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儿自然不忍拂他的意,便随着他一同悄悄自角门溜了出去,共骑一马迎着初暑的晨风往城郊木场而去。
汝阳城郊的木场如今已变成了风致远军营中制造武器的场所,三面都有四五丈高的小山丘环绕着,形成了三座天然的屏障,只有西边的入口才有士兵把守着。守卫们虽见翘儿面生,但见她与笑天同来,便也没有盘问,笑着打过招呼便将两人放了进去。
“明儿是阿远二十岁的整生辰,我前几日便将要送他的礼搁在这儿来做,免得在他身边被他瞧见。”笑天带着翘儿熟门熟路的来到他放东西的小屋,拿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给她瞧。“喏,给你瞧瞧,这是我新设计的一件防身武器,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贴身收着,纵有什么突发的意外,也足以应付,给阿远用正合适。”
翘儿甚是好奇的打量着这只小巧玲珑的盒子,只见它浮面上雕刻着九条形态各式的龙,腾云驾雾张牙舞爪,做工极为精致且又贴和风致远的身份。此时,虽还不知此物究竟有何机关,但想来出自云笑天之手,必然是绝妙之品。
翘儿看罢,便盈然浅笑道:“听说云少的双手举世无双,今儿才算瞧见了。也难怪少主那般疼你,难为你时刻替他着想的。”
笑天晓得翘儿必然也是知道了他与致远之间的亲密关系,一时怪有些不好意思的,便把雕龙小盒自她手中取了回来,道:“我可还没做完,你别妨碍了我,先去外头自个儿逛去。场子东面是工匠们按我图纸组装洞屋车,你可先去瞧一会儿,或者,帮我把小赤兔牵到山上去溜溜,过一个时辰再来找我就是了。”
翘儿于机关制造木匠工艺那是一窍不通,自然也不好意思在笑天身旁打扰他,听了笑天的话,便笑着应了一声,自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虎口
这时分木场上头做活的工匠渐渐的多了起来,虽说云笑天设计的东西瞧来都十分新奇,但做活计的人说话打扮却甚是粗鄙。翘儿虽说也是穷苦人家女儿出身,但毕竟从小在风家被教养着长大,又在宫中待了这几年,居移体养移气,纵无十分娇气,这会儿在这些个五大三粗身有异味的工匠面前,终究是待不下去。无奈翘儿又回头瞧了笑天几遭,见他仍在忙着,只得牵着马儿到小丘上来散散步。
围绕着木场的这三面小丘虽然山体并不高大,倒也树木葱茏,芳草萋萋,遍山浓荫翠华欲滴。晨曦淡淡的旭光,漏过青翠树叶的枝桠缝隙,被分割的支离破碎,在满丘的绿草和野菊花上投下一片片斑斑驳驳的光影。
微风拂来阵阵那早晨独有的清新草木气息,沁沁凉凉得让人通身都舒坦畅快。翘儿松了手中的缰绳,放任马儿在林中随意吃草,自个儿便要在坡前这方草坪上坐着歇息一番。
错一抬眼间,却瞧见前头一株佛手下头长着几丛浅蓝色的藿香蓟,那蓬松淡粉的花儿着实开得漂亮,翘儿不由得心动,便起身而去,预备着摘了带回雁洲和少主房中插瓶。
正弯着腰采了几朵擒在掌中,翘儿却突觉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草丛窸窣声响,猛然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只见他静静的站在她身后三丈开外之处,穿着一袭普普通通的葛衣短褂,一副面孔长得也实在是十分平凡,只一双眸子倒是精气逼人,让人看得心不由自主的便突兀一跳。
那男子见她转过身来,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可是翘儿姑娘么?”
翘儿见这个穿着工匠衣裳的男子居然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只道是笑天派人找她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下意识中仍不愿与此人有过多的接触,便淡然应道:“是我,可是云少让你来找我的么?多谢了,你去吧,我过会儿自然会回去找他。”
“要找你的不是他,是我。”那青年男子望着翘儿,嘴角弯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悠然道“原来,你不记得我了?”
“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认得你?!”翘儿心中突生警觉,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这就是我这张脸的好处了,就算见过的人,也大多都不大容易记得住,不过我的记性却是出奇的好,但凡见过一面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青年男子一脸阴鸷,突然桀桀笑道:“不过,我可不敢冒这个险,且不管你是真的不认识我,还是虚意假扮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我都是做一样的了断。宁可错杀十个,不可落下一个!”
聪慧如她这会儿已是从此人言谈之间隐约明白了他的身份意图。在那男子冰冷而淬毒的逼视下,翘儿只觉浑身浸在冰河中一般,不由得寒的浑身汗毛直竖,连着退了好几步,都逃不过他那双眼中射出来的,好似刀子般锋利的眼神。
那道横亘在自己的脖颈之间利刃目光,让翘儿在一瞬间想到了盘旋在百灵鸟上方的秃鹫,渐渐飞近,渐渐逼紧,带着死亡的气息。
金色的太阳愈升愈高,风却似乎睡了。满丘的树叶纹丝不动,只有数声微弱的蝉音,从苍郁浓密的枝头,隐隐传来,无关尘世的喧嚣。
待笑天专心一意的把手中这款要送给风致远的九龙连珠完成,案几上的钟漏已是指过了辰时三刻。金灿灿的阳光已是在天空中烈烈绽放开来,沿着松绿色的纱窗缓缓流淌一室,将屋内家私都镀上一层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泽。
笑天先搭上九龙连珠盒面后侧的安全扣,这才将盒子收进怀中。步出屋子瞧时,左右都是已经开始在劳作的工匠,却没有翘儿的身影,不由得好生奇怪。一柱香之前,还见她时不时的进来瞧了自己四五回,后半个时辰倒反而不见她来,这会儿更是愈发的连人影子都瞧不见了。
兜了一圈,四下里都找了找,不料还是没能寻到翘儿。笑天不由得更是纳闷,一边寻着一边又随处问了几个工匠,众人皆说半个时辰之前好似见她在木场子里闲逛着,不过,没一个人曾留意她的去处,也更无人知晓她的下落。
“奇怪啊奇怪,就半个时辰的功夫,翘儿会跑哪儿去了呢?”笑天挠了挠头,又奔到木场门口,正预备向几个守卫打听翘儿有无先行回城,却见前头一阵尘土飞扬,隐约便是风致远和他手下的几位将军与贴身侍卫策马而来。
笑天知道必定是风致远带着将士们来查看洞屋车的制造进程,忙要躲开时,却已是被致远提着名字喊住了。不得已,笑天只得老老实实的在栅栏后头待着,眼睁睁的瞧着致远他们一行人怒马行风,沿路而来。
致远策马到了木场门口便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守卫,四下里瞧了瞧,却发现笑天身旁没一个侍卫,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翘儿呢?程轩呢?”
“翘儿一个人陪我过来,不过,这会儿她不知上哪儿去了,我正急着找呢!”笑天瞧致远颇有些责怪的意思,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求道:“阿远,你陪我一块儿去找不,翘儿才头一回来木场,只怕迷了路呢。”
致远面色骤然一沉,眼中亦掠过一道异样的光芒,流转莫测如望不见底的深潭,又似有某些沉重阴郁而又可怕的思绪暗藏其中,瞧得笑天心里一阵发毛,更有些隐隐不安起来。
致远唤过身边的游若兰和几位将士,低声嘱咐了几句,一行人便依言而行散了开去,有的由木场的士兵带着四下里寻找翘儿踪迹,有的带领着木场守卫把守住了木场几处出口。原先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眼尖的若兰遥遥望见笑天平日里所骑的那匹棕红色的小马正上北边小丘上低首嚼草,不由得喊道:“哎,少主你看,那不是云少的小赤兔么?”
风致远二话不说,便将笑天抱上了马,与若兰一同向那小山丘策马奔去。才一上了山,那匹小赤兔见了笑天便扬首嘶鸣着奔了过来,甚是亲密的在笑天腿边挨挨蹭蹭。
笑天下了马,左右瞧瞧不见翘儿人影,便摸着小赤兔的脑袋问道:“乖兔儿,怎么只有你在,翘儿呢?她没跟你一起么?”
风致远瞟了笑天一眼,缓缓策着马在林中寻觅起来,不多时,便意外而又意料的在一株佛手下头的几丛藿香蓟中瞧见了那件蜜合色裙褂的一角。
致远一时顿时只觉浑身的血都倒冲上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了心跳。下了马上前查看,果见是翘儿脸色苍白闭眸躺在草丛之中,胸口的鲜血已是涸湿了整个上身,染红了身旁浅蓝色的藿香蓟。致远颓然僵立在她的身前,眼前充盈着一片血色,心头亦是沉重的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几乎无法向前再跨出一步……
“翘儿?!”跟在后头的笑天见此惨状不由得失声惊呼,忙奔上前将翘儿扶起,探着她的鼻息喊道:“阿远,快来看,翘儿还有呼吸呢,快救她啊!”
一听这话,风致远这才如梦初醒般,忙打起精神上前握住翘儿手腕探她的脉息,却意外的自她掌中拾到一枚滚落出来的戒指。
那熟悉的银色,那熟悉的刻纹,那两条悠游自在的小鱼,几乎灼伤了风致远的双眼。
收了戒指,风致远不再迟疑,立即命游若兰将一众人唤了过来,而自己便撕下身上衣袍下摆的一幅先行将翘儿的伤口包扎妥当,这才命若兰带着众人抬着翘儿迅速回城救人。
自己却带着笑天略停留了片刻,细细吩咐了木场守卫将领,即刻全面封锁木场内的一干工匠人等,并一一盘查问询刚才半个时辰之内所有不在场地之内的人,将其暂行关押并将姓名造册上呈等等事务。
笑天跟在致远身旁,见他面色如此凝重,心中也自怀疑此番翘儿之事,多半是有人故意行凶,只怕便是潜伏在汝阳的奸细也未可知。思到此处,不由得暗自后悔不叠,早上便不该叫了她同来,若不是如此,也不连累遭此天降奇祸上。
然而,笑天又怎么会知道,翘儿是风致远特意吩咐了要跟随着他。若当初他不叫她同去,她也自然会寻个因头自跟了去。而今出了这事,须怪不得笑天。
见致远稳稳当当的将缉凶的工作分派的算无遗策,笑天也不得不佩服他临事不乱,行动雷厉风行又细致慎密。就便是自己与翘儿只不过数面之缘,见她突遭此泼天之难,一时也心痛难当,哪里还能定得下神将这些个缉凶之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也唯有风致远,才有这般非常人之能罢了。
待事情吩咐妥当,风致远便与笑天同乘一匹马缓缓往回城的道上而去。
笑天忍不住催促道:“阿远,你倒是让马儿跑快些呀,这会儿也不知道翘儿伤势究竟如何,还能不能救?你这般慢吞吞的,可不要急死人了!”
致远抬头望了望那蔚蓝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心底却是一片混沌阴霾。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致命的那一刀正扎在了翘儿左胸心房处,伤及了她的心脏内腑,又流了那么多的血……纵是曼华的医术再好,只怕也没有回天之力啊。所谓医治,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笑天听罢,不由得黯然神伤,喃喃道:“唉,也不知是哪个穷凶极恶之人,竟对翘儿下了这般毒手!只盼翘儿福大命大,能够熬过此劫……”
“这行凶之人是谁目前还暂不知晓,不过我自翘儿手中得到一枚他留下的戒指,瞧着倒是分外眼熟。”说罢,致远便从怀中取出那枚自翘儿手中所得的双鱼银戒,托在掌中,不动声色的递到了笑天面前。
“啊!我的戒指!”笑天的脸一下刷白,颤着手将戒指握在掌心,只觉那银色的戒面滚烫烫的,烙的掌心的肌肤一阵灼痛。
“我也正奇怪,你的戒指,怎么会在翘儿手里?”
致远的声音阴冷而暗哑,而那话外之音,更是沉重的让笑天几乎无法负载,仿佛一柄利刃般尖锐地划开了他的心,让他顿时又回想起那日的梦魇!
笑天猛然回过头,死死的盯着风致远那双风云暗涌的眼眸,颤着声儿道:“阿远,你可是在疑心我害了翘儿么?是不是?是不是!”11B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看着小家伙激动的几近扭曲的脸庞,风致远心中仿佛被蓦地扎进一根针,疼的瞳眸倏地紧缩,不由自主的便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低语道:“原来,我在你心里,真的是那么笨的人么?”
笑天这会儿已是委屈的连眼眶子都红了,便扭过头,赌气道:“笨的人是我!不然,再不会傻乎乎的对一个会这样那样疑心我的人还会那么喜欢!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前几日,你不是还和年师傅商议怎么利用我揪出潜伏在汝阳的奸细!若不是我大师兄回来了,这会儿还不知会被你怎么欺负呢!好,这会儿你又要拿翘儿的事来大做文章是不是?!风致远,你若是再这般一味的逼我,我纵然再好性儿也实在受不了!等有朝一日我离了你,你可千万别后悔!”
听了少年这番发泄,风致远胸口开始汹涌复杂百味,圈着少年的手臂亦下意识的收紧。静默良久,才道:“原来,那天早晨我和年师傅说的话儿,你都听到了?那你应该知道,这一次回龙滩之战,军营里头的奸细害死了近百名将士,还差点害死你大师兄雁洲!若让他们继续潜伏在军中,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的确,我是想利用你特殊的身份揪出奸细来,也许在你看来,我这么做似乎严酷的不近人情,而且,对你也不公平。但是,云儿,你知道么?如今在我心里,你我是一体的,我实实在在是已经把你当做我的亲人,纵然当时我暂瞒着你,我也自有我的一番计较,且是事后,我也必定会全盘告诉你听!云儿,难道你不愿帮我么?”
这般低柔婉转的话语连同自背后那紧紧环住自己的怀抱,让笑天于沉重中突感一丝温暖,原本冲天的怒意亦如海岸边那一枚枚海星般被温柔的浪头重又卷入海底深处。
“做好做歹的都是你,都由着你说罢咧!”笑天拧过头,眉角间虽仍是含嗔带恼的轻轻挑了致远一眼,一双如水晶般的眸子到底散去了霾云,重又清透澄亮了起来,映着红日头熠熠闪着夺目的七彩光芒。
顿了一顿,笑天复又嘟着嘴道:“多半我就这一条命,由着你折腾去。我只尽我本心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儿罢了,纵不能再帮到你什么,也绝不会坏了你的大事就是了。只是,若你还是一味要利用我什么来完成你的功业,就再说上一百遍什么你我一体的话儿,我也不能依了你,到时候我自回我的琴麻岛去,再不与你相干!”
一种复杂迷离感觉缓缓从风致远心底升起,眼前的少年,眼睛仍旧如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清,那般真,没有一点杂质,纯的就像一潭清泉似的,但那犹显稚气的眼神分明已是褪去了青涩,变得坚毅起来。
小家伙,好像终于长大了呢……致远不免有些欣喜,却又有些许莫名的说不出的滋味,浮上他的心头。
致远凝视着笑天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而又深沉,“说了这么多,可是,你还没告诉我,原来戴在你手上的戒指,怎么会跑翘儿手中去了?”
“我的戒指,跟你大吵的那晚丢在那座破庙子里头了呢!”笑天咬了咬唇,垂着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晚的事,我再不想提起……戒指丢了,我也没敢跟你说,只把你的那枚戴在手上而已。”
握着少年的左手,致远瞟了眼他尾指上的那枚巨蟹戒子,皱眉道:“原来这些天你戴的竟一直便是原先我的那枚戒,我倒还一直未曾留意!如此说来,这个刺杀翘儿之人,应该便与那晚你所见的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必定是混迹于木场之中,不是里头的工匠,便是分管那边的守卫。”
笑天想到自己那夜所受的侮辱,又大师兄回龙滩的遇袭,并刚才翘儿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以及这些日子以来,他与风致远两人之间因此而产生的种种间隙,对此人不由得心中恶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