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给我加油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停顿半晌,缓缓抬起头,低声道:“加油。”
你紧紧盯着我,问道:“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我颤抖一下,侧开视线,什么也没说。
这次却轮到你浑身颤动,我甚至能看到你的下颌因为忍耐而上下收缩。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你的嘴唇微张,话语吐出:
“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小诚……”
血一下子冲入我的脑袋,我开始惊声尖叫:“不要说!”
太迟了。
“……他们去世了。”
我痛到无法忍耐,双握拳砸到床上,一遍又一遍,砸到两手发肿,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你走吧,文森,算我求你。”
你一动不动。
“快滚!”
你反而走近将我紧紧搂住。
我惊慌失措,奋力地把你往外推,只让你搂得更紧。
我听到你的胸腔震动。你对我说:“哭吧,小诚。”
我的世界终于山崩地裂。那些看不见的罩子,那些保护色般的迟钝,一瞬间破碎坠落。我如同赤身裸体站在废墟之上,
卸下所有的伪装,鲜血淋漓。
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连睡梦中都可以感到伤痛已极,心肺俱裂。我从未那样真切地哀痛着恸哭,不管在妈妈面
前,还是姐姐面前,我都隐忍着。我们的痛是一样的,谁也解救不了谁,只好藏着掖着。
梦的后面是很混乱的,这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已经半失了理智,记忆不全的缘故。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我们疯狂地索
求着彼此,被子被踢到床下,衣服一件一件掉落,我们一刻不停地交换着亲吻,一秒钟也不愿错过。我们都昏了头,像
两只疯狂的野兽,纠缠厮杀不休。直到我赤身裸体被压在你的身下,你打开我的双腿,正蓄势待发,我才稍稍恢复理智
。我怕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全:“文……文森……”
你压在我的身上,贲起的肌肉上汗水淋漓,双眼亮如繁星。你低头咬住我的耳垂,我痛得叫了一声,一拳捶在你的背上
。你对我说:“再来。”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你,半晌又打出一拳,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你紧抱着我任我捶打,一声不吭
。
我说不上那时的心情,有惊有痛有欢喜有恐惧,像一团业火,烧得我疼痛难忍,狠狠一口咬在你的肩头。你浑身一颤,
竟然咬牙忍住。
我终于大哭。
“混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来安慰我?!你不是不要我吗?!你不是不要我吗?!”
你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小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爱你。”
那一瞬间,我死而无憾。
我们疯狂做 爱。我第一次觉得从内而外的渴,好像全身都要被火烤干,一分钟也不能忍耐。我几乎是求你进入我的。贯
穿我,撕裂我,怎么样都好,和我在一起,告诉我这是真的,不要留下我一个。
你也这样做了。
我在极度的痛苦中得到了极度的欢愉,如同在地狱的业火中开出了圣洁的花。
我在布满荆棘的路上行走,虽然鲜血淋漓,却求得了一生追寻的珍宝。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梦的最后,你抱着我帮我穿好衣服,我已经精疲力尽,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你蹲下去帮我系好鞋带,然后转过身对我
说:“趴到我背上来,我送你回家。”
我一动不动。
你奇怪地转过身,问道:“怎么?”
我摇摇头。“这一切太美好了,我怕它不是真的。这么幸福,哪怕是做梦我也想多待一秒。”
你站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不能呼吸,憋得满脸通红。
“现在是不是真的?”
我只好点点头。
你紧紧地抱着我,说:“傻瓜。这算什么,以后我会让你比今天幸福一百倍。”
我眼眶发红。不,文森,我已经不能要得更多了。
梦醒来的时候我的脸上还是湿漉漉的,上衣也被汗水打湿了。屋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热又闷,我推开窗户,让夜晚的凉
风吹进来。远远的,有初生的萤火虫在林间的蔓草中飞舞,微薄的光闪烁不定,慢慢消失不见。
文森,我爱你。没有别人,只有你。
小诚。
4月8日。
第 33 章
你好吗,文森。
好几天没有给你写信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头一件就是刘医生爬山跌断了腿。这本来是一件挺悲惨的事,但是到了刘
医生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儿。 也许是他平时占了别人太多嘴皮子上的便宜,这次受伤,竟连半个同情他的也没
有,护士长一边帮他换药一边亏他:“该!让你四体不勤,光练了一条舌头。摔跤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伸出舌头挂树枝上
呢?” 旁边的护士围了一圈嘻嘻哈哈地笑,这个说:“哎呀,那不成青蛙了?” 另一个闲闲接口:“青蛙也挂不住呀
,能挂住的那是黑山老妖。” 平时刘医生早就反唇相讥了,医院里打口仗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这一回虎落平阳被犬欺
,腿疼得冒了一头的冷汗,连连告饶:“大姐您轻点行么?我这腿是肉长的,不是木头啊。” 护士长白了他一眼,好像
在说:“就你毛病多。” 下手倒是更小心了。一群人在他的病床边叽叽喳喳地打趣,直敲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连下个月
的工资都献出来请客才意犹不尽地散了。有一个护士留得最晚,人都散尽了她才扶着门回过头来,轻轻地道:“谢谢你
,刘医生。” 一边说一边脸就红了。我在一边看着,她的身材娇小,脸蛋圆润,眉目可亲。我真为刘医生感到高兴,他
是个有福气的人。
第二件事是假牙老太太离开了医院。听说她的子女已经在国外帮她联系好了医生,马上就能开刀动手术。我虽然很舍不
得她,但是也知道她的病是一天都拖不得的,早一天动手术就多了许多生存的希望。临行的早上,我去送她,老头子安
安静静地坐在车里,还是穿着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穿的那套中山装,带着一顶棕色的宽边呢帽。老太太帮他把帽子正了正
,对车窗外的我愁道:“这下好了,不知道去了美帝国主义的土地上,他到哪儿找抗美援朝的防空洞呢?” 我憋不住笑
了出来,然后眼眶就红了。
车子那边,老太太的儿子和假洋鬼子低声交谈。天气正好,春风里带来淡淡的青草香味。
老太太拍拍我的脑袋道:“好啦,别给大娘垂丧着脸。男孩子要坚强一些,我活了六十几岁,枪林剑雨里出来,什么事
儿都见过了,小小的癌细胞哪能打倒我?”
我握着她的手笑了笑。
她细细地看了我一阵,郑重地道:“大娘有些话要叮咛你,你听不听?”
我点头:“我听,大娘你说。”
她低头想了想,问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我爸妈都去世了,还有一个姐姐。”
“就是你每天写信的那个?”
我脸红了一下。“不是。写信的是别人……”
“怎么没见她们来看你?”
我迟疑半晌,才慢慢道:“是我不好。我做了件事,惹得姐姐生气。”
“天大的事,能比弟弟的命更重要?就算你姐姐生你的气,你心上人怎么也不来?”
我被这句话刺得生疼,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
“你别怪大娘说话直。有些事儿,藏着掖着反而不好。做人最好是坦坦荡荡的,大风大浪来了也不怕。最怕钻牛角尖,
就是顶尖子的聪明,钻进去出不来,到时候谁也救不了。”
我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叹口气。“我以前有个哥哥,跟你倒是挺像。不过他可比你聪明多了,读书从来只要读一遍,早早地就考上了大学。
那个年代,想考上大学,可难着呢。”
我第一次听她说起家里的事,不觉点点头。
“我问你。你觉得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
我想了很久还是沉吟不决。
“我这个哥哥头脑也好,外貌也好。从大学出来做了医生,找了个对象也是他们医院里顶顶漂亮的护士,谁看到了都说
是郎才女貌。两个人处了一段时间,准备结婚,然后文革来了。我们家成分不好,很快就被化成了黑五类,后来又查出
来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台湾做官,更是雪上加霜。我哥哥被医院停职,每天就是批斗写检查,再批斗再写检查,
让他交代自己是怎么背叛国家背叛人民成为特务的。他的未婚妻受不了压力,跟他划清界限,不久就嫁了一个部队的团
长。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正被人压着游街,头发剃了一半,脖子上挂着“我是国民党特务”的牌子,被一个胡子还没
长全的红卫 兵押着,走慢了点儿就是一脚。我站在人群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看到了却像没看到一样,眼皮也不动一
下。没过多久,就在夜深人静时用一条裤带上了吊。”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时代不同了……”
老太太笑了笑。“年纪大了,很多事都不想回忆。这件事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提,只说给你听。那个年代受批斗的人多
得是,有的人活下来了,有的人却没了。要我说,富贵荣华、聪明才智,哪一个都比不过想得开。人生起起伏伏,哪有
花常开、月长圆的时候。没有什么苦难是熬不过去的,只要你肯熬。”
我低头不语。
“小诚,你记着大娘的话。你的人生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即使眼下有什么不顺,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其实
……”
“妈,我们要走了。”
老太太的话停在了这里,她转过头去,应了儿子一声“好”。
我抓着她的手想问她其实后面是什么,却被假洋鬼子拉住了。
“他们要赶飞机,别耽误了时间。”
我拼命地挥手,直到车子远去。假洋鬼子站在我的身后,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站得很近,从
我的背上都可以感到他胸膛炙热的温度。
“别担心。” 他对我说,口气轻轻吹拂在我的耳朵上。“总有再相见的时候。”
我“嗯”了一声,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声音阴森森地道:“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经死了。” 我又惊惧又害怕,咬着牙不肯相
信,在人群里大叫你的名字却无人响应。到处是一片灰茫茫的尘雾,尘雾中有不怀好意的狰狞目光若隐若现,我行走的
方向与人群背道而驰,像孤魂野鬼,浑身冰冷、泪流满面。 醒来之后汗湿衣襟,想要下床擦把脸却踩到了一张纸,捡起
来一看是自己写给你的信,明明睡觉前都收好在抽屉里,门窗也是锁着的,却不知道怎么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拿着信浑
身颤抖,震得纸张簌簌作响,却无论如何无法停下来。
天很黑,有老鸹在夜空高高低低地盘旋鸣叫,许久不停。
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徘徊很久了,直到近日我才下定决心。
我要去找你。
刘医生摔断了腿又交了桃花运,对我的管束放松了许多。他对我很好,嘘寒问暖,简直像我的亲大哥,但是我还是要让
他失望了。我总是让那些关心我的人失望,不管是姐姐、姐夫,还是刘医生。我没办法对得起所有人,做人多无奈,我
只能对得起自己的心。
文森,你想我吗?我很想你。我越来越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的气息,你的拥抱。等等我。等等我。千山万水,我也会来
到你的身边。
小诚。
4月12日。
第 34 章
姐夫: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没有脸见你。我从医院逃出来在街上偶然遇见你和吕小姐,以为你背叛姐姐,怒
火上涌之下口不择言,没想到真相却是姐姐已经去世,而我则昏睡了四年。姐夫,从小到大你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英
雄是沉默的巨人,所以那天我骂你,你一句话也没有回。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跟你道歉。我欠你和小知的太多,这辈子也还不完,可我什么也没有,我吃的食物、穿的衣服、住的
医院,都是你和文森出的钱,我二十二了,连高中还没毕业。我是个废物,身体残破,头脑愚笨,没有文化也没有体力
,而且满身晦气,带累身边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前两天打电话想要买人寿保险,对方一查我的健康记录,马上拒绝了我的申请,好不容易有一家肯卖我,保费却提高
到我怎样都负担不起。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一个人,他请我在医院的天台上喝啤酒吃烤羊肉,他告诉我他的弟弟在等一
颗换取的心脏,可是时间不多了,他一直在绝症病人中寻找合适的对象,在所有血型相符的人中,我的年纪最轻、身体
最健康。 我告诉他自己得的并不是绝症,他笑一笑跟我说,可是你的眼神跟他们一样。
我考虑这件事很久,我想他是对的。我很痛苦。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姐姐不会早早去世,你和小知的生活
会比现在好很多。
我在小知卧室的抽屉里放了一个存折,密码是姐姐的生日,里面的钱一部分用来还债,一部分可以留作小知以后的学费
,这是我仅能为她做的一点事。我不是个好舅舅,我从她一出生就夺走了她最宝贵的东西。我对不起她。
整件事情都是我在冷静中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强迫我或者诱导我。我失去了所有我爱的人,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依恋
。
留在桌子上的还有一张声明,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管是眼角膜还是五脏六腑,都可以无偿捐献给有需要的人。另外有
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文森,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上面。
请帮我跟吕小姐道歉,我推打她的时候被怒火烧得神志不清。她看起来是个温和厚道的女人,以后应该也是个好妻子、
好母亲。我真心祝福你们。
谢谢你,姐夫。我很抱歉。
小诚。
第 35 章
文森: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想一想,还是叫你文森吧。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提笔给你写这封信。从医院逃跑的时候,我设想过一万种结局,而真相总是那没猜到的第一万零一
种。我现在想,如果早知道了结局,我还会不会去找你,可是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一切都太迟了,戏已落幕,木已成
舟,你和姐夫想隐藏的,我终于都明白了。
说起来也奇怪,以前我常常梦见你,虽然看不清你的面孔,但几乎都是甜蜜美好的回忆。我们一起从公园沿湖的小道上
走下去,花开得正盛,压满了树梢枝头,你什么也没做,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就在梦中也觉得满心欢喜。可是这
个梦,自从我明白了真相,就再也没有做过。
我发病被你们送到医院之后一直在想,什么是人,什么是爱,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会痛苦。前三个问题我还没有
想明白,但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我觉得,除去肉体上的病痛不可避免,人类精神上的痛苦来源于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