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清心在一株青翠油绿的马尾松下站定了,转过身子将他那双黑漆幽深的眼眸沉静地盯着笑天,只静静的看着,却不发一言,脸上的神情好似复杂迷离。
笑天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神色,更是紧张的连大都不敢喘,只好垂着头,低低的道:“师父,是我的错儿,不该起迟了,误了早课,这便请师父责罚。”
“笑天,昨个晚上你去了哪儿?和谁在一处?做了些什么?”墨清心终于开口问话,声音并不很大,语气听来也仿佛平平,却自然而然的透出一股为人尊长的威严。
笑天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当着师父的面儿撒慌,只得小声的道:“这几天在山上闷得慌,是以,昨儿晚上便下了山去找了阿远……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赏月聊天,又借二师兄的琴应景弹了几首曲子罢了。”
墨清心轻轻的叹了口气,双目凝视着笑天,缓缓的道:“笑天,自你娘将你托付给我那日起,为了你我都心知肚明的原由,我向来都不太拘束着你,万事都由着你本心去做,除了做那些个危险的机关,其他的事儿你也从未让为师操过心。”
说罢,墨清心语调一转,语重心长的道:“可是,此番你随意结识这位风少,可真是让为师为你担心!你认识他才多久,可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人物?他其实是河风郡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这么一个人物,你怎么能与之冒然结交?上回你三师兄明明都已当面儿提醒过你,你怎么还是只当耳边风呢?!”
“昨个晚上阿远他都把自个儿的身世告诉过我了,他……他不是三师兄口中所言之人,那时候他是为了遮人耳目逼不得已才那样儿的!”笑天咬了咬唇,忍不住便急着为风致远辩解起来。
“嗯……”墨清心的双眉皱的更深,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其中的奥妙,便沉声道:“如果他对你所言是真,那他这份韬光养晦的功夫已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人其心也更让人不寒而栗!而他之所以接近你,只怕更是别有图谋,心存远志。唉,笑天哪,你处世不深心地过于纯良,在这种极其富有心机的人面前,可是定然会吃亏的呀!”
望着师父那双仿佛洞悉一切般明净的眼眸,笑天颇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心中已是驳了千回万回,口中却还是不敢当面儿驳师父的回,只嘟着嘴低声儿道:“阿远是喜欢我才跟我在一起的,他对我……也很好很好……我也很是喜欢他,只要和他在一处,做什么都会很快活……”
“笑天,你怎么这般不明是非?!”墨清心见他此番性子如此别拗,不由得有些微怒,将手中讲鞭递到笑天的面前,沉声道:“今儿的课你也不用听了,跪着,将《墨子》三十六篇背诵二十遍,再将为师与你说的话儿好好想想明白!”
第十四章 劫争
云笑天不敢再辨,只默默接过师父递过来的讲鞭,举过头顶,双膝跪在马尾松下的卵石小径上,一边口中默默背诵着《墨子》三十六篇。
此时虽跪着,笑天心中却是万般的委屈,本来昨儿晚上睡得少身子又有些腰酸背痛的,小径上那些个硬硬的石尖儿又直硌得膝盖生疼,再加上早上赶得急,一点儿东西都没下腹,跪得时候久了,立即就有些体力不支、头昏眼花起来,背诵的声音也愈来愈缓,愈来愈低。
渐渐的,阳光亮的开始有些刺眼,偶有几缕透过青翠树荫的枝桠缝隙落了下来,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几近麻木的背了一遍又一遍,笑天已是数不清自个儿究竟已是背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自个儿已经跪了多久?只感觉细密的冷汗一直不停的从额际流了下来,模糊了他那双已然昏沉无光的眼眸,又好像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随着那涔涔的冷汗开始从抽离开来一般,意识也随之逐渐飘远。
明言堂中此时也全然没了一开始时热烈的议论氛围,大伙儿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儿,眼睛的余光都不住的往窗外瞄。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松树下那双举着讲鞭的手已是在不停的颤抖,这情形让众位师兄们心下都不禁恻然。
大师兄雁洲再也忍不住,便站起身来,对着墨清心道:“师父,就饶了笑天这一回吧,他年纪还小……”
墨清心其实心中也是不忍,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笑天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做师兄的对他太过宠爱,才会养成他如今这任意妄为的性子,当然,作为师长,我平日里对他的管束也不严……但这一回,那笑天与之结交的风致远绝非善与之辈,我不能再放任不管,笑天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日后会明白我这一番苦心的。”
一直做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四师兄章七枫瞧大师兄已是站出来为笑天求情,便也起身道:“师父所言极是,不过,笑天都已经跪了这么久了,这会子只怕他已是领会了师父的一番教诲,再跪下去只怕伤了他的身子,不如先恕过他这一回,往后我们几位做师兄的,自然会再好好劝导于他。”
墨清心瞧了一眼窗外笑天那明显体力不济却仍努力将背挺得直直的身影,神色骤然一软,便喟然一叹道:“也罢,苗可,你出去问问笑天,只问他想明白了没有,若说已是想明白了,便让他进来吧。”
“是,师父。”排行第六的苗可没料到师父会点了自个儿的名字,愣了一下这才忙站起身来应了一声,转身便往笑天所跪之地走去。
下了山却仍一心记挂着笑天的风致远看着时辰已是差不多到了巳时,便早早儿的又上得山来,待离明言堂数十丈远,目力甚佳的他却已是远远的瞧见跪在一株马尾松下头的笑天,看着他在风中那颤抖的背影,不由得心都要碎了。
正要冲进去,却见里头堂屋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致远定睛一瞧,可不正是数月前曾被自个儿和笑天一同捉弄过的六师兄!当下,致远不敢冒然造次,只将身掩在门后,透过缝隙焦急万分的瞧着他意欲何为。
苗可来到笑天的身前,见他此时已是脸色惨白,亦是心疼不已,忙道:“笑天,师父叫我来问你话儿呢,刚才师父教训的话儿你可想明白了?若是想明白了,这就可以不用再跪,笑天,怎么样?这会子你一定是已经知错了吧?!”
苗可此时的身影在云笑天眼中已是愈来愈模糊,连带声音也仿佛是从极远的风地里头传来一般,让他觉得万分缥缈。
好不容易听清了师兄的问话,笑天便拼尽身子剩余的力气,抬着头,失神的眼眸直勾勾的望着六师兄,声音虽轻,却极坚定的一字字道:“我没错儿,阿远也不是坏人!我只认罚,绝不认错!”
“笑天,你!”苗可被这一句话噎得倒抽气,又一眼瞧见了他仰起的头下方露出的锁骨上有一道极其明显的鲜红吻痕,不由得更是气极攻心,手指点着他的那一处淤痕,低压了声音怒问道:“好呀,笑天,这里是什么?!难不成你已是和那小子做下苟且之事?难怪你这般护着他,你、你、你!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
一听这话儿,笑天原来苍白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一片,刚要站起身来却是眼前金星齐冒,随即漆黑一片,腿一软眼看便要倒了下去。
苗可慌忙要伸手去扶,却不料斜刺刺里冲过来一位穿着水湖蓝芝地锦袍的少年抢先一步已是将笑天扶在怀中。苗可定睛一瞧,来的可不正是害得笑天受罚的河内郡恶少风致远!不由得怒气冲天的道:“喂,小子,你到这里来可是找死么?说!你这兔崽子到底想把笑天怎么样?!”
风致远一边将浑身泛力的笑天打横抱起,一边冷哼道:“苗可,我敬你是笑天的六师兄,不与你计较刚才你说的那些难听话儿,我和笑天情投意合,又各自未曾婚配,凭什么要你来说三道四!”
苗可顿时被气得瞪圆了双眼,却碍于他手中抱着笑天,不好上去动武,只在一边跳脚骂道:“好你个臭小子,脸皮还真厚!还不赶紧给我把笑天放下,明言堂可不欢迎你!”
风致远正待要再行反驳,怀中的人却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襟,“阿远,别和我六师兄吵架啦,他也是关心我……”躺在致远怀中的笑天面色虚弱,却仍勉力劝解着怒目相向的两人。
“笑天,原来你还晓得我是你六师兄!”苗可想到笑天打小便跟在自己身子后头满山跑,由着自个儿千般宠万般爱,却打风致远来了之后,无形之中与自己疏远了许多,不由得心里头莫名便是一阵烦燥,一时冲动便欲上前强行抢人。
“苗可!注意你的言行举止,休得太过无礼。”正在风苗二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间,墨清心已是由雁洲、墨想南、司堂谦等人簇拥着从堂屋中走了出来,在风致远面前稳稳站定。
第十五章 反征
墨清心凝神望着这位曾经的汉朝皇族皇位继承人,一双眼眸深邃的得几乎见不到底,良久,才淡淡的道:“风少,你远来是客,刚才小徒多有得罪,请务见怪。前些日子我不在岛上,留下的几位弟子也甚是不通待客之道,竟然没有帮你重修船只,以至你不得不在这琴麻岛上久久逗留,失礼之处还请风少见谅!不过,自明日起,我会派人去你处相帮,只盼风少船只一旦修复便能立即离开此岛,不要再耗时停留本岛做某些无谓之举了。”
“多谢墨老,船一完工我自然要走,不过……”风致远自然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冷静的回道:“不过,笑天会和我一起走,他无父无母,身由自主,你便是他的师父也不能拘了他的自由!”说罢,不再多言,便抱着笑天转身向山下走去。
墨清心眉心微微一蹙,突然扬声道:“风少,你心中不就是图谋复国么,笑天他不过是屈屈一山野少年而已,纵然比旁的人略聪慧一些,懂得些许机关之术,能造几样新奇的防御攻城器械,但于今时今势也得要有仗可打才能派上用堂。而观如今之势乃是天下太平,你就纵然在兵器上胜过王藤一筹又有何意义?!是以,只笑天一人,于你的大业必无太大助益。但你何不求我率墨家子弟齐来助你一臂之力?一家之言可以穷天下,若天下势乱岂不于你更有脾益?!只要你答允从此不再纠缠笑天,我墨清心将以墨家第十八代钜子之名对天发誓,一定会全力助你光复汉朝江山!”
不远处,风致远听罢墨清心的这和番话心头一时如被重锺猛地一击,身形也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沉重了起来,但,终究还是头也未回的抱着笑天直下山去了。突然一阵风起,将他和笑天纠在一处的袍带吹散两旁,伴着致远那有一丝不稳的脚步,在空中轻轻飘散。
山风继续微微的吹拂着,不时有一两片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飘飘悠悠的落在众墨家士子的眼前。在一片静寂中,章七枫觑着自个儿师父那高深莫测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你刚才对风少所言是诳他的吧?!”
墨清心却没有回答,只仿佛自言自语般幽幽的道:“十天!十天之内这少年必定会再回来找我……”
翠绿色的竹榻上,多铺上了一层轻柔舒软的细麻褥垫,又加了一个墨绿色的起绒提花绢枕,云笑天便舒舒服服的侧卧躺着,半阖着眼听风致远一边儿吩咐侍女先去热一碗细粳米粥,一边儿又吩咐人再取张毯子过来。
待一切吩咐停当后,致远便坐在榻沿上,帮着笑天宽去身上的衣裤,待将他的中裤也褪了下来,却瞧见他两膝处及小腿上已是被磨得深深浅浅的一片青紫淤痕,不由得心疼道:“小笨蛋啊,瞧你平日里聪明的紧,怎么今儿个犯起傻来,师父让你认错,你便认个错儿就是了,何必和师父拗着!就算是师父定要责罚于你,实在躲不过,你也该往旁边略挪一挪,跪在那没有鹅卵石的草地上才是,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我才不笨呢,我可是故意儿这么做的!”笑天吐了吐舌尖,眯缝着眼轻笑道:“伤得重些,让师父瞧了心疼,也就不好意思再生我的气,下回也会不忍心再这么罚我啦!再者说了,师父若说的在理,我一定是会听的,可这回,师父他硬是不许我和你在一处,又讲不出个理所然来,我才不认这错儿呢!”
“我的傻啸啸!”致远不禁又想起在明言堂外听到他回六师兄苗可的那句话儿,‘我只认罚,绝不认错……’一时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致远回头瞧时却是游若兰捧着一块细驼绒方毯进了屋来,瞧见云笑天那腿上的伤痕也不由得惊呼道:“唉呀,少主,云少他怎么伤成这样啊,你等着,我去哥哥那里取点消淤散肿的药膏来。”
致远应了一声,见侍女小宁儿正端着一个木制条盘,盛了一碗粥和几碟子小菜过来,便将毯子裹在笑天身上,伸手将他扶起,温言道:“阿啸,想必是饿坏了吧,来,先起来就着小菜喝碗热粥。”
笑天张眼一瞧,却只见条盘上搁着一碟子糖拌雪菜椒丝,一碟子香茹豆瓣儿酱,一碟子热呼呼的粉蒸素包子,忙不迭的便要伸手去拿那小素包子吃,却被致远不轻不重的在手背上一打。
笑天不由得朝他瞪了瞪眼道:“阿远,你干嘛,我向来不爱吃白粥,我要吃包子!”
在旁伺候的侍女小宁儿莞尔一笑道:“云少,这粥虽普通,这两碟子小菜可是婢子亲手加料细拌的,您尝尝看,包管喜欢!”
致远也在旁劝道:“乖!先喝粥,这会子你腹中空着,吃包子会噎着,等喝完了粥,这碟素包子就搁在枕旁,好让你一边躺着一边吃。”说罢便伸手将那碟子素包先搁在睡榻卧枕之旁。
笑天这才无话,乖乖儿端着碗就着那两碟子清清爽爽的小菜喝粥,他本来就是饿极了的,那小菜又果然拌得甚是好吃,不一刻功夫,一大碗粳米粥便已是被喝了个底朝天。
致远瞧他吃得香,忙吩咐小宁儿再添了一碗让他吃了,这才让小宁儿将空碗碟子收拾了去,重又扶着他躺了下来。
头才挨着枕,笑天已是迫不及待的拿了一个素包在手中,一时肚子却已是有些觉得饱了,却也不舍得放手,便握着包子倦倦的睡了过去。
致远知道他实在乏透了,便帮他掖好被角,悄悄的走了出去。外头年永赐却好似已站了许久,见他出来正要开口问话儿,致远却先轻轻的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里屋压低了声音道:“年师傅,我有要事要与你相商,我们到林子里去细谈。”
第十六章 试应手
楼外这一片茂密的竹林一派的绿意昂然,在淡金的阳光下闪着青葱葱碧幽幽的光泽,嫩绿的几要滴出水来。春意葱茏的林中不停有轻拂的海风,带着海上的湿气,乍暖还寒,使得林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早春气息。
两人步进竹林后,虽说是有要事相商,风致远此时却又不急着开口说话,只一边随意儿扯了一根竹叶嫩枝在手中把玩着,一边微蹙着眉绕着枝枝节节的竹干缓缓踱着步,神情间好似心事沉沉,十分凝重。
年永赐见他只是垂着头仿佛思虑着什么,却又不开口,心头也是奇怪,终于,在他绕到第十圈的时候,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少主,云少他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麻烦么?”
风致远却不作答,反而轻叹一声道:“年师傅,一转眼的功夫,距我们离开河内郡也已将近半年了,如今我们又身处荒岛,消息闭塞,不知如今中原局势究竟如何?也不知我们安排下的人手能否成事?唉,每每念及于此,我心中都是烦乱不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