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一般的气氛被这阵愤怒幻化的咒骂打破,回荡在空旷的殿内久久不退,如刀似箭,一片片凌迟听者的心。耶律元洪
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玉树之人,看着他的面色由白变红转而气到发青,怒比天火,暴跳如雷!在白玉堂转身离去的那一
瞬间,这个可以轻易带给世间平和或腥雨的契丹皇帝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血小心守护的情意被亮白的背影
拖得四分五裂!
可也就是这个绝情的背影,令他惊醒,整个人如坠冰窟,甚至比面对生死还要不堪!终于,胸中那颗几近冻结的心千钧
一发又泵出了热血,逼着他身不由己却终在铸成毕生憾事前冲了过去!
“玉堂,你不要走!我……我是怕你有危险,真的是无奈之举——”他紧紧的抱住白玉堂的身子,将脸死死贴在他的背
上,恐惧,由心而发,仿佛要离去的是他的整个世界。
被久违的温热拢上,白玉堂周身宛如被雷击了似的猛然一震,体内聚集的炙热如雷霆缰马奔涌而出,脑中甚至出现了短
暂的空白!而后他听见耶律元洪低声下气的求他留下,越来越惊慌失措,环在腰间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碰触衫下藏着的
成片淤青,痛得他更拧一下眉头!
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绷紧每根神经注视着他的人,耶律元洪明眸圆睁怵愣一下,突然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雪白的肌肤上是成片的血印淤青,如同污了白卷的丹青浓墨,看的人触目惊心。当日那几个人买通官吏闯进大牢,个个
功夫不浅,泄愤而来下手极恨,即便有真气护体还是留下不少伤痕。
可这些耶律元洪自是不知的。他以为只要替白玉堂洗脱罪名就能光明正大的放他出来,毫发无伤。
“是谁……是谁干的?!?”话语先是微微颤抖,而后却是明显的天威震怒!
“你知道了又当如何?替爷出气,诛其九族?”白玉堂垂眼侧目,轻蔑冷笑,“然后再告诉爷,世间万事于你不过如此
而已?”
话说的刻薄,落在耶律元洪的耳中如同抹上伤口的盐巴,这个大辽帝君当即就觉得头皮发麻!
难怪他不信你,难怪他要怨你,大辽疆土如何,上京皇城如何,一国之主又当如何?!耶律元洪,即便是在你的眼皮底
下,即便你明知他是清白无辜,你还不是一样免不了他的伤痛?!?
歉疚,如同洪水猛兽,顷刻将心拖进自责的漩涡,痛的他一下子拥紧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放开——!”白玉堂大吼一声!
“不!!”对方拼命的紧抓不放,紧紧闭着眼睛,固执不退,即便落下来的会是只灌了内力的拳头!
“我错了!玉堂,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就原谅我一次好不好?!是我错了,你不要走,我真的错了……”
退让,在这白衣之人面前,他习以为常。
可长久以来无论所为何事,他从来不曾计较,仿佛天地之大一切都可以付之一笑,更不会觉得委屈。可眼下这般情景,
他无暇顾及自己是否真的心甘情愿,相较失去这份天赐翩然的噬心之痛,他宁可放弃自尊,放弃是非,放弃任何可能会
再度激怒眼下这盛怒之人的辩解,为的只是要彼此不会从此陌路!
而这般退让化作虵虺缠缚于身,白玉堂心间猛抽一下,久久矗立,侧目这个苦苦哀求的一国之君,俊朗的颜面依旧紧绷
却似乎不再仅仅是愤怒。与这个契丹人天命难违的一幕幕于脑海里虚无缥缈的重重叠叠晃来晃去,一时间令他心绪大乱
,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你错,抑或是我错?
为了替爷洗清罪嫌,你居然狠心步上你爹的后尘,暴虐之名,温良如你怎么就这般心甘情愿的背负?
爷多事惹祸,你替爷平息,宋辽的和睦,你替爷维护。一片苦心何其难为,爷怎会不知你都是为了爷好?
可是即便这样,爷还是说不出个谢字。
但你为何不怨不怪?为何还是任由爷撒野,那么违心的退让,宁可一次次的委屈自己?
寝宫的灯烛渐渐幻化成飘渺无痕的轻烟,香气弥漫在大殿的每个角落,像极了两人间千丝万缕的情意,只可惜脆弱的再
也触碰不得。
也许我们都错了,错在非要倔强的守着这段不可能的旷世情缘……
内室里,两个人就这样尴尬的僵持站立,沉默,更胜切肤之痛,直到白玉堂淡而清晰的挤出一丝冷笑。
不,耶律元洪,到底还是你错了。你错就错在爱着,却非要逼着自己永无止境的退让。所以如今爷习惯了欺负你,习惯
了错的一方永远是你,习惯了让你觉得是你对不起爷!
目光对上耶律元洪紧张的琥珀色眼眸,玉瞻仙子般的隽秀脸孔上却是出人意料的一抹残忍。
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吧?
所以让我补偿一下好不好?
让你至少有个怨我的机会,让你记得其实是我圆黄鹉恪?
而后你最好能恨我。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这厚道的小子相信我的离开并不是你的错——
明黄丝缎铺垫的龙榻明明应是舒适柔软的,可惜白玉堂那一推力道甚重,即便隔着厚厚的被褥还是摔得耶律元洪后肩一
阵赤痛!
他万没想到此时此刻这人会突然将他拥上床榻,惊讶,错愕,甚至挂带一种从未有过的惧色,一应俱全瞬间演绎在脸上
!四目相对,更加一抹疑惑,因为白玉堂眼中的并非欲火,而是一种看不懂的冷漠,却透着凶光!
这样的白玉堂他并非初见,那年东胜州外,那个血刃千军的修罗之子,眼中就是这般毫不留情!可是那时是面对恶鬼投
生的李元昊,今日又怎么会——
本就轻薄的绣缎睡袍轻而易举破落在对方手中,耶律元洪一时觉得自己像是颗被剥光的橘子。而后他看着白玉堂表情生
冷的退去衣袍,露出令人心痛欲碎却又不得不直面的累累伤痕。
吻依旧炙热,可惜却尝不出任何感情的味道,肌肤的滚烫亦然。
面对白玉堂的性情大变,耶律元洪脑中思绪纷乱,只觉日月倾覆,意识如同风浪中的孤舟,忽隐忽现。但每当清醒他都
万分肯定,如此的粗暴背后绝对不是他熟悉的那张明丽笑脸,可此时此刻即便深感羞辱,他的双手竟只是紧紧僵持在白
皙的手臂上,无论如何努力,却本能的有种不详的预感,以至于始终抉择不出到底应不应该将其推开!
见他迟迟不肯反抗,白玉堂心中开始发慌。他狠下心来冷漠粗暴的待他,本以为这个九五之尊的高傲灵魂定然会被此番
冒犯激怒,而只有让他厌恶甚至怨恨自己,离开时才不会伤他更深!但他是从心底害怕伤害他,更不想真的侮辱他。所
以他不断祈祷这个契丹人千万不要那么倔强,否则只要自己心软,定然会功亏一篑!
双方的僵持,彼此的违心,还是没有挡住气息温度越升越高。终于,就在自己即将隐忍不住的最后关头,白玉堂把牙一
咬,突然扼住对方的腕子压过头顶,毫无预警于他胸前某处袭了一下,痛得耶律元洪一声呻吟冲破严防死守,‘啊’的
痛叫出来!
此时此刻,这个厚德温润的男人真真倍感羞辱,心痛山呼海啸的袭来,带着敲碎他一切坚韧的势在必得!
然而也就是此时此刻,白玉堂却压覆在他的胸前,凑上他急促起伏的颈子,语气带尽轻蔑的讥讽一句:“这样便受不了
么?你猜一会儿就算你哭着求爷,爷会不会住手呢?”
万毒之言,见血封喉,仿佛只为彻底摧毁他最后仅余下的一丝尊严与希望!耶律元洪睁着大眼睛愕然的盯着这张近在寸
指的凝脂玉润的脸庞,一瞬间星月倒转!
你是要逼我反目……
扶在白皙臂上的手开始明显的颤抖,心间涌起超越痛楚百倍的强烈情感,霎那间淹没他的世界!
原来我的直觉是对的,你不但相信这份生死相许的情意,甚至还相信我定会不识时务的固守不放!
白玉堂,你好残忍!你以为违心的作这番假戏,羞辱我激怒我,逼着我最后一次向你妥协退让,而后你就能心安理得的
背负所有罪过,自私的了结这段天赐情缘?
浅湖色的眸子中水雾升腾,对面之人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痛彻心扉却终于庆幸能够如愿以偿。然而下一瞬间,白玉
堂等到的并非想象中的绝情绝义,而是紧绷抗拒的手臂突然松弛,之后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自己一头乌黑长发便如瀑布
般垂落下来!
纯白的丝绢发带绝世无尘,宛如穿连人心的神奇绣线,风雾一般轻飘过眼,摄入灵魂。等到他再转过神儿来,才发现这
根隽永丝带一端早已缚上自己的左手,而另一端则紧紧的缠在另外那人手上!
四目相对,那方琥珀色中原本底气不足的强硬渐渐深刻,终于演变成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微笑!
解不开更逃不掉,困兽的尴尬,却彻底了断你的妄想吧?
俊朗的面容凝固愕然,子墨黑眸中阵脚大乱,那份强装出来的残酷连狼狈收拾的机会都没有便碎的七零八落!为了让这
厚道的男人不要再被这份情义为难,白玉堂心怀叵测狠心策划,料到了他的骄傲,料到了他的坚忍,料到了他的伤痛,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番假戏居然作的如此差劲,以至于让他轻而易举的洞穿了去!
面对他的惊异,耶律元洪眉头深蹙,咬牙切齿的直面眼前这霸道成性的家伙!
“白玉堂,你今日休想再得寸进尺!”
他反击,毫不犹豫的覆上对方的唇,齿间没有以往缠绵时的轻盈疼惜,却是一心一意的征讨!一切突如其来,白玉堂先
是本能的一恍,而后也变得躁动,不甘示弱,睚眦必报的索要回来!
一方倔强,另一方便愈加强势,眼前雾气消散又盈结,一腔烈火差点儿将彼此焚化成灰!而一方报复,刻意抱上对方伤
处,让他忍不住哼出声来,下一刻却突然被抹杀嚣张的权利,措手不及再次跌进云端雾里!两个骄傲的灵魂死死的纠缠
彼此,互不手软,毫不留情,谁都坚韧不拔的逼着对方妥协,却又同时考验自己何时才会率先不忍退让!
但是精神的强悍也需要肉体的支援,原本就感了风寒不适,再加上接连几日郁结心愁和眼下肆无忌惮的无边云雨,耶律
元洪渐渐只觉得四周混沌成片,清醒的间隔似乎越来越长,而时间却愈发短暂。终于,待白玉堂觉察他突如其来的异样
,才知道眼前之人炙手可热的赤红肌肤和浸透丝缎的淋漓汗水原来绝非正常!
这夜,‘宝鞨殿’苑外的旁值偏房万籁俱寂,直到迷糊打盹儿的老司宫手边铜盏不知为何突然碎裂成块,惊梦之余吓得
众人匆匆进去问安,却发现皇上龙体大恙,不知何时开始烧的滚烫,整整一夜都意识不清。
一百八十六、 猫腾鼠跃(清月四话)
次日,宫里来人宣旨,大宋使团护卫白玉堂与市井命案并无瓜葛,故赦其逃狱之罪。
事主躲在屋里不出来,荣冼祖一颗心又抖几下,谎称白玉堂不在驿馆才代为接了旨谢了恩。好在来人似未生疑,并无盘
问为难,这一身冷汗才又塌了下去。
“白玉堂,你这浪子——”老爷子举着皇旨直奔后院兴师问罪,老远就斥,可人还没走进檐廊就见门开。
一袭白衣临风而立,表情淡漠,不见得理的盛气凌人,也没有一丝洗冤后的欣喜,却是一反平日的桀骜不羁,俊美容貌
中透着娴静清和,一时之间让荣冼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生被气得晴日做梦。
“多谢大人……”白玉堂无可挑剔的揖礼,而后一双眼眸便再未离开接过去的龙纹圣旨。彻夜心痛刻骨难耐,如今手一
碰上这明黄轴卷居然又如刀割火炙,如此明目张胆于人前颤抖,也只有老眼昏花的荣冼祖看不清楚。
他醒了么?
结果首先惦念的还是爷的清白。
心狠狠纠结,矛盾于固执与自责之间,情与义,哪个更伤哪个更痛,一向豪气果断的天山皓雪却根本求不到答案。
他垂目,嘴角翕动两下,自嘲冷笑。
痛么?白玉堂,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何其活该!
上京初夏的日头娇艳炫目,晌午就已经暑气炎炎。北院大王带着满脸阴云踏进‘宝鞨殿’宫门,果不其然看见耶律元洪
大白天的躺着,几名御医侍立榻旁。
早朝之时他就隐约察觉御座上的侄子即便遮掩时不时还是会轻咳,言语也是能少就少;一个时辰后按惯例携枢密使到御
书房参禀议事,还没进宫苑就被挡了驾,这王爷的警惕立刻升高,细问司宫只是吞吞吐吐的说皇上昨夜没睡好,眼下没
在御书房。
落了座,见耶律元洪满脸是汗,烧的面红耳赤,耶律信德详问一遍病情心疼的叹口气。
“皇上,既是龙体欠安何必逞强?眼下太平,让臣工们将奏折递送呈来便是,暂缓几日朝堂议事也无大碍。”
耶律元洪微微点头,而后苦笑着补了一句:“只不过是风寒,却没想到这般不济,其他都还好说,只是宋使那里不能落
下羸弱之嫌,所以又要辛苦皇叔了……”
“臣明白。”耶律信德心领神会。毕竟契丹人是马背上的强悍民族,一国之主是百万铁骑的统帅,若是时常因为生病而
耽误朝政,会给世人落下软弱可欺的印象,而这无论是对大宋还是对辽国各部落的藩王们都是个不小的诱惑。
进药时,明黄睡袍袖管里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白色丝带,吸引了北院大王的注意,眉头当即就皱起一惊:“皇上,你怎
么受伤了?”
耶律元洪闻声赶紧将手囤进袖子,含糊,实是无法解释这段舍不得解开的羁绊。北院大王见状屏退众人,抓起他的左手
一看,还好,只不过是系在手腕上的缎带。望着侄子紧张的有些无措,这个慈祥的叔父挑眉问道:“难道这风寒跟他有
关?”
耶律元洪抿抿嘴低下头,没有言语,却很快勾起作叔父的心中些许怨气:“哼,这小子恃宠而骄,当真得寸进尺不成?
”
见他动怒,耶律元洪立刻解释:“不是,这次是朕任性,于他无涉,皇叔莫要怪他。”
进京次日就成了凶嫌,那个愣头青闯祸无数还能无涉?北院大王撇头一哼,忿忿不平还是有,但多少给一国之君保全扯
谎的颜面,止了追问。
临走之时,北院大王将皇上寝宫里所有侍从宫女悉数叫至龙榻前,留下严命,须寸步不离的侍候,再出差池就提头来见
。耶律元洪本要推脱,但心下所想哪里逃得过这位与父皇的缜密心思都有一拼的叔父?结果耶律信德淡淡一句‘遣开他
们至少也要等烧退了再说’,便揖礼告退。
于是一连三日,辽王都拒绝了荣冼祖的谒见请求,老爷子不知是吉是凶,忐忑不安,日日如坐针毡。第四天,北院大王
特意遣人安抚,说只是适逢初夏各藩朝贺频繁一时忙不过来,并无意怠慢,还请宋使耐心稍待几日。人家铺了台阶,官
场历练出来的老人当然顺坡就下,寒暄推捧也给足对方面子。
没有公差,驿馆里的人各闲各的,此时大部分都三三两两散在上京城中采风,顺便买些契丹西域特产回去馈赠亲朋。白
玉堂独自一人于街上闲晃,漫无目的,心不在焉,仅仅是为了不要让自己闲着,否则心痛就嚣张的窒息。
推托朝贺自是借口,其实当是他卧病才是吧?那夜他烧的滚烫,爷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还任性的与他纠缠,实在是罪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