仅仅喝了几口汤水。在御书房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睁不开
眼,掌灯不久便无可奈何匆匆回了寝宫,草草沐浴后更是倦得找不到北。
这张龙榻豪华宽阔的几近荒芜,他本以为自己定能倒头便睡,可是明明困得胡说八道却就是断不了思绪,肌肤触上顺滑
的丝绢被褥,每一寸都让他万分后悔当时为何没有将那人留住。
如果那日我不是自私的只顾自己的喜怒,他怎么会跑去借酒消愁,又怎么会蒙受此等不白之冤?一封书信而已,何必非
要争出个所以?耶律元洪,你何时变得如此心胸狭小,为何会想要将敖杰的鹰隼困在地上?爱他,难道不想让他永远自
由自在过他想要的生活吗?
清风顺着敞开的窗棂闯了进来,烛火整齐的摇晃,晦暗须臾才渐渐回亮起来。
好冷……他迷迷糊糊觉得一股寒气传来,愈演愈烈,不得已勉强支起身子寻床尾的丝被。
可是他一睁眼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怔怔的看着站在榻边咫尺之遥的那袭白衣,久久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玉堂,你来了……”等耶律元洪终于确定不是作梦,才急忙想起挂上微笑招呼他,也许是因为欣喜激动,他的脸上泛
着淡淡的红,甚至还有些头晕。可白玉堂还是如同雕像一般的站着,冷面垂目盯着这个作梦都盼着他能回来的契丹人。
这般冷漠,细致如他怎能感觉不到,耶律元洪眉心微蹙,疑惑。
“玉堂,你……怎么了?”
许久,白玉堂终于开口。
“爷问你,今日之事你问心无愧吗?”
这一问冰冷刻骨,蛰得耶律元洪一震!
他很清楚他问的是何事。
的确,即便是捣毁虎穴龙潭,马贼而已,也未必真的需要妇孺皆诛。
满门抄斩,刑苛至极,甚至称得上暴虐。
这般的赶尽杀绝,除了担心日后可能会给世人留下旧事重提的隐患,更多的怕只能算是发泄!
那一夜的争执,他可以不怪他。
那封信的郁结,他可以不怨他。
可那日他公然逃狱,这般不信任他,他实在是忍无可忍!
所以他迁怒于萧家,三百七十二条人命,气急了竟然觉不出痛。残忍无情,于他,原本甚为陌生,但如今只要不是对这
袭白衣,他似乎可以不在乎。
而那些人只不过是运气不好。仅此而已。
金黄烛火熊熊燃烧,曝光一切晦暗不明的角落,也包括人心的隐晦,须臾不到,耶律元洪就不得不垂下眼去。眼前之人
是断案如神的开封府侍卫,又怎会看不出来呢……
见他不辩,白玉堂心底仅存的侥幸彻底灰飞烟灭,下一个瞬间,真正动了怒!
“耶律元洪,你好狠毒,爷算是瞎了眼!一国之君如此草菅人命,你和那个暴君有何区别?!好,你不是要昭显天威吗
?雷霆雨露,爷消受不起!从今以后你只管作你的昏庸皇帝,爷只当从未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