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爱,在自尊与骄傲被狠狠践踏之后凝固而成的,便是太深的恨。恨得他几乎要发泄般地把每一样他曾经用过碰过的东西都要发狂地毁灭,可那少年的影子却还是会遍及每一处角落,如影随形般让他永无止境的痛。
风致远头痛欲裂,扶着墙道:“翘儿,你好生歇着吧,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房,明儿再来看你。”
翘儿瞧着少主的脸色瞬间由惨白而灰败,更是心痛难言,想着他此时心中所受的苦楚,一时,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从眼角缓缓沁了出来,哽咽着应道:“是,少主,你也早些安歇。”
风致远微微点了点头,待到门口,却又转过头,语气坚定的道:“那件事,莫要再放在心上,真的,这不能怪你,我也没有半点要责怪你的意思!不要再多想了,好好养病,忘掉这件事吧。”
翘儿怔怔的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书房转角,泪水已是模糊了双眼。如果,早知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如果,如果……然而,这世上又如何能有这许多如果之事。真的,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一阵风吹过,随着客栈后院一片榆树林那茂密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一些仿佛争吵的声音穿透过东墙面上那半合着的木窗,支离破碎的传进了屋。
这家客栈靠近后院的那排比较幽静的客房中的最后一间,住的本是一位不愿被太过打扰的青年男子,此时,他本也已经快要睡了。无奈他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些,所以,即便后院那人已是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得他无法安睡。
正要起身关上那扇窗,林中,却又有只字片语被风吹拂而来。偏巧,又让他意外的发现是他所关心的话语。青年顿时多了一个心眼,悄然立在窗旁月色的阴影中,用心聆听,捕捉那些风中传来的破碎句子。
“……谁千辛万苦……从姓风的小子手中……”
“……皇上的意思……是尽快回洛阳……”
“……将在外、君……人在我手里……我作主……”
“……只怕你另有私心!薛晴,难道你痴心妄想……”
“可笑!……这个你拿回去给皇上……云……”
青年男子愈听愈是惊心,一阵紧张思虑后眼珠子一转,已是拿定了一个主意。正在这时,榆树林中枝桠树叶一阵摇晃,暗绿的浓荫中似有二个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待瞧清了那两人衣着样貌,那青年男子便轻轻合上了木窗,吹灭了案上的烛,打开房门悄然掩了出去。
这一日,薛晴与云笑天已是经由颖川州折道转往宛县,并宿在县上一家上等的客栈之内。只待另觅了车马,便要取道向东而行。
“云少,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还不起身么?我这可已是把早膳都端了来,有你爱吃的三鲜包子,还热乎着呢。”
“再睡会儿……”笑天含混着应了一句,懒懒的翻了个身,本待接着再睡,但包子的香味却是驱赶瞌睡虫儿的良药。嗅着香味的小家伙一咕噜便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便向榻前的小几上望去。
而目光却被站在小几旁的姑娘吸引了过去。只见黑发如瀑,肤腻如脂,眉如烟柳含黛,唇若醉樱欲滴,一身暗花刻丝翠羽缎裙显得她细腰如束,身形婀娜。而发间一枝金点翠珠玉兰簪子更是衬得她愈加楚楚动人,通身打扮虽不至十分华丽夺目,却也是风采大异平日,但形容之间仍隐隐可见昔日薛晴那飒爽英姿。
一时之间,笑天不得由看呆了眼,吃吃的道:“呃?你?薛……晴?真没想到,你扮起这女孩子打扮来瞧着倒比真的姑娘家还要美上几分!”
薛晴早料到他这副惊讶万分的模样,浅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本来就是姑娘家,只不过以前要跟着你去军营女子打扮不方便这才穿着男装罢了。过会儿我便去车马铺子雇一辆马车,既用不着我赶车,也该是我恢复我女儿身的时候了。”
笑天瞪大眼瞧着薛晴从一个宫庭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儿家,这翻天覆地的剧变让他不由得眼睛都几乎要发直了。半晌,才“哎呀”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难怪你会怕老鼠,果然是女孩子!怪不得,你还会烧那么多好吃的菜。”
“以前在宫里,我可是从不动手亲自下厨的呢,还不是为了云少你!”换了装束打扮,薛晴的声音也比往日愈发的轻柔婉转起来,见笑天望着自己莞尔一笑,却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太过造次了些,不由得脸色微微一红。
扭过脸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窘意,薛晴这才又道:“云少,你先起身梳洗着,我已是在车马铺子里下了定钱,这便先行过去叫人把马车备下,待你用完早点,我们便可以立刻动身,你看可好?”
听薛晴之意,他们终于要折道向东而行,笑天本该开心才是,却不知为何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只强作欢颜道:“如此甚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便是了。”
待薛晴告辞而去,笑天这才闷闷的从榻上起了身,正自花梨木漆小几上的点心碟子中取过一只包子欲往嘴里塞,外头却传来一阵轻轻的扣门声。
笑天只道是客栈小厮,正要开口,门却已是吱呀一场被推了开来,一张清秀爽朗且分外熟悉的脸庞正对着自己盈然一笑。
“彦清玥?!你?怎么会在这里?!”云笑天愕然站起身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少,真是好久不见!前段日子得知你已是从行宫中顺利逃脱并回了汝阳。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会儿居然会在前往洛阳的途中与你相见!”彦清玥似笑非笑望着笑天,弯腰行了一礼,这才又道:“我跟着你已有两三天了,只是你身边那位薛晴姑娘看得你好紧,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机会来与你单独见个面呢!可以问问你这是要去哪儿么?”
笑天复又缓缓坐了下来,一边低头啃着包子,一边闷声道:“哦,你不晓得,前段日子我的确回了汝阳,不过……如今我要回琴麻岛去了,以后也再不会来中原啦。”
彦清玥凝视着少年有些黯然的眼眸,带着笑问道:“这可就奇怪了,就算云少你要回琴麻岛去,少主怎么也不派几个侍卫护送?难不成,你与少主闹生分了?再不然,便是你偷偷跑出来的!这可不好,难道,你不怕惹少主生气么?”
笑天心头一阵酸痛难忍,咬着唇道:“清玥,你莫再提了,我与阿远已是彻底分开了。他生气也罢,无动于衷也罢,总之,是不与我相干了。”
“好好儿的,怎么就闹到这般田地了呢?”彦清玥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追问道:“我可以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总得有个缘故吧!”
想起这事儿笑天就来气,便赌气大大的咬了一口包子,鼓着腮帮子道:“算了,你还是不晓得的好!再者说了,我可不想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彦清玥忍不住卟哧一笑,道:“哎哟,少主又不是旁的人,当着我的面儿,有什么不好说的。等你说完,我正好也有一件薛姑娘的事儿要背着她说给你听呢,这样也好,背着人的坏话你我都说上一回,算是扯平。”
薛晴?云笑天疑疑惑惑的望了清玥一眼,迟疑了半晌,便还是婉转的将翘儿之事向彦清玥一一述说,末了,又道:“他做下这种事,非但不肯向翘儿道歉,还向我瞪着眼睛板着脸大吼大叫的,甚至,还理直气壮的要我向他道歉!我……”
彦清玥突兀的打断了少年的话头,正色道:“云少,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如此误会少主!你凭什么说是少主让翘儿送死以掳获奸细?难道,少主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笑天紧紧抿着唇,半晌才沉着脸道:“清玥,你不用为你家少主分辨。若不是如此,翘儿身上又怎么会有显影粉?若不是如此,阿远他又怎么会早已知晓凶手身上会沾上这种特制的显影粉!若说此事不是他故意为之,那这又从何解释?!”
彦清玥轻轻的摇了摇头,叹道:“云少,你若说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显影粉之事,显见是你大错特错!你不知道,这显影粉是少主专为派在外头的内应之人而准备的。像秦梦熊大人,我姐姐水柔,翘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那些同样身在周朝心在汉之人,哪个不是随身携带此物!翘儿身上有显影粉那可是再正常不过了,她临危之际用此粉在凶犯身上留下印迹也是该当之举!想来当时少主也必定是查验过她双手,知道她用了这粉在奸细身上做了记号,这才断然有把握寻出潜伏在军中的奸细罢了。怎么你竟会如此歪曲事实,硬要瞎编派少主是那种薄情寡意之人?云少,在我印像中你是一个天性纯良之人,只怕你这一回呀,是错听了他人有心挑拨之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想思断
碧蓝的天空,澄明透澈如一潭静水,几丝淡薄如丝絮似的白云细细地斜飞在天际,随朗朗清风而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彦清玥骑在马背上,仰头望着这无限高远的天穹,望着那只独一无二的通灵翠鸟在云端欢快的展翅穿行,脸上也不由得挂满了明亮的笑容,悠悠的道:“终于要回少主身边了,可惜,错过了少主的生辰。不过……”
说到此处,清玥顿了顿,转过头望着笑天微微笑道:“不过,少主见到我为他带回的这份生日礼物,想来应该不会怪我回去的太迟才是。”
“唉……”笑天重重的叹了口气,耷拉着小脑袋,低低的道:“可是我却是在阿远生日前一晚离开的,连礼物都忘了留给他,他一定被我气死了。”
“生日礼物?就是那只‘九龙连珠’么,幸好你留在身边呢,不然……”清玥想起那日情形,仍是心有余悸,深吸了一口气道:“真没想到薛晴的功夫会那么精妙高超,就算是穿了裙子施展拳脚不便还是高出我一筹。若不是最后关头你用了那九龙连珠,只怕我已是死在她的软剑之下!”
“真没想到薛晴她那么狠心,竟要对你痛下杀手,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死在她的手下。”笑天眸子攸地一黯,怅然道:“也许她确然为了带我回洛阳使了许多手段,但她毕竟待我不薄,到头来却是在我手中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会儿想着她最后望着我那绝望的眼神,心里头也真是不好受……”
“云少,你还在可怜她?!你啊,就是心肠太软!”彦清玥对薛晴那可是半分好感也无,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了结了她,瞧着你的面子这才留了她一命,已算是十分对得起她啦!若不是途中遇上我拆穿了她的奸计,到时候瞧你是可怜她还是可怜自己!”
笑天吐了吐舌头便噤了声,他犹是小孩子心性,想着此番虽几多波折,但还好与阿远的误会已是解除,不由得便把攒聚的眉心也舒展开来,眸中的雾气亦飘散开来,重现星芒灿烂的欢欣之色。
“驾!”少年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双腿紧紧夹着马肚两侧,箭一般向前飞驰了出去,又回首对着彦清玥笑道:“清玥,我们来赌赛,我用一根糖葫芦赌你追不上我!”
“少主,好消息,西城门领派人前来通告说是清玥已是回城来了。”
“哦!”风致远本来为游若兰的突然闯入有些不满,但听到清玥回来的消息,、眼中严厉的神色也不由得温和起来,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让清玥先行安置,酉时三刻再来见我。你下去吧。”
“是。”若兰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门,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又返身回来道:“可是,少主……还有一人,与清玥一起回来了……”
风致远望着若兰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说话这般吞吞吐吐的,是谁与清玥一同来了汝阳?怎么不说?”
被致远训斥,若兰多多少少有些委屈,便低声嘟囔道:“不是我不说,那个人的名字,是少主自己下令严禁属下们提及……”
坐在一旁的雁洲心神一动,腾然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致远脸色难看,忙问道:“啊!若兰,可是我家笑天回来了?!”
“可不正是他回来了!”若兰小心翼翼的瞄了风致远一眼,果见他眸中神色瞬间凝滞,心不由得突得一跳,忙转过头含笑对着雁洲道:“雁将军可要先去瞧瞧他么?”
雁洲环顾了厅内正襟危坐的众位将军们并冷着脸坐在上首的风致远一眼,便复又坐了下来,摆了摆手道:“不必,我们这儿还有正事,且先把那小子带到我的住所那儿去,不许他乱跑!”
“哎哟!”笑天摸着被打得隐隐作痛的小脑袋,翘着嘴嘟嚷道:“大师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干嘛还要打我……”
“你倒还知道回来!都怪师父和我们几个以前把你惯得太任性了,简直没半点规矩!”雁洲板起脸,把小家伙撒着娇缠到身上的小爪子一掌拍飞,顺势在他脑袋上又不轻不重的敲了一记,训道:“你从小到大都从来没离过我们身边,那一晚却只留了一封信便随着一个身份未明之人出走,这可让关心你的人有多担心!风少几乎气疯了,我也急坏了,没日没夜的挂念着你,就怕你出什么事儿!”
小家伙抚着脑袋吐了吐舌头,拉着雁洲的衣袖往他身子后头探头探脑的瞧着,垮着脸道:“唉,我就知道这回,阿远一定会很生气……怎么他没和你一块儿过来呢?难道还不晓得我回来了吗?”
“笑天,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想着风少了,不是你自个儿写了诀别诗给他,表明了自己与他决断的心思的么!风少是何等样人物,又岂会与你玩这反反复复的小孩子家家的游戏。”雁洲抚着笑天的脸庞,语重心长的道:“莫多想了,即回来了,你且先在我这儿安顿几日,待我安排妥当了,便派人送你回琴麻岛去,再不要掺合在这乱世俗事之中。你呀,还是过回原来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在岛上,任凭你闹得鸡飞狗跳呢,都随你折腾罢了。”
“可是……”可是我此时已经知道是自己错怪了阿远,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呢……少年扁了扁唇,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得低着头跟着师兄进了屋。
用过了饭,笑天寻了个借口说是天气炎热要纳凉,便搬了张小木杌子,独自一人往天井院子门口一坐,摇着蒲扇伸长脑袋瞧着主帅行辕往这里来的必经之路。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悄悄流逝。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月儿也已高高的挂上枝头。如水的月色将天井照得通透明亮,在那个坐在门口的少年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身影。少年手中的蒲扇越摇越急,再后来,却又是越摇越迟缓,直到长街那头传来初更梆响,才随着搭拉下来的手臂垂落在脚下青石缝里长成的那片揆葵草中,悄无声息。
雁洲隔着窗,望着清冷的月色下,那个纤细瘦弱、却仍自挺得直直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叹息。
第二天,一夜没睡安稳的笑天在辰时初刻便已是起了身,寻思着昨儿风致远并未来接,想必还是因为自己出走的事儿着恼这才故意儿晾开自己。思来想去,笑天觉得还是不能坐着干等,得自个儿主动些,先找他道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