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外头办公室的职员们知道孙伯仁现在不只换了个人,会做这种意料之外的可爱动作,还拿可以说是他目前最大政
绩的不良用语牌来盖泡面,想必会造成无法收拾的大恐慌……
想着想着,瞥见孙伯仁再度开始写字,知道他八成又要开始讲些不能公然说出口的话,颜书浚索性起身到旁边给自己倒
了杯热茶,再慢条斯理的坐下。
「惨了,这块牌子具的超难摆脱,丢也丢不掉。我看大概只能埋伏在邮局柜台底下,等来缴罚单的民众不经意爆出粗口
……」
受不了地放下纸杯,颜书浚接起孙伯仁递过来的笔,在纸张空白处回应。
「太费工了吧?你还不如找个国小学生给他三十块,叫他问候你祖宗。反正这年头的小学生一进学校,要不了多久就会
找到人替补。」
「不行啦。」非常有效率地发挥同时进行吃面和笔谈的特技,孙伯仁单手端起面碗,咕噜噜地大口喝汤。「我是很想,
问题是每个学校都有固定的配额,这样搞会造成混乱的。」
发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嗯」一声,颜书浚重新拿起杯子,若有所思的喝起温热的绿茶。
……以孙伯仁的立场,应该很轻易就可以调查到,目前的作法是各级学校以年级为单位,每个年级分配一块不良用语牌
。
用法很简单,不良用语牌会对学生自动进行语音识别,一旦辨识出包括俗称脏话在内的不良用语,那块大得离谱的牌子
就会发出警示,并留下记录。
要摆脱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下一个替死鬼。
在时间一到就关起大门、成为一个封闭环境的学校里面,那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相当引人注目——换句话说,只要挂
上那块牌子,就无处可逃。
其实这些对颜书浚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孙伯仁在知道这些事以后,会做出什么结论。这才是颜书浚在意的部分。
「你自己觉得呢?」
「嗯?」把最后一口面汤吞下肚,孙伯仁睁大眼睛。「你说啥?」
「这个东西。」用下巴指向在孙伯仁胸口晃荡的牌子,颜书浚巧妙地隐去眼底一闪即逝的算计。「你觉得它怎么样?是
好,还是坏?」
将餐后的残骸往旁边推,孙伯仁停顿良久,然后拿起新的便条纸。
「这东西才实施没两年,还在试用期里面。可是在针对家长和学校方面进行的意见调查里面,反应相当不错。」
戳了戳自己胸前的不良用语牌,继续写下去的孙伯仁脸上完全没了刚才抱怨时的孩子气,取而代之的是类似旁观者的冷
静。
「大概可以想像,往后它的评价只会更高。因为之后会逐渐把管教未成年学生的责任正式交由政府立法管理。这样一来
,不管以什么方法进行管束,被学生怨恨的对象都是提出议案的人和这块牌子。真是美妙的计划啊。」
看着低头写字的孙伯仁,用手掌撑着下巴的颜书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这小子真的很用功,看样子不光是看过法条而已,他已经把不良用语计划的表层给摸透五成,连预定在实行一定时
间之后,会逐渐浮现的结果都预测到了。
放任这样下去,对他而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其实你是孙伯仁吧?」
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严重失言,猛然回神的颜书浚扬起视线,正好对上孙伯仁啼笑皆非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我本来就是孙伯仁。」
要是被追问就麻烦了,颜书浚连忙提起笔,在空白处补上「这些话你可不能随便被其他人问了就说喔」
嘟着嘴以「知道啦」做为答复,孙伯仁脸色一沉,字迹忽然变得很工整。
「我不懂的是,为什么孙先生要做这件事?他为什么要推动不良用语计划?」
知道现在不是插话的时候,颜书浚于是沉默着,看着孙伯仁继续写下去。
「你不是要我把我自己的事放在第一顺位吗?」确认颜书浚已经看完,孙伯仁捏起边角,把写满的纸张翻过面。「我想
过了,就算不是为了孙先生,如果想健健康康的在这边活下去,还是得把这个身分给扮演好。毕竟以他的知名度,现在
想转职也难了。」
以略微浮躁的字迹写下「也有故意做坏事然后被解职这个方法啦,可是我讨厌那样」,孙伯仁没有停顿地,一口气写了
下去。
「你大概会觉得我的想法很幼稚,会想笑……可是我现在想试着去了解孙先生到底在想什么,这样或许就可以知道,我
往后该怎么走下去。还有,为什么……我和孙先生会遇到这种事。」
不晓得从看到第几个字开始,胸口的鼓噪声忽然变大了。
随着孙伯仁运笔速度越来越快,颜书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类似难过、不舍,还有怜惜的情绪。
这孩子说过,他才十九岁,明明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回过神来,颜书浚已经不自觉地,伸手接起还被孙伯仁捏在手上的笔。
「我不会笑你。」
看着孙伯仁的双眼因为讶异而睁大,还愣愣地反问「真的吗」,然后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害羞地笑开,目睹这一连串表
情变化的颜书浚,忽然意识到某个自己一直没放在心上,现在却猛然在眼前放大的事实。
——最近,这孩子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了。
第六章
从第三校区的正门口朝体育馆的方向走,通过种满阿勃勒的绿园道后向左转,在教会旁边的十字路口上,有一间不太起
眼的面包店。
孙伯仁第一次发现那家店,是在新生训练结束的那天下午。
其他住宿舍的同学们早早就各自解散了,漫无目的的走在初秋校园外围的孙伯仁,会注意到那里开着面包店,就是因为
当时正好是面包刚出炉的时间。
怀着一半是探险,一半是打算先买好明天早餐的心情,孙伯仁走进那家店,随便挑了几个刚出炉的面包和泡芙。
结果还没走回外宿的公寓,纸袋里的泡芙已经被吃光了。想着最后再吃一个就好,在满地落叶的绿园道上找了张长椅坐
下,他从袋子里,挑出还热呼呼的芋泥奶油面包。
把香气四溢的面包凑近嘴唇,咬下去的瞬间,嘴里立刻溢满芋头馅和奶油的甜味。用舌尖舔去沾在嘴角的奶油,孙伯仁
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一边感觉着金黄色的枯叶无声地落在自己的头顶、肩上,还有脚边——
「唉,我好想念那家店的面包还有奶油泡芙。而且晚上打烊半小时,三个泡芙加一块蛋糕只要五十块……」
虽然孙伯仁的视线似乎是放在办公室门边那个放满文件而且高度足足有半人高的小推车上头,但站在旁边的颜书浚很清
楚,他根本没在看。
用一副仿佛是毕业生在缅怀母校的哀愁态度长篇大论着,只是光听内容就知道,孙伯仁想念的不是母校,而是附近的美
食。
「长官,我知道你很怀念当学生的日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颜书浚戳了戳手边的公文夹。「不过可以请你确认事
务局送来的统计资料吗?不会太久,照你平常的速度,大概今天下午五点以前就可以完成。」
颜书浚很清楚,全世界最讨人厌的角色,就是大清早的送来保守估计要花两天以上才能作完的工作,还得把「今天要做
完才能下班」这句话给带到。光看孙伯仁那逃避现实的反应,颜书浚就猜到现在的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了。
「呼呼呼,照我平常的速度啊。」
嘴巴是还在逃避,身体已经认命的打开公文夹,孙伯仁问着「没有装订的那份也要盖章吗」,一边在得到答复之后拉开
抽屉、拿出印章,发现自己数天前顺手带进来的职员名册正整齐地被堆放在办公桌角落,颜书浚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长官,你说过最近常常丢东忘西……都温习完了吗?」
「差不多了。」视线没有从文件上面移开,用力捺下印章的孙伯仁,头也不抬。「只是好像没什么用。」
孙伯仁的语调里混着些微急躁,本想继续追问却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颜书浚立刻将掏出记事本的动作停住。
「孙伯仁,我星期二看过的那份文书……」
伴随着礼貌性的敲门声,没等回应就直接踏进办公室的岳振纬,在发现颜书浚也在场时,很不自然的愣了一下。
「你也在啊,有工作?」
「没看到门口那个推车吗?」指了指背后,颜书浚万般无奈的皱起眉头。「城小姐应该也有带给你吧,事务局送过来的
。」
像是没马上想起来,停顿了一秒,很快意会过来的岳振纬,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喔,那个啊……我那边只有两个档案夹的分量而已。」
看着孙伯仁闻言露出仿佛世界末日的表情,然后在岳振纬转过身的瞬间迅速挤出比哭还悲惨的笑容,颜书浚忍不住失笑
。
「岳长官你好,有事吗?」
朝着孙伯仁应了声「当然有事,要问你礼拜二盖章那份文书」,岳振纬转过脸,望向已经往客人用沙发走去的颜书浚。
「颜书浚,你们这边结束了吗?」
「还没,等他盖完章我才要回去,你们先忙。」
摆出「请吧」的手势,颜书浚拿起架子上的纸杯,替自己装了些温开水。
坐在沙发椅上,静静地听着从辨公桌那边传来的讨论声,颜书浚望着窗外的风景,无意识地将视线飘远。
……自从那次烂醉之后,岳振纬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往常,但对孙伯仁的态度却产生了连旁人都察觉得到的变化。
就拿方才进门时的反应来看,之前岳振纬都是敷衍的用手指随便弹一下门板,但刚刚听到的,是整齐的「叩叩」两声。
而孙伯仁自己的态度,更是连岳振纬都坦言「很奇怪」。
不说别的,就算颜书浚想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看孙伯仁刚刚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实在让人不得不相信——在事实之前
,雄辩是完全无用的。
以前那个孙伯仁虽然很有礼貌,但近距离接触之后就知道,那是隔着一层冰冷玻璃墙一般的礼貌,连工作上和他往来最
密切的自己,都没看过他微笑和严肃之外的表情。
而这个孩子完全不一样,他的礼貌就是温暖而有礼。
所以,会随着对方的态度而改变本身反应的岳振纬,一时之间会感到不知所措,也是当然。
颜书浚感觉得到,孙伯仁他很努力的、希望连态度方面都不露出破绽。可是就算同名同姓,一个人不管怎么拼命,都无
法在短时间里从内到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
这件事,他真的能了解吗?
「我回去了,你们忙。」
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岳振纬忽然出声,抓着根本没喝过半口的茶水,颜书浚慌忙回话。
「喔,慢走。」
目送岳振纬离开之后,抬起头看看孙伯仁,果然是一脸体力快要耗尽的疲惫神情。而那厢的孙伯仁一发现颜书浚起身,
立刻飞快地拿起笔,在废纸上头开始进行笔谈准备。
「岳振纬他问话好犀利啊——我差点要喊救命了。」
看看手表,发现那两个人一讨论就是半小时过去,颜书浚不禁冲口而出「你现在还有时间聊天呀」。
「没差,反正看那个量,今天是注定加班了。」
看来这小子已经放弃准时下班的梦想了……心中这么想着,颜书浚于是也拿出笔,跟着在纸上回话。
「才这样就要喊救命?那你上次哪来的勇气邀他去你家喝酒?」
「那天是不小心的。我在看手机记录,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按到通话拨出。」带着悔恨的表情,孙伯仁写字的手劲越来越
重。「接通了又不能马上挂掉,就顺水推舟约他来一起喝。本来打算假装喝醉酒后吐真言,告诉他其实我一天不吃甜的
就浑身不对劲,只是不好意思讲……没想到喝没两瓶他就倒了。」
目瞪口呆地写下「一般人喝酒的单位是用瓶来算吗?」,颜书浚又加了一句,「你就没想过,要是真的被他灌醉怎么办
?」
「不可能,我外公家开海产店,我从小就把酒当水喝。」
实在无法判断应该先豁然开朗原来这是家学渊源,还是质疑这算不算虐待儿童,在颜书浚犹疑不决的期间,孙伯仁已经
站起来把废纸扔进碎纸机,走到门边将堆满资料和文件的推车拉了过来。
「需要在这边等到我做完吗?应该不用吧?」
「倒是不用盯着你做完啦。」浏览过孙伯仁签章的部分,颜书浚将公文夹阖起,放进保存文件的袋子里。「只要确认你
有收到就好了。因为是重要文件,我这边等一下也得签名,不能交给助理处理。」
「好,我知道了。」
看着孙伯仁举起手,没有发出声音的说了句「掰掰」,没意识到自己也被他那孩子气的动作感染,颜书浚不由自主的跟
着举起手。
「辛苦你了。」
孙伯仁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一忙起来就忘记时间的才能。
说是五点以前能够做完,当他把所有的工作结束,已经是晚间接近九点的事了。
「……原来这就是我跟孙先生之间的差距啊。」
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同时打起巨大的呵欠,外头的天空早已变成接近黑色的暗蓝色,以孙伯仁的视力,只看得到远方
模糊细碎的灯光而已。
把脖子上的不良用语牌取下,再放进最近每天上下班都带着的大纸袋里,满心疲惫地开始收拾东西,半晌,孙伯仁忽然
因为想起某件事而双眼一亮。
「去找找看那家店好了。」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找到目标的孙伯仁很快振作起精神,兴高采烈的提起公事包和纸袋,赶往最近的捷运站。
极力将眼前的风景与脑中记忆交叉比对,当穿过绿园道的尾端再转弯,真的看到笔直的十字路口和路口面包店的招牌灯
光时,他险些发出欢呼声。
——不是作梦,这里真的也有那家店!
可能是因为太高兴而失去判断力,等孙伯仁回过神来,手上已经多出满满一整袋的面包和蛋糕了。
乐观地想着反正很快就会被吃光,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踏着明显变得轻快许多的步伐,踏上了归途。
走着走着,就在孙伯仁走上与来时反方向,绿园道上头的红砖脚踏车道时,某个熟悉的摆设忽然冲进他的视线里。
看着路灯下的长椅,白天才向颜书浚讲述过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孙伯仁于是像着了魔似的,朝着那张椅子走去。
就和当年,自己第一次发现那家面包店时一样。
单行道的车流从视线前方流过,坐在长椅上的孙伯仁,将公事包和装着不良用语牌的纸袋放在身边,拿出芋泥面包,张
大嘴巴咬了下去。
柔软的面包、奶油和芋泥的味道,一切都连结着当时的记忆。
原本是很开心地一口接着一口没错,但吃着吃着,嘴里咀嚼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到最后在还没吞咽之前,就不由自主的
停了下来。
「……味道不一样。」
芋泥的香味和奶油的甜味闻起来很熟悉,可是也有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其实孙伯仁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但心中就是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那家店的芋泥奶油面包、这里不是我平常下
课会经过的绿园道……
……这里没有「孙伯仁」,这里没有「我」。
明明知道此处是另一个世界、明明知道这只是看起来和自己原本生活的世界很相似,其实从内到外完完全全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