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力地想要硬撑起来,却是不能够,我趴在它身旁,抚摸着它脖颈,好言安慰着它,雪骥也伸出舌头舔着乌骓的脸,我
拿过内官递来的草料塞进它的嘴里,乌骓眼中流泪,嘴里嚼动几下,突然头一歪再也不动了,美丽的大眼睛缓缓闭上,
它竟在我眼前断了气。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抱着乌骓的脖子,痛哭失声,已经有很多天流不出眼泪,此刻泪如泉涌,雪骥也在旁呜呜地悲
鸣。
感于乌骓的忠义,后来乌骓被送往永宁陵先行安葬,它被埋下的那一刻,我甚至很羡慕它,可叹人不如马啊!
天康元年五月己卯,新皇伯宗尊章太后为太皇太后(即慈训太后),沈皇后为皇太后,宫曰安德(即安德太后)。庚寅
,以骠骑将军、司空、扬州刺史、尚书令安成王陈顼为骠骑大将军,进位司徒、录尚书、都督中外诸军事。丁酉,中军
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度进位司空;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刺史章昭达为侍中,进号征南将军;镇东将军、
东扬州刺史始兴王伯茂进号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鄱阳王伯山进号镇北将军;吏部尚书袁枢
为尚书左仆射;云麾将军、吴兴太守沈钦为尚书右仆射;中领军吴明彻为领军将军;中护军沈恪为护军将军;平南将军
、湘州刺史华皎进号安南将军;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徐陵为吏部尚书。我亦升迁为散骑常侍,其余如故。
六月二十一日(甲子日),群臣上谥大行皇帝曰文皇帝,庙号世祖。丙寅日,群臣送文皇帝的灵柩前往永宁陵安葬。[注
:永宁陵,今南京市栖霞区甘家巷新合村狮子冲田野中。陵前现仅存石天禄、麒麟各一只,均为雄兽,东西相对。东为
双角天禄,西为独角麒麟。其造型灵动俊美,矫健秀逸,纹饰繁振华美,不仅张口露齿,而且其足跟着地,足趾翘起,
足掌心朝前,给人“张牙舞爪”之感。蕴含着南朝卓越画家谢赫提出的“六法”精髓,气韵生动,以形写神,形神兼备
,是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艺术的集大成者,也是南京地区南朝帝陵前雕刻最精美的一对石刻。劝诸君有兴趣去参拜一下,
身在南京的米兰前不久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一趟,那地方真的很偏避,兴奋地拍了许多张两只石兽的照片,并和子高的代
言兽天禄合影几张,想看的人可到百度韩子吧里找我的贴,我在吧里的名字是“醉笑陪君莫离觞”,贴名为“永宁陵之
行的意外收获”。]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走茶凉,如梦似幻(5)
天康元年六月二十三日(丙寅)清晨,我们一路步行尾随文帝灵柩前往永宁陵。新皇伯宗在安成王陈顼的辅助下举行祭
奠大礼,我跪在群臣中间,远远地望着那人的棺椁被抬进墓室里,想起曾和那人在新安寺的誓言,“生则同室,死则同
穴”,言犹在耳,可惜永远都不可能了。
大礼至中午,天气炎热难耐,群臣都聚到陵边的凉蓬下喝水吃饭,我独自顶着烈日在墓道上徘徊,驻足在那对石兽前,
手抚着它们,眼前浮现出男人手拍麒麟嘴巴笑咪咪的样子,内心不禁悲恸。
“韩将军,一向可好?”有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身回望,原来是一身素缟的安德太后(沈妙容),赶紧跪倒叩首道:“臣韩子高拜见太后娘娘。”
“哀家有话要和韩将军说,你们都退下吧!”沈太后吩咐身边的宫人全部走远,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说:“哀家听说,将
军出宫后搬到新安寺里住了,你一直住在宫里,换到寺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臣没觉着有什么不同,谢谢太后娘娘关心。”我跪着说。
“是吗,看来韩将军过得不错,”沈太后打量着我的脸道:“韩将军留须了?”
“文帝已经不在,子高剃须还有何意义。”我戚然道。
“将军和先夫感情深厚,哀家听说将军在会稽时,曾对先夫发誓,愿意为先夫剃一辈子的须,还说要和先夫关关和鸣,
哀家闻之深为感动,将军是说过这样的话吗?”沈太后问。
“是的,臣是说过。”我黯然道。
“传说,雎鸠一旦配对,两只鸟就形影不离,如果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跟着死去。将军既发誓要和先夫做一对雄雎鸠
,关关和鸣,现在先夫已逝去多日,将军怎么还不追随先夫于地下呢?”沈太后说话的时候,仍是面无表情。
“太后娘娘?!……”我一时语塞,这个女人就这样的恨我吗?我还以为她是在问候我。
“连先夫的爱马都追随先夫而去,难道人还不如马吗?先夫那么宠爱你,你为什么还不为他殉情呢?”沈太后的眼眸逼
视着我。
“臣,臣,臣还肩负着文帝交与我的使命,臣苟活于世,无非是想守护年幼的皇帝和太后娘娘您啊!”我眼中掉下泪来
,如果不是在那人面前指天发誓,那人还没离世时,我就已经不想活了,如今没有了蒨的我,生有何欢,死有何哀?
“算了吧!不要找借口,可叹先夫还说将军远胜董贤,哀家看来,将军远不如董贤,哀帝逝去第二天,董贤就追随哀帝
而去,现在先夫已逝去两月,将军为何还不效法董贤呢?”沈太后冷冷道。
“娘娘就这么恨臣吗?”我哽咽道。
“是的,哀家不但恨你,更恨那个没良心的,哀家和他共过难,可他早忘了当日之情,自打你出现在先夫面前,哀家就
成了多余的人,从天嘉三年起,那人就再没碰过我,哀家这个皇后做得名存实亡,呵呵,” 沈太后凄笑了两声,脸上终
于有了表情,憎恨的表情:“不但是哀家,后宫里所有的嫔妃都恨你,因为你,我们都在守活寡。所以我们诅咒你们早
死早好,现在他终于死了,你也该去死了。”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那人说的话竟然是真的,他说从此对我一心一意,再不碰其他的人,是真的,原来他每次在我的劝
说下去临幸后宫,只不过是敷衍我的恍子,即便在我离开了那人后,那人还是没碰其他的人。我整个人呆住了,那人对
我一心一意,而我呢?我一直以为那人对我三心二意,其实,我才是三心二意,没他的时候,我的身边从来就没少过红
颜,见琛、念奴,还有燕子。
“娘娘就这么想要臣死吗?”我悲泣道,难怪沈妙容这么恨我。
“是的,我恨你,恨不能把你挫骨扬灰,方解哀家心头之恨,”沈太后眼中全是幽怨之色:“当今皇帝是我儿子,只要
他一句话,将军就会死得很惨。所以,哀家劝将军早学董贤,还能落得全尸,享将军之礼安葬,博得为皇上殉情的美名
。”
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原来我想要守护的人,却这么想要我死?腹中一股热流往上翻涌,感到喉咙作呕,张嘴就喷出一大
口鲜血,沈太后来不及躲避,被溅得一身都是。
我眼前一黑,瘫倒于地,耳边听到沈皇后在大笑,她的脚步声也逐渐走远。
第一百三十章: 人走茶凉,如梦似幻(6)
感觉嘴里苦苦的,我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一张脸,好像是蒨的脸,英俊的脸,修眉入鬓,凤目含情,难道我已经到地
下,见到那人啦!
“子华?!”我喊道,那声音传进耳里却很微弱。
“子高,你总算醒啦,孤王好担心你,你已经昏迷三天了,”那人扶着我捧着碗,柔声对我说:“快把这药喝下去。”
原来眼前的那人并不是我想见的那人,而是安成王陈顼,我失望至极。
“我在哪?殿下又怎么在这?”我费力地推开他,身体往榻里靠去。
“这是新安寺你住的地方啊。你记不得了吗?哥哥下葬那天,你一个人昏倒在墓道上,被巡陵的卫兵发现,御医看过说
是因为悲伤过度再加上中了暑热所至,子高听话,快把药喝了,身体就会好起来。”陈顼捧着碗爬进床榻,向我靠近。
“不要过来!”我紧张地大叫。
“子高?!你为什么总是拒孤王于千里之外,孤王并没有别的意思,”陈顼懊恼地望着我说:“孤王知道你心里只有我
哥哥,你一个人在京,又没有家人照顾,我只想照顾关心你而矣,对你,绝对没有非份之想。”
是吗?我抬头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不感烦劳殿下,那个药,我自己拿着喝!”说完,我伸出手。
“好的,子高可要端稳了啊!”陈顼复坐回到床边,把碗递到我手里。
我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陈顼笑了笑说:“说的没错,我尝了,确实不是一般的苦,但是良药苦口利于身啊,子高还是一口气把它喝完吧!”
“殿下尝过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堂堂的大陈国王爷竟然为我试药,韩子高的面子真够大的?
“将军大人,殿下不光为您尝药,而且每天帮你擦拭身体呢!”侍卫长从榻边冒了个头出来。
“什么?”我手里的碗翻在了被子上:“你,你?!”下一刻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拽紧了,惊疑地看着陈顼,这男人倒底
还是碰了我,吃了我豆腐。
“天气炎热,子高中暑,浑身湿透,孤王帮你擦身是为了替你降温啊,真的没动别的心思,子高不要把孤王想歪了。”
陈顼一脸委屈地解释,然后上来收拾碗和打湿的被子。
“殿下不必做这些事,让我的侍卫做就行了,殿下还是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我不要他的好心,使劲地推开他,
。
“子高,你的脾气怎么这样犟呢,孤王说过了,真的只为了关心你、照顾你。”陈顼急地跺脚道。
“呵呵,无论殿下怎么做,我都不会爱上殿下的,所以就别在子高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冷笑两声,漠然地看着他。
“没关系,孤王喜欢子高,并不求子高也喜欢孤王,只求和你做朋友。子高喜欢我哥哥,我喜欢子高,我们各自喜欢各
自的,孤王绝没有轻薄子高之意,这样可以吗?”陈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
他的话让我想起念奴,那个傻女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啊,不禁鼻头一酸,这个陈顼也是个傻瓜。
“殿下真的只想和我做朋友?”我问道。
“是啊!”陈顼看我似乎有松口的样子,眼中闪现光彩。
“殿下如果诚心和子高做朋友,就必须真心实意地像周公辅助成王那样辅助伯宗,如果殿下能够做到,不要说是朋友,
知已也可做得。”我说道。
“这个当然,孤王崇敬周公,想学周公,只是担心没有周公的才能。”陈顼连连点头。
“殿下为此可以发毒誓吗?”我盯视着陈顼。
“孤王如果食言,就让孤王子孙相残,家无宁日。”陈顼指天发着毒誓。
我点点头一笑,虽然还是不太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是我们都是信佛的,各人举头三尺有神灵,他既发了毒誓总会有所
顾忌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走茶凉,如梦似幻(7)
从这以后,陈顼几乎每天都来寺里看我,每次来必带上好吃好玩的东西给我,我也不再拒之不见,虽然我们还没做到像
朋友那样,但也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我也无需装病,重又上朝面君了。
今天巡城回来,远远地就听到寺里一片喧闹之声,走不到寺门前,就不得不下马,寺里寺外挤满了人,怎么这么热闹?
再一想,哦,我差点忘了,今天是七夕节啊!转身从偏避的后门绕到住处,关上门跪坐在莆团上念诵佛经。
直到天黑,寺院才渐渐复归宁静,我离开后山,来大殿找妙善谈论佛经,看见殿前的竹林上挂满了锦袋,这让我又想起
和蒨曾经许下的三个心愿,可笑啊!一个都没能实现,是谁说这片竹林许愿灵的,简直就是骗人的鬼话。
抬头遥望紫微垣,帝星明亮如旧,可惜这已经不是蒨的命星了,蒨的命星早已殒落。现在的帝星应该是伯宗的命星吧,
而旁边那颗后宫星也不再是我的命星了,它应该是王皇后的命星吧。蒨不在了,也等于我不在了,就像后宫星随着帝星
的消逝而自然消逝。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注:此诗为《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迢迢牵牛星”,《古诗十九首》是东汉末年一批文人诗作的选辑,最早见于南朝
梁代萧统《文选》。这十九首诗没有题目,一般拿每首第一句作题目。]
我不禁脱口念诵这首有名的描绘七夕节的古诗。我的蒨啊,你现在在哪里,是否在紫微宫里等着我呢,是否在天上正俯
看着我呢?
“七夕佳节,将军又想那个人了吗?”妙善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
我双掌合十躬身行礼道:“大师,弟子有疑惑。”
“将军请说。”
“人都说贵寺的这片竹林,许愿很灵验,可是,曾经有一对有情人在这里许下三个心愿,结果没有一个实现,我想问大
师许愿有用吗?”
“呵呵,如果许愿有用,那天下就不会有痴男怨女啰?”妙善慈祥地笑着:“冥冥中缘份早已注定,许愿、不许愿都是
一样啊。“
“原来如此,一切皆由天定。”我长长叹口气,我和蒨的情缘注定只有十四年,十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老衲知道将军住在小庙的缘故了。”妙善会心地对我一笑。
“将军大人,安成王殿下来了,正在后山等您呢。”侍卫长来到殿前拱手道。
这个痴儿,七夕节不在家陪老婆,又跑来陪我为何?我暗笑。
“子高,你来啦!”陈顼看到我,满脸是笑。
“今天是七夕,殿下应该在家看妻妾们乞巧才对。”我淡淡一笑道。
“正是因为七夕,孤王才更要来陪子高啊,孤王怕子高一个人寂莫,”陈顼打开桌案上摆放的提篮,从里面拿出糕饼,
果品,还有两瓶黄酒。
“这糕,是内子做的七巧糕,很好吃的,这酒,可是你家乡出产的好酒。”陈顼兴奋地向我介绍。
我拿起一块糕放进嘴里,陈顼没骗我,确实好吃,“闻听安成王妃贤惠多艺,果然不假,殿下好福气啊。”我赞叹道。
“子高喜欢这口味?那以后孤王让她天天做菜给你吃。”陈顼很高兴。
“呵呵,不用了,我还是喜欢吃寺里的斋饭。”我可不想吃他女人做的饭,说不定柳氏做的时候唾两口痰在里面,我也
不知道,更有甚者,弄点巴豆,或者干脆放点鸩粉,毒死我,女人的嫉妒心,我算是领教过了。
“人间日月短,壶里乾坤长。殿下屈尊来陪子高喝酒,是子高的荣幸啊。”我伸手示意请安成王坐在桌案对面。
我给安成王满上酒,又给自己满上酒,举杯道:“子高敬殿下,谢谢殿下过节还来陪我。”
“呵呵,”陈顼高兴地笑出声,也举杯道:“子高赏脸,孤王高兴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