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你……”原来你上山不是让我来照顾你,而是亲自‘照顾’我来了……笑天咬了咬唇,闷闷的躺在墨想南的身边,委委屈屈的伏在他的膝上,望着碧海蓝天,那一朵朵自由自在的云彩,如闲云野鹤般的飘过云梦山顶,无声叹息。
“笑天,你别埋怨你二师兄来拘束着你,我只是想,陪着你渡过这几日……”墨想南修长的手指轻柔抚过趴在自己膝上的小脑袋。唉,真是令人担心的小家伙啊,我只是想陪着你,不想你出什么意外而已……我的心,你可会明白?
第四十二章 弃子
这一日,风致远下午没来,晚上还是没有来,笑天躺在床沿上,望着月淡星稀的夜空,直到在墨想南的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风致远也没有来,到了夜间,墨黑的天空已是无星无月,浓厚的云层遮蔽了一切光芒,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夜,笼罩着整座云梦山。
“明天,也许是个坏天气呢。”笑天靠在师兄的胸前,望着窗外的夜,喃喃自语。他向来便是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可一点儿都不喜欢阴天下雨……如果下雨,阿远更不会上山来了吧,唉……
第三天清早起来一瞧,果然没出太阳,一块块或灰青或黯紫或绛红的浓云铺满天空,低低地压在云梦山顶,仿佛就在那触手可极的地方,重重叠叠沉沉浮浮,笼得天海山林之间一片霰雾凄迷。
用过了早饭,墨想南便依旧坐在屋外的春秋椅中玩他的乾九归元,而笑天则蹲在他的身旁,继续修补他那只大木鸢。山顶一时万赖俱寂,只有笑天手中的钻子以及凿子时不时发出敲打青铜和木块的声响。
“咦?”突然,听觉甚是灵敏的墨想南微一侧耳,皱了皱眉道:“怎么好像有脚步声上山来,阿瞳应该不会这么早来才是……”
墨想南话还没说完,笑天已是腾的站起身来,兴奋的道:“阿远,定是阿远看我来了!我瞧瞧去!”说罢,便将手中的工具抛在一旁,直往山道口奔去,果然见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正缓缓沿着山道蜿蜒而上。
“阿远!阿远!”笑天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上山来了,心中的欢欣之情真是难描难述,一边扬声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一蹦三五层石阶,如箭般飞了下去,直扑进他的怀中。
“阿啸……”风致远微微笑着将飞扑进自己怀中的小家伙紧紧抱住,口中一叠声儿责备道:“也不慢一些,就这么蹦下来了,万一绊了一跤或是摔着了,可是好玩的!”
“我急着见你嘛!”笑天将头伏在致远的肩上,感觉他那宽阔的胸膛,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悬了好几天的心这才放松下来,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的道:“阿远,干嘛前两天不来找我啊,二师兄如今和我一起住着,我又不能下山来找你,二天没见面,我可想你啦!”
“阿啸……”致远将笑天略略推离自己身边,双手扶着他肩,凝神望着他那双清澈澄透的眸子,沉声道:“我有要紧事要与你说。”
笑天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得心跳加快,嘴唇发干,强笑着问道:“啊……是什么事儿呀?”
致远清晰的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丝慌乱,神思有一瞬凝滞,望向笑天的眼眸中不由自主含着一些如水一般的温柔,犹豫了一下,还是歉然道:“阿啸,你大师兄带回来中原局势最新的消息,如今篡位者的朝廷正值动荡之际,籍此良机,正是我回中原的大好时机……”
笑天听得几乎是呆了,顿时只觉得两耳轰鸣,身虚体软,四肢发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瞠目结舌的问道:“什么,阿远,难道你很快便要回中原了么?可是,可是你的船还没造好哪……”
“等不及了,我准备搭你大师兄雁洲的船,和你几位师兄一块儿走。”致远望着笑天的眼中三分温柔,七分冷静,却是十分的坚定。
“那么……”笑天心跳的更快,几乎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在期盼着这一刻的到来,然而同时,却又惧怕这一刻的到来。如此的矛盾如重重的大石压在笑天的心头,犹豫了半晌,还是咬着唇低声问道:“那么,阿远,你一定是要带我一起走的吧,我师父他同意不?”
风致远静静地望着眼前之人,一时心潮起伏如巨浪澎湃,来到岛上与笑天相识不过才十二个月,带给他的感受却仿佛已是经历了几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忘的瞬间。然而……
致远口中溢满苦涩,轻轻叹息着道:“阿啸,我自然是想带你一起去中原,只是,你师父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而我,又极其需要你师父的帮助……所以,考虑再三,这一回,我还是先不带你一起走了,而且,我此去中原,几多危险,就留你在我身边,我也甚不放心,倒不如让你先留在这琴麻岛上,待我复国之后,自然会派人来接你到我身边。”
笑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瞬间泛出一抹浓重的酸楚,那双清澈澄透的眸子也瞬间黯淡了下去,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阿远,你对我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你说过的……”
“阿啸,你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而我的宿命便是复国,征战。”致远抬手轻抚着他的银发,眼中伤神之情如光似流,无奈的道:“而你的师父可以帮助我做成这件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事,所以……”
所以,在你心里,我没有你的宿命重要,我没有你的复国大计重要,这也就是我的宿命,我无法与之抗争,对吗?你是风一样的男子,然而,谁能够留得住风呢?就算是天上的云,也不能够!阿远,我认了,我只有认了……
“阿远,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直到此时此刻,笑天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叫作心痛,什么叫作悲哀,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感觉在体内无声流淌,那么的冰凉……
垂着头,笑天的眼里开始酝酿一种名为悲伤的液体,并且,汹涌翻滚,几乎便要夺眶而出。但笑天不想哭,不想在致远的面前哭,怕他担心,怕他难过……于是,便用力抬高头,拼命睁大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小声的问道:“那么,阿远,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见笑天没有耍孩子脾气与他哭闹争吵,风致远悄悄松了一口气,便回道:“两天之后便走,你大师兄说,二天之后便是南风季节,若要尽快赶回中原,那天一定要起程了。只是,阿啸你不用来送我,你师父说了,让你待在云梦山上陪着你二师兄。”
“啊!可是两天之后,是九月二十二日……”为什么,连多留一两天都等不及了么,那一天可是你帮我选的生辰之日啊!难道,就连一个生日都不能替我过么,笑天的眼泪已是快要忍不住……
天地刹那静默,只有风声呜咽,铅灰色的云象潮水一般,急速地掠过云梦山的苍茫。海的那边隐隐传来声声雷鸣,一阵哨风吹过,带来几丝冰凉的雨点,零零星星落在风云二人的身上。
“对不起,阿啸,我原答应了你要替你做生日,如今只怕是不能够了。”致远这才想起那一天竟是他和笑天相识一周年的日子,心中无限感叹,继而又无比愧疚。当下不做他想,便从脖颈中解下他娘亲夜阑婧夫人赠给他的那块玉石,挂在笑天的颈间,柔声道:“阿啸,这是我心中最最珍贵之物,现在,我把它给了你做你十七岁的生日礼物,你在岛上可要好好儿的,不要太过顽皮,乖乖的,等我派人来接你,知道了么。”
“阿远,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等你来接我……”笑天握着那枚犹自带着一丝温润暖意的玉石,声音已是有些哽咽,一双含着泪的眼睛幽幽凝视着致远,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的形容儿深深的烙刻在自己的心中。
“笑天?笑天?”山顶上传来一声声墨想南略带一丝焦急的呼唤声,笑天咬了咬唇,轻轻的道:“阿远,二师兄一个人在山顶我不放心,我先回去了,你……多多保重……再见……”说罢,头也不回,便转身向山顶奔去。
阿啸……致远望着那个仓皇而又萧索的背影,心中如针刺般的痛,直望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黯然转身离去。
雨,终于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随着阵阵凉风,悠悠轻洒,如晦如雾,笼罩了整座云梦山。青石阶边的枫树已是红彤一片,风一掠,便有艳红的枫叶顺风一荡,仿佛带着几许依依不舍,悠扬而下落在致远的发间,又轻轻的,飘零于地。
第四十三章 大飞
墨想南沿着一排松柏伸手扶着缓缓走到山道边,听得奔上山来的笑天脚步声凌乱有异,不由得心中一慌,忙问道:“笑天,你怎么啦?”
“二师兄!”见到自己最亲的人一脸焦急站在树下向自己张开双臂,笑天猛地扑进他的怀中,心中的积聚的疼痛和难过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如脱缰的野马般无法抑制地从眼睛里狂泻而出,嘶哑着哭道:“阿远他要回中原了,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够了!二师兄……我心里头好难受……”
“傻孩子,唉,我可怜的小十三!”听笑天伏在自己胸前哭得厉害,墨想南的心真是刺痛万分,有些懊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只因不想让笑天难过而纵容他与风少在一起,如今果然到此地步,结局反而让他更是伤心。无奈,只得抚着他的肩,柔声道:“下雨了,笑天,我们先进屋去吧。”
“二师兄,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你早知道阿远会丢下我一个人回中原,是不是?”笑天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泪珠,抽抽咽咽的问道:“所以你会在前天大师兄回来的时候就上山来陪我,是不是?!”
“我并不希望真的是这样的结果,”墨想南轻轻的叹息着,进了屋后便拉着笑天坐在自己身边,安慰道:“但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爱这种东西并非你所玩过的任何游戏,它总是和快乐与悲伤共存,甚至,只有在品尝过悲伤的滋味后才能体会爱的精髓,但,这都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从孩子长大成为男人,才能够慢慢领悟。而你……”
墨想南微微一顿,拉过衣袖帮笑天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这才话风一转,缓缓地道:“而你,这段日子以来,你已是享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快乐,也许你还想快乐的日子更长久一些。但笑天啊,做人可不能太过自私,要知道爱的时间越长,到头来痛苦也就越深,你处在风少的位置替他想一想,你就会明白,这结局目前看来虽糟,但对于你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笑天垂头头默想片刻,孩子气的道:“可是,我还是好想能和阿远在一块儿,我才不去想以后会怎么,我只想能快乐一天便是一天!如今,我可是一点都开心,且是心痛的很!二师兄,你知不知道这种滋味,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小刀在一寸一寸的割,真的很痛,痛的我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墨想南听罢,唯有叹息着将他温柔的拥在怀中,揉着他的小脑袋道:“好一个贪心的小家伙,能拥有整整一年甜蜜的回忆,于你而言,已是额外的福份!虽然风少回了中原,但他留给的记忆足够你回忆,不要尽想着离别和悲伤,多想想曾经的相聚和欢笑,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可是,可是……”笑天半躺在想南的胸前,望着窗外哗哗如柱的雨水顺着屋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悄声叹息道:“二师兄,可是我好不甘心哪,我……我还没尝过被阿远‘吃掉’的滋味呢……以后,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墨想南听罢真是哭笑不得,只能悠然叹息道:“笑天,关了窗吧,这会子雨大起来了。”
笑天爬上窗台却只静静坐着并没有伸手关窗,窗外,雨势更甚,渐成倾盆之势,腾起一片烟雾,天地之间浮晃而游移,一时什么也辨不清,只有簌簌的雨声,轻轻的敲打在他的心头。笑天心头不由得一片怅然,摸着致远挂在他胸前的那枚玉石,喃喃道:“先别关窗,让我看一会儿雨……不,这不是雨,这一定是老天爷在陪着我一起难过流泪呢。”
九月二十二日。南风大起,密布的阴云被朔风吹送的在天际一层层席卷而过,绵绵霏雨细细密密的洒落下来,打得云梦山上那些松柏乔木的枝叶一片沙沙作响。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这略带一丝冷意的水气冲得弥漫开来,到处都飘散着一股清冽的冷香。
随身所带的东西都已妥善的搬上了雁洲的大船,要一起出发去中原的人也全数上了船。
“扬帆!起航!”站在船舷风致远听到这一声,神情微微凝滞,一眨不眨的凝望着云梦山。烟雨如雾,朦胧了他深邃的眼眸,风致远轻轻叹息着伸手抹了抹眼,右手尾指上的那枚刻着巨蟹图形的指环在雨水的滋润下,突然幽幽一闪,象极了笑天那天离去时幽幽不舍的眼神。心底,开始弥漫起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的颤抖,一阵阵的抽搐,仿佛无止无境。
风致远在看山,云笑天则在看海。
气氛是如此阴霾,天地是如此静谧,在一阵凉似一阵的朔风中,笑天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着看大海,那艘船,那艘载着风致远的船,就好像是带走了他心底所有的爱与快乐,驶得又是那般的急促,仿佛是在逃一般的要离开自己的视线。笑天眸子倏得一黯,氤氲的雾气浮起,无比失落的望着这一切,心疼得快要止不住,仿佛要把心剜出来才能呼吸。
阿远,今天是你帮我选的生辰之日,你曾经说过,这一日我是寿星我最大,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对不对?我想飞……而且,希望能飞到你的身边……
回头望了一眼被他的机关绳索所困住的墨想南和司堂瞳,笑天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抬起已经修复的木鸢,退后几步,然后,不顾一切的向悬崖冲了过去,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一跃而起飞向天空。
漠漠秋云将天穹染成一片灰暗,浓重的云层如烟如霾,仿佛沉重地压在木鸢之上。目光所到之处,天空与大地相接的地方,弥漫著厚重雨雾,灰蒙蒙的一片,两岸的峭壁在雨幕中不断向远方延伸,极速倒退的景物模糊不清,让人觉得这一切似乎是一场梦境。
纷纷扬扬的霏雨使得天地苍茫一片,雨幕中烟雾蒸腾,层峦叠嶂放眼望去尽是壮阔苍凉景色。笑天用力抓住木鸢下方的控制杆,展翅翱翔,顺风飞行,眼前的景色再也没有任何的阻隔,天空和大海在他面前展开,延伸到无限远处,真的,他真的在空中飞翔起来了!这是梦想了多年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却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快乐。
望着苍茫的云梦山,蔚蓝的琴麻海,不远处那熟悉的船只,却让笑天感受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痛与刻骨铭心的孤独。风,从耳际飒飒飞过,山林中的树木摇曳,海面上波涛汹涌。阿远,你会不会站在船舷,如果我能飞到大海,还能否见上你最后一面……
没有答案,笑天只能继续御风而行,刺骨的山风刮得脸庞生疼,冰凉的雨水使木鸢的双翼愈来愈沉重,三天三夜都没有安睡的身子越来越乏力,心的沉重使得疲惫亦是毫不留情的在体内越积越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