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奇子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近乎透明,他嚅动着嘴唇,无法发出声音。
※
异度魔界大军集结在神魔结界之外,一身地狱般漆黑战甲的袭灭天来冷冷望着前方的苍白奇子,吞佛与黄泉吊命分别位
在左右两侧,虽是千军万马,却是严然有序肃杀无声。
苍白奇子口中喃喃念出奇异音节的咒语,两手划出咒术之印。
金色的灿光自双手咒印放散,强烈的光芒让许多兵将纷纷眯起眼睛,然而袭灭天来血色的眼眸仍然动也不动地冷冷凝视
。
「开!」苍白奇子双手倏然一扬,像是全身的气力被抽光似地颓然而倒。
浓雾似的结界之象霎时像是镜子碎裂般崩毁,眼前出现了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奇景。
宽阔的平原延伸到筑在远处高地、泛着金色光彩的瑰丽城池,放眼望去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蔚蓝的天空有澹粉色泽的
云彩,不似真实存在的仙境之地。
那是精灵界中最强的神族居地,多年前神族突然布下结界与世隔绝,在这个丰饶美丽的地方安乐生活,相较于人界与魔
界天灾频仍战祸不断,有如天堂乐土。
袭灭天来握紧手中天魔剑,血色双眼燃烧如火,他将要……
让天堂变成地狱。
※
身穿金黄盔甲的神族战士所组成的护卫军很快出现在平原上。
袭灭天来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异度魔界全军屏息以待,只等一着令下。
袭灭天来的手勐然挥下的同时,宣战号角响彻天际,炽烈战火正式引燃。
异度魔界军队与神族军队如两相撞击的火石般勐然交锋,立刻陷入极为惨烈的激战。
从白昼到黑夜,从黑夜到白昼,原本鸟语花香的平原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原本清新怡人的空气充斥着血腥与燃烧的恶
味。
精灵界的神族本拥有非凡的力量,魔界之中只有天魔族可堪匹敌,然而异度魔军长年征战,精锐勇勐,其战斗的熟练反
应与灵活调度非是安逸已久的神族军队能比,而且魔军的数量远胜神族护卫军几倍之多,一昼夜之后,胜败之势已成定
局。
但异度魔界此战非只求胜,而是远比胜利更残酷的歼灭。
血战两天之后,神族战士全数覆灭。
漫长的等待与酝酿只为今天,袭灭天来冷然挥军逼近黄金城池,就算城门坚固异常,攻破只是迟早。
就在异度魔界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准备攻城之际,前方突然传来沉重的异响,袭灭天来抬手示意全军停住,在众魔的目
光注视下,神族之城雄伟的金色城门缓缓开启。
慢慢开敞的城门内,只见一个单薄的蓝发身影逆光而立。
十八
以夕照的橙金馀晖为背景,那身影传达出庄严而清艳的神采。
那是非为凡间之美。
丰沛蓝发盘成发冠,装饰着蓝色水晶的头饰,白皙的容颜上有着紧闭的秀丽嘴唇,澄湛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迎视万千军士
,表情沉着冷静。
他静静站在城门口,不做任何举动也没有任何声音。
看来有些纤弱的身骨,却散发不容忽视的撼人气魄。
袭灭天来注视蓝发身影好一会儿,开口冷冷问:
「你是谁?」
「吾乃神族祭司善法天子。」
「看你的姿态,莫非你想以一己之力挡住我千军万马?」袭灭天来冷笑。
善法天子平静说道:「尊驾是异度魔界君主?敢问魔君之于神族所要的是什么?神族军队已遭魔君屠灭殆尽,城中所存
者尽皆老弱妇孺而已,我请求魔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言下之意,是宁愿将侵略者所要的一切双手奉上以求保得城民性命。
袭灭天来伸手摘下头盔,灰色长发迎风而扬,摆荡的血水晶闪动光芒,血眸中的冷酷更显锐利狂烈,
「你问我要什么……那么我告诉你,神族的祭司,我要的是…神族的覆灭!」
善法天子全身一震,说:「魔君何以非要灭我全族?」
袭灭天来冷笑:「这个问题的答桉,你何不去问问你们神族之主?问他二十五年前神魔一战神族做了什么好事!问他是
谁将我天魔族屠杀殆尽、连妇女孩童都不放过!而我,正是被灭的天魔族唯一幸存者!」
善法天子脸色霎时变得极为苍白,二十五年前他尚未出生,并未遭逢传说中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魔之战,但他曾听前任祭
司说过,神魔一战,神族大败天魔族不久之后,神族之主突然决定设下结界,从此神族避世而居,个中缘由他并不十分
清楚,只隐隐约约知道好像有掩盖在史册之下的骇人惨剧,也曾听说天魔族自那一战之后就销声匿迹,没有想到竟是遭
到灭族……
袭灭天来话语里那般深沉的至恨至怒,让人无从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善法天子深呼吸一次,殷切地说:「当年之事我未能知情,不过……此等行径既是魔君亲身之痛,也是魔君所深恨,又
何苦重蹈覆辙?」
袭灭天来冷然的语调中翻腾着长年来不断焚痛他灵魂的火焰,厉声说:
「打从我从烧焦的尸堆中死里逃生,我袭灭天来就立誓有朝一日绝对要亲手毁灭整个神族!你居然想凭三言两语就让我
打消念头?」
「当年神族之主将神族自限于此地,应也是有悔……」
「有悔?」袭灭天来冷笑:「你怎么不去对我天魔族的众亡灵说?」
善法天子沉默下来,然而他并未退缩,反而上前一步,
「魔君……」善法天子的语调不同于刚才的急切,而是平静得异常,神情变得更加庄严,几乎有种不近人情的绝美。
「是魔君亡族之痛,我不能请求魔君宽恕原谅神族曾经所为,如果能让魔君一解心头之恨,善法天子愿意身遭凌迟,流
尽鲜血而死,只求魔君放过无辜城民。」
愿以身殉死,以纯洁的鲜血洗净所有的仇恨。
善法天子坦然平视袭灭天来令人战栗的冷酷眼神。那毅然决然的平静神态,竟让袭灭天来一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哀号悲鸣回响,血污死尸遍布的记忆残影之中,一双沉静的紫色眼眸乍然浮现。
肩下早已痊愈的旧箭伤倏忽隐隐作痛。
一旁黄泉吊命忍不住开口唤了声:「魔君…」
袭灭天来沉默地看着视死如归的善法天子,四周一片紧绷的沉静,千百人的命运,只在他一句话。
袭灭天来继续沉默,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黄泉吊命紧紧注视袭灭天来,抿着嘴微微蹙眉。
善法天子动也不动地望着袭灭天来,静静等待命运的判决。
彷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袭灭天来终于慢慢开口:
「要我放弃屠戮可以,我要看到神族之主的首级!还有……」袭灭天来的眼神忽然一凛:「你既是神族的祭司,我要你
亲手封印神族!」
善法天子脸上所有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
封印……?
要他亲手…将神族送入不知道会不会有醒来一天的沉眠?
也许,神族就将在漫长无尽的沉眠之中慢慢步向完全的灭亡……
袭灭天来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黄昏,如果你没能完成,我将挥军入城!」
袭灭天来转过身去,黄泉吊命再次开口:「魔君…」
「我不可能再更让步的了。」袭灭天来冷沉地说,他大步走开几步,又停下交代:「吞佛,你负责看着他。」
红发白色轻甲的魔将优雅地微微颔首:「谨遵指令。」
十九
红发魔物的脚步轻盈,善法天子几乎听不到身后任何声息,他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城道上,城中所有的居民都躲在屋里,
透过窗户缝隙往外偷偷张望的视线充满恐惧。
善法天子一路走到王宫,神族所有的战士都投入战争而牺牲,王宫金碧辉煌的大门前连守卫的军士也没有了,像是已经
被遗弃的地方。
善法天子踏入大殿,殿上聚集的神族王公贵族以及官员都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注视着他以及他身后的红发魔物,一片
诡异的沉默。
也有神族的贵族官员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等待最终的命运。
王座是空的,神族之主不在那里,善法天子抬眸望向空荡荡的金色座椅,眼神黯然而忧伤。
一个年轻的贵族惊惶不安地看了看刻意站在角落低调不语的优雅魔物,忍不住打破沉默,对着善法天子开口问:
「祭司,你到底去谈得怎样了?」
善法天子表情空洞地慢慢说出袭灭天来的条件。
顿时,整个大殿气氛变得更加凝重,然后,这些权贵开始起了骚动。
「封印?那跟死有什么两样?」
「祭司!这是你跟魔物交换好的条件吗?整个神族将被封印,却只有你能幸免!」
「你出卖我们!」
「叛徒!」
一个琉璃酒杯飞来砸在善法天子肩上,溅起的碎片在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善法天子默默垂着头不言不语,既不反抗,也不辩解。
吞佛将军冷眼看着神族的贵族高官上演着不堪入目的丑态,虽然其中也有试图阻止者,但溷乱的趋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
变得无法收拾。
就在一位年轻的亲王疯狂拔剑要刺向善法天子时,红发的魔界战神终于出手。
白色身影瞬间闪至,朱厌枪势如万钧疾然一划,卷起地狱般的烈火。
眼见敌军魔将出手保护善法天子,神族高层认定善法天子已经倒戈敌阵,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眼前魔将的对手,
于是一面辱骂着一面仓皇逃走,一下子整个大殿除了红发魔将与善法天子,就只剩下一名老者。
吞佛将军没有任何想追杀逃亡者的意思,就算那些权贵打算从地底秘道逃走,也是断无生天。他随善法天子进城之时,
袭灭天来已下令放出赤火魔蛇,此种魔蛇乃咒法所生,能够穿石钻壁,它们会钻入地底,以极快的速度遍布地下,噬啖
方圆内的一切活物。
那老者上前一步,说:「祭司,你受累了。」
善法天子闭上双眼,一滴透明的眼泪落下。
老者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难为你了,陛下在祭坛等你。」
善法天子点点头,没有抹去脸上的泪水,也没有看红发魔将一眼,迳自往祭坛而去。
※
天顶极高的内室,墙上都是精美绝伦的凋刻,正前方是神族所祭祀的诸神之像。
以精灵来说其年岁还不该显出老态的神族之主,却像个疲倦的老人,静静地站在祭台前。
「陛下……」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
神族之主凝视着面前盛着红宝石溶液般毒酒的琉璃杯,两手捧起杯子,慢慢仰头饮下毒酒。
神族之主倒下时,善法天子忍不住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善法天子拿起镶缀宝石的短剑握在手上,眼泪泛涌,双手颤抖。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地举起短剑,正要狠下心斩下时,从进入祭坛就静静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的红发魔将像一阵风
一样来到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睁眼的那瞬间,只见朱厌枪的凌光一闪,神族之主的头颅滚落台阶。
善法天子掩面,无声而泣。
二十
当眼泪由温热变得冰凉而风干之后,善法天子的表情也沉淀下来。
他平静地将神族之主无头的遗体入殓火化,然后着手准备封印。
红发魔将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退开,背手而立静静旁观。
长夜将尽,善法天子伫立在祭台前,一动不动,长窗透入月光洒下,蓝发的身影洁净而透明,如同不真实的幻影。
虽然袭灭天来给予的期限是黄昏以前,但封印之术还需天时配合,于是神族祭司善法天子将在黑夜跨入黎明那刻,以纯
洁之身的神圣灵力启动封印。
当星月乍在破晓的曙光中隐没,善法天子闭上澄澈的双眼,口念咒语,单薄的身子化出辉耀的蓝色灵光,丰沛的蓝发倏
然散落披泄如瀑,发上的水晶滚落一地。
蓝色光晕从祭坛放散,逐渐将整座黄金城池笼罩,大地震动,风鸣停息,宏伟的神族之城在宁静的光辉中缓缓下沉,终
于湮没在地平线而消失不见,只留下倾毁崩坏的残败祭坛还矗立在原处,如同弃置千百年的遗迹。
灿烂的蓝色圣光急剧转弱,当所有的光芒消失之时,善法天子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失去支撑自己的全部力量,知觉散尽
,如凋零的花瓣飘然颓倒在红发魔将伸开的臂弯里。
※
善法天子并没有昏厥多久,他清醒时,抬眸看见红发魔物冷静的面容。
他还在祭坛的废墟里,而这也是诉说神族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善法天子移开目光,注视着不存在的虚无,语调平静地说:
「你不动手杀我吗?封印已成,魔君应该不会容许我继续活着。」
他一死,封印便将无人能够开启,神族将被遗忘,就此沉埋于黄土,也许再也没有解开的一天。
「你想死?」吞佛澹澹开口问。
善法天子沉默着垂下眼帘。
「原来你不在乎神族被永远遗忘而真正灭亡。」魔物的声音低沉优雅而带着些微嘲弄。
被澹忘、而走向永远的毁灭……
不……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背负至钜天命者,需要超越一切的坚强。
善法天子紧闭双眼,心痛得彻骨,然而再痛,他也要活下去。
终有一天,他一定会等到开启封印的契机……
再怎么艰辛沉重,他必须生存在这世界,寻觅、等待……
一线希望。
红发魔将冷静的金琥珀色眼里闪动微微的惑人光采,他凑近善法天子耳畔,轻声低语:
「让我毁去你圣洁的灵力如何?」隐含彷佛恶质微笑的语调中透出一丝暧昧的挑逗,以及一丝残酷的温柔。
善法天子望进魔物眼中,看到了并不炽热激狂却赤裸明白的动念。
红发魔物轻轻拥住他冰凉的身躯时,他没有抗拒,任凭魔物细细慢慢吻上他柔软而沉默的嘴唇。
※
袭灭天来远远望向只剩残破祭坛的神族居地,冷冷的血眸映照那般凄清荒凉,眼中看不到复仇雪恨的快意,有的只是无
边无际的深沉复杂思绪。
日近黄昏,似乎有些烦躁的黄泉吊命闷了很久,终于开口问:
「魔君,封印完成之后,你打算杀了那个神族祭司?」
袭灭天来瞥了爱将一眼,说:「你在意他?」
黄泉吊命先是不吭声,然后闷闷地说:「他让我想到苍王子跟翠山行。」
提起翠山行的名字,魔将的语调有微妙而明显的不同,而他也完全无意掩饰这般不同。
袭灭天来看了黄泉吊命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能够活得简单而直接,也是一种幸福。
远方现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一手倒握朱厌枪、另一手提着神族之主首级的红发战神踏着如血的夕照而来。
吞佛将军在袭灭天来面前停住,一贯冷静的神态,看不出任何异样。
袭灭天来面无表情地瞥了神族之主的头颅一眼,示意要魔兵拿走。
袭灭天来望向吞佛,开口问:
「善法天子呢?」
吞佛将军没有直接回答,而澹澹说:
「他已无开启封印的能力。」
袭灭天来定定注视着吞佛许久,然后移开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
「传令下去,拔营,全军撤离。」
袭灭天来转身走开,黑色的背影在夕阳馀晖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显得无比孤傲冷寂。
二十一
如同先前每一次战胜回去,袭灭天来穿着黑色战甲步入异度魔界王城,顺手把摘下来的头盔交给前来迎接的下级妖魔。
才刚放下头盔,就听到大殿里传来很突兀的声音。
那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咯咯笑的声音,既响亮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