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伍林二人听得悚然动容,齐齐问道:“难不成,你那位账房正巧儿在亭柏坡遇上了二边打仗?”
“比打仗更糟!”陈胖子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顿,故作神秘道:“你们可知道我那帐房在亭柏坡遇上了什么百年难遇的事儿么?”
“呃?什么事?”伍林二人及屏风这边偷听着的二个人,心都被百年难遇四个字吊得高高的。不知不觉中,笑天和乔楚已是乱没形像的将整个身子都趴在屏风上头,此时若是小厮进来送菜,必定要大大的吃惊。
“他遇上的是崩山!”陈胖子想像那山崩地裂的场面,身上的肥肉不由得又是一阵乱颤,沙哑着嗓音道:“你们是不晓得那崩山的厉害,我那账房回来跟我说,唉呀呀,那可真是天灾奇祸呀!连续大半个月的暴雨使山坡上的树木连根须都被泡烂,又被狂风吹倒了大片,山石泥土也都渐渐松垮。最后,大量的泥土山石从山顶沿着陡峭的山沟迅猛直泄冲了下来,将萱城、亭柏坡至川县的栈道全部冲毁。我那位账房也只是侥幸在亭柏坡泥石崩塌前出了山。不过,出来之后却是听说风少主所带的一支亲兵已是被困在了山里……”
“哐啷!”一声巨响打断了陈胖子的话头,三人齐回头看时,只见两间雅座间的花梨木屏风砰然坠地,一位红袍少年与一位白袍少年正万分狼狈的反骑着二把水曲柳木椅趴在屏风上头,好不尴尬的望着陈伍林三人。
呆了半晌,陈胖子不禁开口问道:“二位公子这是……”
乔楚与笑天忙不迭的相扶着爬起身来,笑天是个藏不住话的,正急着上前想要开口问询,乔楚却跨上一步挡在他身前,一边拂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笑眯眯的作了个揖道:“有扰,这店里的隔断屏风做得太不牵靠,倒让几位大哥受惊了!”
“无妨……”陈胖子等人见乔楚与笑天穿着打扮气质外貌皆不俗,当下也不敢待慢,忙还礼不迭。
乔楚向来便是自来熟,脸皮又厚,见陈胖子等人并无怪罪的意思,便索性拉着笑天跨过这边厢房,展开他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打着哈哈道:“相识不如偶遇,今儿个能得与三位大哥相见,也是一场缘份!小弟颇点了几个上好的下酒菜,便来与大哥们同座。”
说罢,也不等他们点头,便已是老实不客气的拉着笑天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方才不过寒喧了两句,笑天小孩子心性,已是奈不住,急急开口问道:“陈大哥,刚才我在隔壁听你说风少主被困亭柏坡,这事可当真么?他乃是风家少主,怎么可能亲自带兵追那股子残兵败将呢?!”
陈胖子先是一惊,不过瞧着乔云二人年纪尚小,再说他们俩这通身的打扮也绝不可能是官府中人,便也放下心来,缓缓道:“这些打仗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听说,这回风少主亲自带兵追敌,乃是因为敌军中有一位姓薛的将士,只怕是周朝什么重要人物吧,所以,风少主这才不顾危险冒然亲自带兵追击吧。唉,可惜了,遭了这天灾,道路又全毁,后头军队也无法救援,只怕不被饿死也要被周朝生擒活捉了去……”
“难道是……薛晴?!”笑天闻言大震,想到致远与薛晴之间的恩怨,这才终于开始有些相信此人所言,但……一想到风致远极有可能此时正身处绝境之中,少年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成惨白,心也象是被猛地挖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剧烈的颤抖着,带着极度的惊惧。
暮夜,已是华灯初上,盏盏明灯及天心的皓月繁星在藏蓝色的夜幕下交相辉映,将客栈旁的一湖碧水与一行垂柳都镀了一层清冷的霜色月辉。
一袭白衣的笑天抱着膝坐在湖边的一块青石上,清透如泉水般的眼眸中是漫天星海、天光水影。习习夜风微微拂过,卷起他心中淡淡哀思伴着他那一头炫亮的银发,轻轻的飘然飞扬。
“阿啸!”手中挽着一件玄色披风的乔楚沿着湖岸分柳而来,在小家伙的面前站定了,狠狠刮了下他的鼻梁,这才出了口气道:“才吃了饭便溜得没影儿,可吓了我一大跳!害得我把客栈都差点翻了个底朝天!你出来玩也罢了,难道不晓得夜风冷湖石凉,还穿得这么单薄坐在这风口里,可见都把你七师兄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话一出口,乔楚这才蓦然发觉自己居然也变得和范离一样婆婆妈妈的起来,真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当下里便骂骂咧咧的扳过少年身子,将手中的披风搭在他的身上。
“阿楚……”笑天突然紧紧抱住了乔楚的身子,茫然道:“我心里头着实害怕……你说,阿远的事会是真的嘛?我下午打了个盹儿,梦见阿远带着一队人马孤零零的被困在亭柏坡,山路都毁了,没有人能救他们!他就要饿死了,他们都要饿死在那儿了!阿楚……”
乔楚心里头虽然也担心着义军前方的战况,但瞧着笑天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姓风的,满肚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他一巴掌打醒过来。
“那个陈胖子不过是个生意人,他哪里能够知道前线真正的战况!再者说了,就算他那账房的话是真的,一个大活人又哪能这么容易就被饿死!山中栈道虽被冲毁,也定有别的路径可以出山。而且,山林子里头多的是鸟雀松鼠,说不定还有鹿和山羊呢,就是野果也能充饥!哪里就会饿死他了!”
“可是,”笑天昂起小脑袋,戚戚哀哀的道:“可是他们那么多人,山里头的小松鼠小鸟雀够他们吃嘛?若是寻不着别的出山的路,只怕真的会挨饿啊!”
“这会子在这儿干着急,又有什么用!”乔楚瞧着少年担心得发白的脸色,也只能暗自叹息,便抚着他的脸庞温言安慰道:“反正你已是让秀儿飞回汝阳问讯,过两日便能有确切的消息回来,你也不要再白日做梦的折腾自己了。不过,你为什么要让秀儿飞汝阳呢,你大师兄多半不会在城里头,岂不扑个空儿?还不如让秀儿飞明县直接向范七哥问消息呢。”
小家伙忽眨了一下眼睛,低低的回道:“我是怕七师兄未必肯告诉我实话……所以,这才让秀儿去汝阳城。就算大师兄不在城里,但宁儿必定是在的,而且,她也定然不会瞒我!”
“也亏了你还有这份心思!”乔楚见小家伙在满心的担忧下倒还有这份机灵,也不由得哭笑不得,嘟囔道:“若没这事,你也是白操了这心!”
“那如果是真的……”笑天下意识的攥紧了乔楚的衣带,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巴的瞧着他,紧紧咬着唇,却没再说下去。
乔楚乃是人精,哪里会不晓得笑天话中之意。只是,对他来说,这事也委实难办。一片沉默之中,乔楚缓缓挨着少年的身子坐了下来,仰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藏蓝色天穹上,那一轮如洗的明月,玉盘似的悬在天际,轻轻的叹了一声道:“今儿是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算一下日子我们已是出来了足足有一个月了呢。”
笑天抬眸望着他,也不答话,只轻轻的嗯了一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乔楚转头凝视着少年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眸,沉声道:“如果这事是真的,我想,先将你暂且留在这焦县,我一个人日夜赶路,只怕五六日便能赶回明县……”
“阿楚……”少年嘟起唇,那双晶凝莹亮的眸子里渐有薄薄的雾气升腾而起,使得他那充满焦虑的眼神愈发幽怨了起来。
“干嘛把嘴翘得那么高啊,我的话也还没说完呢!”乔楚话风一转,拧着小家伙粉嫩嫩的脸蛋儿低低笑道:“若真的风致远出了事,我必是要回去的,不过么,范七哥若是见我把你一个人撇下自个儿回去,只怕会揭了我的皮!所以啊,说不得我也只好带着你一块儿回去啰。”
“原来你故意逗我着急!”笑天轻轻瞪回乔楚一眼,心里憋着的一口气这才舒缓过来。倚着乔楚宽阔的背,少年凝眸望着湖面上那点点细银,一双纯黑的瞳眸也被这片星月水光反射的散发出着清亮幽凝的光芒。
良久,少年才低低叹息道:“阿楚,只不过,我心里头是宁愿他没事儿才好……虽说我和他如今不再要好了,可我还是希望他能顺顺利利的打赢这场战争,达成自己的心愿,匡复汉朝,然后坐上皇位……阿远雄才伟略,实在是人中翘楚,又有我墨家子弟相助,他日必能创造汉朝盛世,成为一代明君……只是,我却不能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这一日的到来……”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暗哑低沉,越来越凄楚幽然,只听得乔楚心头也不由得一阵酸涩。
“你这样子,可怎么办才好呢!”乔楚伸过手臂,将少年搂在自己怀中,唉声叹气道:“风致远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样想着他念着他!早知道,真不该带你四处乱逛,应该听范七哥的话,直接快马加鞭把你一路送往东海郡,立刻寻条船出海才是!”
“阿楚,你待我很好,这一路,我玩得很是开心呢!”笑天在乔楚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索性屈着腿半躺着,抬眸凝望着他,认真从容的道:“若不是这回担心阿远出事,我定然会放下对他的牵挂,一心一意跟着你回琴麻岛……然后,跟他再没有任何交集。在岛上,我会快快活活的过我以后的日子,至多,想起他时,会遥遥祝福一下而已。”
“可是,纵然回去了,又能怎样!”乔楚想起风致远对笑天的那些恶行恶状,愤然道:“阿啸,难道,你还要和他和好不成?!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虽然答应带你回去,可不许你跟他再见面!等他脱了险,咱们就立即起程!”
“好,我答应你。”笑天乖乖的蜷在乔楚怀中,轻声应着,“这次回去,我绝不见他就是了!我只要……只要知道他的消息,无论是活,还是死。”
无论是活,还是死……
莫名的,乔楚周身一颤打了个寒噤。他绝非头一回听到这个死字,实际上,他在军队中可是时时刻刻都要与死亡打交道。可是,只有这一回,从这个面容平静的少年口中听到这个字,居然,会有一种寒意彻骨的感觉。
一片静默中,乔楚抱着怀中的少年仰面躺在青石上,凝眸望着天,想着那奇怪的感觉,理着纷乱的思绪。
他没有看到,在天边,有一道银光一闪既逝,只在黑幕般的天穹上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如烟如雾,淡近若无。
那是一颗流星,悄然划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围地
三天后的傍晚,翠鸟便飞了回来,并带来了乔云二人最不愿意见到的消息。当下两人再无迟疑,立即起程策马赶回明县。这回可再没有来时那般游山逛水的闲情了,一个个心里头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连着马儿都插上翅膀,怒马龙行般直接飞回前线阵地。
见到一脸憔悴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乔云二人,范离并没有太吃惊,只皱着眉问道:“你们在哪里得到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难道……”
乔楚忙陪着笑打断了范离的问话,“范七哥,这事儿容我稍后再跟你解释。这会儿还是先说说风少的事吧,现在情形究竟是怎样!”
范离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因紧张而睁得大大的两对眼睛,缓缓的吐出四个字,“十分不妙。”
在风致远与大营失去联络后的第三十一天,乔楚和笑天来到了被阴霾笼罩下的陈县。昨夜,下了一个多月来的头一场透雨,凛冽的西风紧紧的吹了一夜。到了清晨雨虽已是住了,但弥漫着草木清新淡香的空气中却已是颇带着一些凉意。
笑天与乔楚策马沿着驿道驰近陈县,驿道两旁的杨柳老槐并道旁水塘里的枯败了的芦苇茅草被一夜的秋雨打得籁籁瑟瑟摇摇曳曳的,发出一阵枝叶碰撞咯咕拔节儿的响动。随着一阵朔风吹过,树叶子并茅草上头积着的雨水星星点点的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
有零星雨点子随风吹落在笑天的脖颈中,少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忙紧了紧身上的玄色披风。望着眼前被一派愁云惨雾凄凉景象笼罩下的陈县,心情也不由得愈发沉重起来。
“云少,乔少!”站在城楼上头遥遥望见二人策马而来的秦梦熊亲自开了城门来迎接,也来不及寒喧两句,便道:“前几日范将军刚派人传来你们要来的消息,这几天我便天天在城门边候着,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便来了!”
“有劳秦兄相候!论职务,我本不该来这儿,只是……”乔楚下了马,一边含笑向梦熊拱手施了一礼,一边朝站在他身旁的笑天呶了呶嘴。
笑天却不甚留心这些微末细节,只一边下马一边嚷嚷道:“秦大哥,快带我去见我大师兄吧!”少年急着探听风致远的消息,然而,连日赶路的劳乏以及内心沉重的担忧却是让他疲累不堪,下马时甚至身形没站稳,打了一个趔趄。
梦熊忙赶着上前扶住,温言道:“云少,这会儿孙将军,雁将军他们都在万蒿山上呢,让我先带你们进城。”
“这就是万蒿山?!”笑天心中砰然一跳,仰首挑望眼前这座绵延起伏、层峦叠嶂的万蒿山,喃喃道:“那么,秦大哥,翻过这座山,便是亭柏坡,对么?”
秦梦熊是深知笑天与风致远之间那层亲密关系的,这时见少年那宛若白玉雕成的脸庞上似雪般没有一丝血色,心下也不由得黯然,便沉声答道:“没错,所以几位将军们都在山顶上安了营帐,以便能尽量看清楚亭柏坡的情况,也好商议营救方案。”
笑天咬着唇,昂着头一动不动的直直望着这座足有数十丈高的万蒿山,站在风头里的身子先是微微颤抖,后又如石像般凝然不动。晶莹清澈的眼神仿佛直直飞越过那崇山峻岭,冷静而明亮的眼瞳似乎平静而无澜,又似乎有两团火焰藏在那碧清深邃的潭底。
望了良久,笑天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而凝视身旁那几株因沾着雨水而显得湿漉漉沉甸甸的几乎直垂到地的杨柳,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道:“秋天啦,天气真的要转凉了呢,你们看,这都已经开始刮起西北风了……”
说罢,少年不由自主的伸过手,轻轻拂过那被劲风吹得直往西面散乱飞扬的杨柳枝条,轻轻的问道:“秦大哥,山脚下便这么大风,只怕山顶上的风更大吧!”
“那可不,昨儿晚上山顶上的风可大了,又夹着雨,真吹得人睁不开眼!云少这会儿可是觉着冷么?没事儿,我进城给你们找几件夹袍。今天便先在城里歇息一下,明儿再随我上山。”
笑天静默良久,突然挺直了单薄纤瘦的身躯,泛紫的薄唇微抿着,一字一句的道:“秦大哥,我不要歇息,我也不怕冷,你这就带我们上山吧,我想,也许我有法子救人了……”
“真的?!”秦梦熊与乔楚两人眼中顿时星芒闪现,欢欣之色都是溢于言表,急忙问道:“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少年那一双清澈如一泓幽潭的眼眸眸光流转莫测,似缥似缈的望着那万蒿山,只是嘴角却慢慢浮上一个清清浅浅的笑,“莫急,待我先上山瞧瞧再说。看了山顶的地形并探明了亭柏坡的情况,我才能知道我的法子管不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