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快说!」
「是、是。少爷、少夫人,大事不好了,老夫人病倒了!」
「什么?」
叫出来的是景年,他怔了怔,猛然揭开被子下床,可脚一沾地身子就往前扑,程跃赶紧去扶。
景年任程跃把自己扶到床边坐好,感受他们接触的部分传递而来的体温,景年慢慢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后,他先看一
眼身边的人,才扬声对屋外的人道:「快来人,伺候本少爷更衣!」
景年和程跃匆匆忙忙打理衣冠,赶到宁氏夫妇居住的景泰院,已是一刻多钟后。
一进院子,就看到门外站了一排面露焦急的下人,见到景年进来,纷纷迎上来。
「少爷,您来了,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我娘她怎么样了?」景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随之跟上的下人。
挨景年最近的老管家赶紧答:「听说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才换上衣裳就全身发软,赶紧扶回床上。详细的情形还不
清楚,大夫正在里头为老夫人诊脉。」
老管家的话说完,景年的脚已经踏进了屋里,直接绕过厅堂走进里间,看到母亲面色苍白倒在床上,一位年迈留着羊须
的大夫正给她号脉,父亲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脸焦急。
「爹。」景年直接走到父亲跟前。
「孩子。」宁老爷看到他,想站起来,景年则扶着他让他坐回去。
「爹,娘还好吧?」
「还不知道。」宁老爷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大夫还在看。」
景年拍拍父亲的肩膀,无声的安抚后,自己则走到床边,担忧地侧身坐下。似乎感觉到儿子的到来,原来闭着眼睛的宁
夫人悠悠睁开双眼。
「娘,难受吗?」景年心疼地轻声问她。
宁夫人扯了抹笑,轻轻摇头:「不用担心,娘好多了。」
景年不说话,只是小心地帮母亲把被子拉好,然后目光落到专心号脉的老大夫身上,固然急着想知道母亲的病情,景年
还是强忍着没有出声打扰大夫。
跟着景年一同前来的程跃在屋中站了一会儿,便慢慢走到宁老爷身边,这个位置可以看清床上的情形。屋里没有说话声
后,显得更为凝重,看着景年忧心忡忡的神情,程跃的心也不由沉重起来,只盼宁夫人不要生什么大病才好。
程跃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低头一看,接收到宁老爷趁人不注意投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一开始程跃还不明所以,但当宁
老爷示意他看向床上的宁夫人时,心中刹那间电光石火,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宁夫人是在装病!
再抬头时,程跃情不自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不知是苦笑还是松一口气的表情,看向为母亲担忧不已的景年,程跃觉得自
己的额角开始抽痛,心底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夫终于停止号脉,他把宁夫人的手小心地放回棉被里,转头告诉景年:「老夫人只是感染风寒,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最近天气转寒,加之老夫人年老体弱,所以稍有不慎就会染病,老夫开张方子,你们叫人去抓药,回来后早中晚饭后各
熬一碗吃下,连续三天,病情便会逐渐好转。」
听完大夫的话,景年长吁一口气,赶紧让下人送大夫出去,顺便抓药回来。末了,低头看向母亲,轻声道:「娘,您老
叫我注意身体别生病,怎么自己就生病了。」
听着景年带着担忧的责备,宁夫人正要开口说什么,宁老爷在一旁打岔,他先哼一声,说道:「若不是你这小子这段日
子惹得你娘整日为你操劳,弄得晚上睡不好觉,会这么容易就染病吗?」
「爹……」
「爹什么?」宁老爷哼得更大声:「打你这小子生下来,我们夫妻俩就没过过多少安生日子,你想想,八岁起你就老是
生病,我和你娘为你操了多少心,看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和你娘恨不得折尽寿命保你平安!好了,现在病好了,你
就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不就是让你再娶一房媳妇,你倒好,跟我们闹出家!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都和你郭伯伯家商量
好了,眼瞅着就能下聘订日子了,你现在说不娶,你让我们怎么和你郭伯伯说,让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唉,昨晚你郭伯伯派人来催,问我们什么时候下聘,我和你娘都不知道怎么回话。想着你这臭小子威胁说要出家也不
肯娶,你娘一宿没睡好觉,晚上不知道起来多少次,大半夜的,披着件衣裳就坐在桌子前咳声叹气好几个时辰,这能不
病吗?」
「爹……」
「别叫我!」宁老爷气呼呼地打断他。
「娘。」
景年只得看向母亲,眼中的内疚更深。
宁夫人躺在床上,柔柔对他笑,安慰道:「没担心,娘没事。」
景年知道妻子就站在身后不远处,但自进屋里来,他就没看她一眼,尤其是听得父亲的那一番话后。他不知道她听后会
是什么表情,自责还是无奈,但不管如何,在他心里,有些事情是不能够改变的。
「爹,我没说不娶。」
「哦?」
「只要五年后……」
「五年!」宁老爷气得跳起来:「郭蔷十七了,五年后她就二十二岁是老姑娘了。你居然让一个姑娘等你五年,到时候
黄花菜都能发霉了,谁还等你去娶!」
「爹。」景年看着父亲,眼里闪着清澈坚定的光芒:「只要五年后薇儿真生不出一子半女,到时候,不管你叫我娶谁,
我都娶,行吗?」
看景年的神情,这哪里是询问,根本就是下定了决心,宁老爷看着看着,最终还是无奈地坐回椅子上。
「算了算了。」宁老爷胡乱地挥了挥手:「这件事我不追究了也不逼你了,只是怎么说你娘也是给你气病的,我让你这
几日哪里都不许去,就好好待在这里伺候你娘,直到病好。」
「好。」景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确认母亲无甚大碍后,景年便让程跃回去休息。知道自己也确实帮不上忙,程跃分别向宁家二老告辞后才离开
。
昨夜,因为担忧景年吃下迷药会出现什么不良反应,程跃便守在床边一宿未眠,回到屋里后,在寂寞的屋子里坐一阵,
他便熬不住躺床上小寐。
醒来时,洛秋正在屋里轻手轻脚地收拾衣服,问她,她说景年这几日都在景泰院里睡,让她回来拿些换洗的衣服。
程跃点点头,问洛秋需不需要帮忙,被婉拒后,便坐在屋中看她收拾完毕走出屋外,随后自己也出到院里练练身手。
随后的这几日,景年一直住在景泰院里,程跃每日清晨都会去看看宁夫人,顺便和他们一同吃些东西。虽然景年没回来
住,但只要偷得空闲,便跑回景年轩和程跃说说话,只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因为不放心母亲,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
离开。
程跃一直期盼着离开,但当日子眼见就要到来时,他开始迟疑困惑,甚至觉得不舍。
并不是不舍在宁家这段日子所享有的从未有过的富足安宁生活,而是不舍景年对待自己时的真心实意。
最后的这几日,程跃脑海里时不时会冒出如果他真的是个女子便好了。
然而也是这样的念头,让程跃再不舍,也必定选择离开,有了这样的念头,就说明,他明知景年和自己同为男子,心却
还是慢慢沉陷。
前方就是业火,继续前进就是尸骨全无的沉沦,那就趁自己尚有几分理智时抽身离开,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后果将会
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和承受的沉重。
下定了决心,便不再会胡思乱想了,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会时不时发怔。第八十一日的清晨,程跃早早醒来,便望着床
帷发呆,待屋外传来动静,他才起身。
走进来的人是从宁夫人身边过来伺候他的歆兰,她和平日一样端上漱洗用具,放在架子上,让程跃自己上来漱洗。不是
她不肯,而是程跃不让。一直待程跃漱完口洗了脸,歆兰才上来为程跃更衣,梳头,装扮。
程跃和往常那般坐在镜子前,可从来都不想看清镜子中如今这副打扮的程跃今日却分外看得认真。歆兰也察觉出了他的
不一样,不由多看了几眼在自己手中,渐渐呈现的一个相貌敦和眉目清俊的女性。
服侍主子多年,歆兰看得出少爷宁景年对这人的痴,一开始也和其他下人一样不明白少爷到底看上这个人的哪一点,光
看相貌,府里的丫鬟随侍个个都能把他比下去,更别说少主子的天人容貌了,可相处的日子多了,渐渐有些明白。
少爷是主子,再漂亮的丫鬟侍从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觉得有失礼数,少爷又是老爷夫人的独子,
从小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疙瘩,声音大些怕吓了动作重些怕疼了,小心翼翼唯唯诺诺。
被身边的这些人围着长大,突然之间,出现了个程跃,就好比逛了一天的花园,里头尽是娇艳斗芳的名贵花卉,心底不
免有些浮躁,这时候绕到一处,清风迎面拂过,眼前一片挺拔翠竹,旁边假山小溪,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却在这
时分外静人心海,于是就这么恋上了,迷上了。
程跃这样的人,在宁府里基本没有,他笑,总是不淡不浓恰到好处,他静,就像景韵院里那潭深水,教人入迷却摸不清
底细,他伫在那儿,便是云淡风轻,便是和风煦日,在浮沉的尘世来来往往,偶尔停下脚步才发现他始终就在那一处。
这个人,他和主子们说话是那副样子,和下人交代事情也是那副样子。
第一次来见他时,他含笑道:「你叫什么?」
第一次为他装扮时,他一脸苦恼无奈,却还笑道:「辛苦你了,歆兰姑娘。」
知道他躲在屋里不出门时,问他原因,他说:「少见人,被揭穿的机会也就不多,再说老是让你天天过来为我这个粗人
梳头更衣,实在过意不去。」
情不自禁地找来一些书籍,想让他解闷,他明显一愣,却全部接过,笑道:「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后来知道他不识字,才知道为了不拂她的好事,就这么含笑收下,没一丝抗拒。
当把最后一只珠钗插进他发后,看到他还在看铜中模糊的人影,不由问:「看什么?」
话出口才察觉多余,镜中的那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没曾想,他仿佛恍惚间的一笑过后,却这般说道:「在看这样的我,今天过后,就不会再出现了。」
不应该存在的,出现了,这个虚幻人物,杜薇,她明天就要死了,最后看一眼,最后一眼吧,这不是他,又是他。
歆兰愣了一般立于他身后,半晌后喃喃地一句:「真的要走了吗?」
他仍看着镜中的女子:「一定要走。」
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
歆兰不再说话,垂首后退两步。
那一日,和前几日并无不同,穿戴完毕,身后跟着一个歆兰,宁家的少夫人杜薇默默走向公公婆婆所居住的景泰院,例
行每日的请安。
在院里各忙各的下人们,会在她路过时,偷偷地、偷偷地看一眼这位在外面早不知传成什么样的神秘女子。
宁家的生意,各行各业都有涉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算是主业之一,为宁家工作的工匠师傅手艺之精湛连见过顶
级宝物的皇孙贵族都叹为观止,当年御贡的一只金玉龙凤让当朝皇帝直接提笔写下「地上绝无、天上仅有」这样的话送
来。
而绸缎名气虽比不上安阳三大家族中的华家,但每年重金从西北高地运过来春收细绒棉经过独门的工艺手段加工之后,
便制成了独一无二的宁氏棉布,成品之薄,如纸,但细腻坚韧,不用工具徒手撕开需要合四个成人之力,色泽简单,舒
适,透气,多用来做贴身衣裤,市面上买得起这种布的人极少,但宁家的主子,个个穿的都是这种一尺布一锭金的棉布
。
连朝廷都礼让三分的三大家族之一的宁家,吃穿用度堪比皇室,再看这位踏着稳实的步伐出现又走过的,他们的少夫人
,金簪玉钗,精美的步摇随行轻盈摇摆,狐裘雪衣,披肩处一朵木槿花不娇不艳点缀,眉眼隐笑,淡淡移过来的那么一
望,看的人也许只有那么一眨眼,心底便留下一句词,雍容华贵。
她不美,可再精致华贵的首饰衣服也掩藏不了她浅浅一笑留下的震撼。
她就这么走过,留下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真的就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歆兰跟在后头,紧接着他的脚步走进景泰院,她的少爷早迫不及待跑出来,双眼紧紧落在他
的身上,一句薇儿半天才冒出来,就像在心里重复了数万遍,临到眼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
歆兰的视线落在少爷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上,他的皮肤比少爷黑些,手掌有几块薄茧,尽管少爷找过不少药膏来抹上,
却没见消过,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证明他从前经历过的艰苦生活。
这样的手握在一起,应该会觉得有些扎人,尤其是少爷那双从未做过粗活柔嫩白皙的双手,但她每次见到时,自家少爷
都是不由分说紧紧握住。
拥有这样温暖目光的人,这双手一定也是温暖让人眷恋的吧。
景年,你怎么又在外头等了,天气冷,着凉了怎么办?
我想见你。
你啊……
夫人病后,少爷亲自照顾,每日他前来时,都是这样的对话开场。
一个担忧无奈,一个佯装着平静,眼底却透露着期待。
娘今天身体怎样?
好多了,再过一天,应该就能全好了。
那就好。
他们肩并肩,相携进屋,歆兰停留在外,静静目送二人。
不知何时,她的少爷已经和他一般高了,紧密的依偎,若是不知道真相,一定会为眼前的温馨会心一笑,而如今,此景
在眼前,看着看着,心底不由发酸。
镜花水月。
渐渐有些明白他一定要走的原因。
在还清楚这只是虚幻的时候离开,惆怅只是暂时,若真陷进这个梦里,到时候分不出真实,退不出走不进,何其痛苦?
那一天,吃过早饭,少爷宁景年被老爷支出府外办事,那一天,老爷的屋内,老爷夫人和他,谈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一
天,少爷回来时,他已经回到景年轩。
那一天,景年回府后先见了父母,然后急匆匆地奔回自己的景年轩,找到程跃,拽住他的手劈头就问:「薇儿,我听爹
娘说,明日你要到城外的寺庙去祭拜?」
「是啊。」
景年几乎是跑着过来,头发有些散乱,程跃细心地抽出一只手为他打理好。
「这么如此突然?」景年蹙着眉,几缕不愿:「这几日娘病着,工作虽然有人帮忙打理,但必须我亲自处理的事情压了
一堆,今天出府就是有件事拖不得了……薇儿,改日等娘病好了再去,到时候我一定抽出时间陪你去。」
程跃笑着轻轻摇头:「你不用陪我没关系,而且,我明天一定要去的。」
「为什么?」
程跃顿了下,才道:「那是我们那边的习俗,嫁出去的女儿若是离家太远不方便回去探望亲人,到了祭拜祖宗的日子时
便去庙里祈福,保佑家人。」
听他这么说,景年有些急促:「可是、可是……娘的病没全好,就算我能再压一天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打理……」
「景年,你就在家里,我一个人去就好。」
「不行!」景年斩钉截铁地道:「来安阳这么久,你头一回出门,我一定要陪在你左右。」
程跃只是一笑,景年的言行他们早已预料到,对策一箩筐,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等着。他坚持要走,宁老爷夫妇也觉
得他不能再多留,所以明日之行,是绝不容拖缓了的。
看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景年还以为他是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于是更为认真坚定地道:「薇儿,若你明日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