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很特别很有古风」。
「再过七十年,这些东西都会消失。」
「……小弟弟,这不是废话吗。」
没好气地横了孙伯仁一眼,抓住靴子上方垂下的鞋带,小男孩以笨拙的动作,将它打了个结。
「今后,民艺、音乐、语言……还有各种能够在公开场合流通的文化产业制品,全部都会被整合成总督府允许流通的形
式。」
昂起脸,小男孩以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直直望向孙伯仁。
「开端就是那个「不良用语禁止令」。」
「拜托,那种事哪这么简单就做得到。」虽然心中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有可能的,但现下的气氛根本不容许自己肯定这
件事,孙伯仁只能强硬的转换话题。「何况,你真的有办法让我回去?」
视线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卷过来的风给吹散,还要反驳的孙伯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鞋带不是看起来很旧,而是正
在无声的崩落。
「……是我让你「过来」的,当然有办法让你「回去」。」
手臂被揪住,在孙伯仁还来不及反应之前,自己已经被用力往后一推。
然后,外界的声音就像瞬间被放大的音乐声,排山倒海地灌进了孙伯仁的耳中。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而已,周围忽然变亮了。
反射性地抬起手遮住双眼,当孙伯仁抬起脸时,视线里已经充满了白日的阳光。
心中瞬间闪过「怎么回事」、「我在哪里」等单纯至极的片语,但到了嘴边,孙伯仁只发得出类似「啊」的抖音。
自己刚刚还身在夜晚的系馆穿堂,现在不过隔了几秒,却已是大白天。
「伯仁,你蹲在这边干嘛?」
——在视线前方,低着脸、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的,是和孙伯仁同班的班对。
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状况,孙伯仁只能愣愣地看着同学伸出手把自己拉起,连话都回不出来。
「欸欸伯仁,无尾熊说今天会点名喔。你平常都没去上他的课吧?」
「嗄?」
嘈杂的谈话声、远处的手机铃声、系馆外大榕树上的鸟啭……还有同学的吩咐。
听起来似乎很远,但实际上又近在身边。
……现在是白天。班对在我旁边。我在学校里面。我现在没有戴眼镜。
一时之间只整理得出这些讯息,慌乱地转头看着四周,孙伯仁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又在看见穿堂里的大镜子时,再
度受到剧烈的冲击。
「不可能……怎么可能……」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色的运动外套、肩上负着背包,手里抓着卷成圆筒状的信件。
——是那一天的打扮。
「……你现在相信了吗?」
随着传进耳中的嘲弄声,眼前的世界忽然在孙伯仁眨眼的瞬间,再度陷入黑暗。
眼睛一时没办法适应剧烈的光线变化,难受的眯起泛着泪光的双眼,在模糊的视界里,孙伯仁很快发现映在镜子里的除
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眉清目秀的成年男人。
咖啡色泽的柔软长发在头后束成马尾,笔挺的浅咖啡色系上衣配着墨绿领带,长裤下缘是同色的直筒长靴,靴子上的绑
带正在一块一块的剥落——
「用不着哭吧?这么想家啊?」仿佛对孙伯仁绝望的神色相当满意,镜子里的男人笑得很开心。「那你以前就该好好珍
惜嘛,现在知道后悔啦?」
「你……」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倒霉经历,都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关系,现在眼前这个始作俑者竟然还幸灾乐祸,这下子郁
积已久的火气立刻冲上胸口,将刚刚的惊惧全烧了个干干净净。
用力深呼吸再吐气,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孙伯仁站起身子转过脸,看向站在自己背后的小男孩。
「我现在相信你有办法让我回去了,可是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不会食言?」
「这个嘛,你可没筹码跟我谈条件喔。就只能相信我啰。」
「……」
无法否认地陷入沉默,孙伯仁下意识的咬住嘴唇,以最快速度开始在脑中思索起逆转的方法。
「好啦,我话说完了。」打了个疲惫的呵欠,转过身去的小男孩,朝着孙伯仁举起手。「没问题的话我要走了,有事的
话会再找你。」
「慢着。」
虽然一开始就觉得小男孩讲话的口气不像普通小孩,但到了这个地步,孙伯仁也没打算再把对方当成小孩子了。
挺直背脊,他朝着不太愉快地转过脸来的小男孩,以平常讲话的态度,开始昂然地侃侃而谈。
「听你开出来的条件,表示你必须让孙伯仁健健康康的活到那时候吧?而且你做不到,所以必须要我来做,对不对?」
大概是没料到孙伯仁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小男孩脸色一沉,冷冷的应了句:「所以呢?」
「也就是说,如果孙伯仁有什么闪失,你会很麻烦——对吧。」
快步走向穿堂入口,孙伯仁推开铁门,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无言地看着孙伯仁跳上走廊的水泥围栏以非常危险的姿势站定,小男孩眯起眼睛,发出嘲弄似的低语。
「才怪,就算你跳下去,也只是没命而已,你还是回不了原来的世界。」
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忠告,抿起嘴唇,孙伯仁居高临下地垂下视线。
「……小鬼,你刚刚说错了,我一点都不想家。」
全身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情绪而不住打颤,孙伯仁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恶狠狠的回应:
「如果要回原来的世界就代表要回家的话,我宁愿现在就跳下去。」
——整个人往后倒的瞬间,孙伯仁听见了靴子在地板上敲出的巨大声响,还有非常凄厉的呼喊:「孙伯仁——」
「……怎么样,我的中二病演得不错吧?」
心脏因为缺氧,还在激烈地狂跳着。
躺在铺满落叶的水泥地上,孙伯仁望着天空中的月牙和周围鱼鳞般的云朵,一边喘气,一边歪起嘴角。
走廊外,有个和围栏高度落差不到十公分,抬脚就可以轻易跨过的阳台。
「这边可以通到旁边的中庭花园,我们系上每次烤肉大会都在这里办。」
目光轻飘飘地向下移,躺在阳台上的孙伯仁,用眼角望向压在自己胸口的满头褐发。
「果然……孙伯仁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会很困扰,对吧。」
刚刚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男人,正用双手环抱着孙伯仁后脑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
原本还想挖苦两句,看着男人懊恼的皱起眉头,孙伯仁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轻手轻脚的撑起身子,男人由上而下的瞪了孙伯仁一眼。
「可以的话,我好想掐死你。」
「可是没办法,对吧?」
「算你聪明。」
看着男人起身翻过围栏,孙伯仁用手背摩擦着身边的落叶,半晌又听到对方的问话声,从身边传来。
「孙伯仁,你从哪里联想到要来这边找我的?」
「那是因为连续两次都是在学校里看到你。一次是在原来的世界,一次是在这里。」说着说着觉得好像人称混乱了,苦
恼着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孙伯仁,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画起圆来。「你……就是刚刚那个小孩,是唯一一个。」
「喔?」
好像被孙伯仁的话勾起兴趣了,男人问了句「唯一一个什么」。
「这里和我原来生活的世界真的很像……可是只有环境像而已,所有的「人」都不一样。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过
同时在两个世界里都存在的人,那个小孩是唯一一个。所以我马上就确定,要来这里。」
也无法厘清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人说这些话,孙伯仁坐起身子,抖落肩上的落叶。
「只是我搞不懂,你没想过,我也许会一直没看到那时候的影像,或是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找人吗?」
「如果你没看到的话,我们自然会用其他方法和你接触。」背对着孙伯仁,将手肘撑上围栏,男人的声音已在不知觉间
,变得温和。「至于到哪找人……现在问这个没意义吧,你人都在这里了。」
对方的口气听不出来是避重就轻还是真心这么想,不置可否地咬住嘴唇,这次孙伯仁听见了从旁边传来的反问。
「孙伯仁,你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我不知道。」看着男人的长马尾在肩后飘动,孙伯仁摇摇头。「因为我也叫「孙伯仁」的关系吗?」
「也不尽然是那样……」似乎有点犹豫,在片刻的迟疑后,男人重重地叹气。
「算了,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
被用感慨万千的口气说了有等于没有的答复,实在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整自己还是事实真是如此,孙伯仁有些不爽的皱
起眉。
「老兄,你不想讲的话一开始就可以不用问。」
「我改变主意了。要是现在告诉你的话,你搞不好会真的跳下去。」
无奈的叹息响起,伴随着鞋底敲响地板的声响,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远。
「就当是吊你胃口的补偿,提醒你一件事好了。」
险些要反问「你要是又只讲一半的话我可以不要听吗」,但男人的态度不像在开玩笑,孙伯仁于是保持沉默,继续听对
方讲下去。
「虽然你刚刚说,「这里」没有同时在两个世界都存在的人,可是其实是有的。而且你已经跟那个人接触过,还讲了不
少话。」
「嗄?」
抬起脸,孙伯仁正好看见男人修长的身影、正逐渐融入长廊尽头的黑暗中。
「你最好小心注意,那个人带给你的影响会远远超过你的想像。真的想不起来的话就去找其他人商量,像是那个颜书浚
……他应该会相信你说的话」
没有理会孙伯仁反射性的开口问「你怎么知道颜书浚」,男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不过,那样的话,他平稳的人生也完蛋了吧。」
……最后一句话就像回音,在孙伯仁的耳朵深处扬起了重重的耳鸣。
疲累地躺回水泥平台上,听着落叶在脸颊旁边唰唰作响,孙伯仁忽然很强烈地意识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到刚刚为止的气势顿时消得干干净净,孙伯仁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般,从破洞的位置,流出了积压已久的眼泪。
就像颜书浚说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也没办法回去。
所以既然已经知道有机会可以回去,应该高兴才对。既然如此,现在压在胸口的、闷闷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刚刚短短的几秒内回到了原来的世界,那失而复得,却瞬间又失去的冲击太强烈了?
还是因为那句「他平稳的人生也完蛋了」?
隔着泪水看到的月亮很黯淡,很模糊。用袖子擦掉满脸的眼泪鼻涕,感觉新的泪水又从眼角溢出,孙伯仁不自觉的,从
嘴边滑出虚弱的自言自语。
「这样也好……至少不是看不到终点了。」
——然后,距离孙伯仁意识到自己完全忘记要问那个小男孩的名字,还需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
「啊,颜先生您好,吃过午饭了吗?」
在午休时间造访孙伯仁的办公室有个好处,办公区里的助理和秘书们不是出外用餐就是忙着吃饭,不会有人想在这种时
候提工作的事。
微笑着回应助理「吃过了」,颜书浚明知道答案,还是形式上地问了句「长官在吗」。
「在啊,他说今天有带午餐呢。」
从外侧的办公区朝内看,单独隔间的长官办公室大门敞开,运转中的空调也表示主人确实在里头。转眼瞥见贴著名条的
公文柜上头放着一个大型信封,颜书浚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这个是要给长官的?是什么?」
「是访客名单。」放下午餐,负责庶务的助理亲切地做出解释。「长官说他最近老是丢东忘西,所以跟我们要最近跟他
见过面的访客名单。」
「那我顺便拿进去吧。」将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压下,颜书浚伸手捞起那个有点重量的信封。「还有东西要我顺便带吗
?」
「啊,颜先生那麻烦你,还有这个,谢谢。」
接过另一个助理递过来的总督府职员名册,向职员们打过招呼后,颜书浚单手抱着信封和名册,熟门熟路地朝孙伯仁的
办公室走去。
原本还想着孙伯仁竟然有自备午餐的兴致,结果才进门,就让颜书浚看到了想马上转过脸假装不认识对方的场面。
……虽然是自己要那个小孩活得快乐点的,但看着眼前那意想不到的光景,颜书浚还是忍不住想着:这也解放得太超过
了吧?!
「呃,孙伯仁你在干嘛?」
「泡面啊。」揭起盖在面碗上头的不良用语牌,再用卫生纸擦掉压克力板表面的蒸气水渍,孙伯仁朝着颜书浚举起右手
。「要不要来一碗?」
「免了。你上面压的那个……」
转头确认外头没人经过,颜书浚无比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唉唷安啦,这东西扔到海里都不会短路了,区区一碗泡面算什么。」
不只如此,孙伯仁还满面春风地称赞「而且隔热效果不错咧」,颜书浚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走向客人用的沙发。
「搞什么啊你……也不怕被人看到。」
「吃饭时间不会有人来啦。」发出嘶的一声吸起面条,孙伯仁口齿不清的应道:「而且我知道那是你的脚步声啊,这边
不必敲门也不用助理带路就可以进来的,又没几个人。」
「你啊……」
话没说完,发现孙伯仁一手拿着筷子夹面,另一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笔开始在便条纸上写字,颜书浚于是停住要念叨的
冲动,将视线移到孙伯仁手边。
除了根本上的人格不同以外,最近颜书浚开始慢慢发现,眼前的这孩子和自己所认识的孙伯仁,在很多细微的地方也有
所差异。
例如,十九岁的孙伯仁是左撇子,但双手都能写字拿筷子。
看着孙伯仁毫不犹豫地写下「反正我现在的样子只让你看到而已」,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胸口用力一跳,本来打算将笔接
过来进行对话而向前伸出的右手,也跟着在半空中停住。
「……秘书官?」因为颜书浚久久没有回应,孙伯仁疑惑地停住吃面的动作。「怎么了吗?」
「不,没事。」
想起自己的来意,颜书浚从西装外套口袋拿出折成好几折的公文副本,将它递到孙伯仁眼前。
「你前两天说想参加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下星期一早上九点有新进人员讲习会,不要迟到。」
「啊,谢谢。」
将筷子衔在嘴里,孙伯仁以相当孩子气的动作伸手把公文了过来——那是二十九岁的孙伯仁绝对不会做的动作。
「还有这个。」把进门前拿到的信封和名册朝孙伯仁桌上一摆,颜书浚望向好奇地探头的孙伯仁。「你要这些做什么?
」
嘴上说着「喔,因为我最近常常丢东忘西,所以需要温习一下」,孙伯仁的右手同时动作,在便条纸上留下潇洒的字迹
。
「因为我想确认,我来这边以后到底见过哪些人。」
看着孙伯仁指指不良用语牌,用食指在嘴唇前方做出「嘘」的手势,然后朝着自己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心中的疑惑瞬时
烟消云散,颜书浚也很配合的答了句「是这样啊」。
——原本的孙伯仁虽然待人和气,但性格稳重,除了必要的对话之外向来惜字如金,当然和风趣二字也完全扯不上边。
所以和同样是政务长官的岳振纬不一样,直属的助理和秘书们除了公事以外,根本不会和他有多余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