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一声声的“太傅”,总是在耳边回荡,那般真实,真实得让人不禁想转过脸去,再揉一揉青年的发顶。
“江大人心绪不稳,气短体虚,这是怀胎的大忌啊。”
“可有什麽办法调治?”
“这心病需得心药医,老朽也只能开些养身保胎的方子,只是希望江大人能好生保住王爷的血脉……江、江大人?”
秦王府的大夫正对著明果絮叨著病情,床上的江甫却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掐住大夫的手腕,圆睁的双目通红欲裂——
“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江、江大人,莫要激动,莫要激动啊!您的肚里已有了王爷的骨肉,看在王爷对您生死相付的份上,还望大人能抱住
这个孩子啊!”
许是想起被关在牢里的秦王,老大夫已是老泪纵横,一边抹著眼角一边轻拍著江甫的胸口。
“王爷是老朽看著长大,当年王妃怀他不易生他不易,又是王妃一个人将他拉扯到五岁,才让王爷这般的死心眼,认准
了一人便死心塌地的对他好,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什麽名利爵位一眼也瞧不上,这回连性命也不顾了,这、这要真是有
了什麽三长两短,让老朽怎麽向王妃交待啊!”
江甫怔怔地听,却不知眼里早已涌出了泪。
第六十二章
江甫怎麽也没有想到,明念竟早在几年前就在自己寝房下方凿地三丈,造出这样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起居用具一应俱
全,像是早料到了今日。
密室的机关设在床脚处,隐秘难寻,靠近开启的方圆三里之内更有奇门遁甲之术,将密室牢牢护在层层铁甲之後。密室
内陈设简单却无一不需,一张桃木书桌,文房四宝朴素清香,书桌後是江甫最为锺情的大排书架,经史子集无一不全,
不远处一张简单的木刻床,淡色的布单干净整洁。
此番良苦用心,也只有真正用心之人才能做到。
环视四周之後,酸涩肿胀的眼睛只能任由它再一次模糊。
几近踉跄的走过每一步,用掌纹细细的抚摸每一处,似乎这样就能想见当初明念一点一点将这里布置齐整的景象。莫名
的笑意一下浮上江甫的嘴角,就连胸口也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轻笑了几声,空荡荡的屋子里竟有几丝几不可
闻的回声。
笑声戛然而止,仓皇抬眼时,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单行只。昨夜的记忆一下撞击过来,漫眼之处只有青年脖颈处触目惊
心的血花。
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破胸而出,伴著根本无法抑制的绞痛,一波紧过一波。江甫抓著胸口的衣襟,慌忙地靠著
椅子坐下,一手轻轻揉著腹部,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江甫急忙从衣袖里拿出老大夫留下的瓷瓶,瓷瓶内是由多种珍贵草药和补药炼制的安胎药丸,可以安胎凝神补血健体,
十分珍贵。江甫含了一颗於舌根,浓重的中药味道一下充斥了他七孔六感,强烈地令人作呕难耐。强忍著不适的异味,
江甫始终将药丸含在舌根处,直到脉细重新平稳。
手掌触及之处仍旧是一片平坦,江甫自己也不敢相信,这里居然真的已经孕育了一个生命。
初始的震惊已经化作了感激与庆幸,因为这个生命的突然来到,竟让自己的死念陡然消无,现在盼望的,只是这个孩子
能够平安降生。
昨夜恍若一梦,可是自己的肩头却压上了青年积攒了十年的深情。不知之时尚不自觉,已知之刻方觉沈重。青年以命换
命的觉悟,几乎就要将他压垮,铺天盖地的歉疚汹涌而上,快要将他掩埋。
如果不是这个突然降临的生命,江甫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何种面目来面对那个十年来一直唤著自己“太傅”的青年。
江甫沿著书架最不起眼的边角处随手抽出本线状的《大学》,当年太学府的第一次相遇立刻浮现在眼前。
头戴紫玉冠的孩童威严自得,张口便是,学堂内十几岁的少年比之犹且不及。软软的童音带著几分矜持,几分得意,几
分可爱。
思及此,不知觉中江甫的嘴角已噙上了温暖的笑意。
第六十三章
翻开书页,清香扑鼻而来,仔细看来才知这竟太黄时期的官版,绝世仅存,独一无二。平日里能见到翻刻版就已经是难
得,想不到居然在此见到本以为早已绝迹的太黄官版《大学》,嗜书如命的江甫立刻被吸引过去,小心翼翼地翻过首页
。
再入眼帘时,被涂画得惨不忍睹的书页让江甫脸上崇敬仰慕的表情立刻冻住,震惊地只能长大了嘴,连话也说不出。
造孽,暴殄天物,诸如此类的词语在江甫的脑海里一一闪过,那表情恨不得将这罪魁祸首绑起来训斥一万遍:“这是太
黄版的《大学》”。
被气得快要背过气去的江甫好一阵子才将将定下心来,那将空白处全部填满的字这才渐渐清晰。
稚嫩的一撇一捺,一横一折,生疏却写得认真。有的写得小心翼翼,有的力道颇狠,有的却是凌乱,然而无论哪种,密
密麻麻地写在书页上的却全部只是两个字——
太傅。
没有温度的《大学》突然变得烫手,几乎要将手灼伤,却不舍得扔开。
江甫近乎慌乱地翻过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直到最後一页,每一页的字都有不同,字体渐渐地变得挺拔清俊,笔
画渐渐地变得老道沈透,但每一页依旧是写满了横著竖著的那两个字。
太傅。
太傅……太傅。
书页上的字一个一个敲打著江甫,直击在心口,沈痛难当。青年的笑颜闪过眼前,最终化作那双悲切的黑眸,像是蒙著
层水雾,绞著喉咙让人根本喘不上气来。
我要保护太傅,我只能更加强大。
太傅,无论如何,你必须嫁给我。
叫我一声‘念儿’吧,太傅,我只想听你这麽叫我。
青年总是在耳边这样说,轻软温柔,一次又一次,自己却没有相信,没有珍惜。
青年也总是憋红著脸,说,“太傅突然说出‘让我继续’这样可爱的话来,我怎麽可能再忍得住?”
即使已经根本无法忍耐,也会耐心的问,“太傅,我可以进去了麽?”
有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辩驳,恨不得掏出心来拿出来看是不是真心,而後一遍一遍的说,“我只会与太傅一人成亲
,不用担心会受委屈,我会待太傅好的,只对太傅一个人好”,“ 除了太傅,其他人我都不愿瞧的”,“ 我知道太傅
并不想与我成亲,太傅也……也不喜欢我,可是、可是不要紧的,有我……有我喜欢太傅就好了。”
青年也是狡诈的,他会说,“难道……太傅以为我将自己的膳食让给了你,自己却去吃粗粮菜干?”
也会可怜兮兮地说,“没有药,也没有食物,太傅,你怎麽也不肯醒,太傅……是不要念儿了麽……”
他还会用言语一步一步将人击溃,“看著你想著你,荣华尊享我什麽都不想要,我只要太傅一人而已。太傅愿意为官,
我便做我的秦王为太傅遮蔽风雨;太傅不愿为官,我便效仿父王爹爹与太傅一同归隐。这样的心情十年未曾变过,太傅
,只要你愿意相信,对我来说,足够。”
分明,分明是个能说出“为将为帅者当襟怀开阔海纳百川,唯如此,才能克敌制胜百战不殆。可笑他,想天下人如他一
般,庸才而已”的天生的将帅,为何却能将功名利禄甚至性命轻易抛在脑後,这分明是许多人梦寐以求追寻一生而不可
及的圆月。
“太傅,嫁给我,待今夜一切结束就嫁给我吧。十年,已经太长了。”
原来,他也会觉得等待的辛苦。
或许,他已经後悔,他已经觉得累了。
墨迹被滴下的泪水化开,一点一点晕散,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辨认。
第六十四章
皇宫上上下下没有人明白,他们的皇帝陛下为何急急忙忙出了趟宫後再回来时,晴空万里已陡然变成了乌云密布。
平安却隐约猜到了些,但他并不敢多嘴,只小心翼翼地为明真脱下靴子,还不及退下,便听到沈硬发冷的声音从头顶压
下来——
“小瓶子,立刻把这些东西都给朕扔了!”
明真一捋袖口,将桌上的东西甩到了地上,银器与玉砖碰撞发出了声响,一时不歇,让明真愈发心燥。眼及之处是那把
把玩了多年的小刀,瞳眸一黯,抄手一掼,竟擦著平安的鬓角直插入後墙中。
“哎哟——”
平安哀叫一声,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吓得面无血色。
“没用的东西!”
明真斥了句,见平安哆哆嗦嗦的把东西捡了起来真要拿去扔,却又不舍,几步走上前去将小刀一把拔出,又将刀鞘拾起
,刀鞘归并,小心收在怀中。莫名的火气发不出,只得恶狠狠的瞪了眼还傻傻站著的平安,“还不滚!?”
待平安一溜烟的跑了个没影儿,明真抿著唇似有不甘的将方才自己扫在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捡起,然後对著空荡荡的寝宫
发著愣。
明真一夜未眠,天色大白,平安便来报大凉王妃与太子已到宫外候传。
“既如此,移驾御书房。”
当明真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摆驾到了御书房,明信与图凌已等候多时。两人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御书房外的滴檐长廊
下。
很远时明真就一眼看见了许多年未见的图凌,抽高了许多的身体欣长挺拔,即使看不清面容,那一头张扬的红发足以吸
引所有人的目光。
愈往近处,愈发清晰。
图凌张狂的红发下一双微微上挑的狭长凤眼,年少时还多见草原人的深邃轮廓,如今竟多有中原男子的清俊,略深的肤
色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融合在了一起,美丽得让人不敢亵渎。
那阴郁少语的性格更让他生出不怒自威的气场,不管草原那头传来多少关於他们太子的流言,但明真并不相信这个比自
己还要小上几岁的男子会有传言中的那般深不可测,他只知道那时不时送到自己手里的新奇玩意总是能让自己身处在深
宫里也觉得并不怎麽寒冷。
只是,昨夜的当头一棒让他的脑袋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根本想不到明念与图凌这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
竟联手给自己演了台好戏。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也不遗余力的使了出来,好像所有的人都将目标指向了自己,他明真
才是众矢之的。
“二叔怎如此多礼,一路辛劳,快快随朕进来歇息。”
明真的眼底并没有笑意,却极是热络的执了明信的手,半推半扶的进了御书房,只将背影与漠视留给了身後的图凌。
第六十五章
“皇上,此次冒昧入都还请见谅,备了些许草原粗鄙之物还望笑纳。这是礼单,请过目。”
“二叔言重了,还是像原来那样叫我‘真儿’吧。”
明真看著平安将礼单收下,笑道:“二叔是朕的长辈,来看望侄儿该是侄儿准备不周,怠慢了二叔,哪有让二叔千里迢
迢备礼的道理。况且这里本来就是二叔的故都,有空就常回来小住,只可惜父皇云游四海,归期不定,怕是难以见到。
”
客气又疏离的言辞淡淡的散在房内,不痛不痒地正戳在明信的伤口,袍袖下五指攒紧泛著白,眼底歉疚更浓。
“这次只是以明臣的身份还都,君臣有别,明信不敢僭越。”
明信言语谦卑,态度恭顺,忽抱拳一礼,言道:“臣在大凉偶有听闻皇上拿了江府全族,不日便要问斩……”
“二叔,”明真笑著握住了明信的手,打断道:“难得回来不谈公事只叙亲情,可好?”
“只是此事全因臣而起,臣如何能坐视不理?”
“朕已设下家宴,二叔不如先看看朕从南方迁植来的黑牡丹然後再一并入席叙旧,如何?”
“臣惶恐。只是江府几百条性命危在旦夕,臣如何还能赏花下咽……”
“哼!”
明真陡然敛了笑,拂袖甩开本与明信交握的手,道:“朕尊称你一句‘二叔’,是念在往日情意,不想王妃如此不近人
情!当年既是负罪之身被逐出明都,便连庶民也算不上,如今若不是念两国玉帛,你一个外族之人竟敢置喙我国之事!
‘危在旦夕’?王妃是在斥责朕罔顾这几百条性命麽?!简直放肆已极!”
“陛下,王妃与太子已在驿馆歇息。”
“嗯,下去吧。”
直到平安的衣角也消失得没了影儿,明真这才叹出口气来。
晨时的拂袖而走卸去了他许多勇气,静下心来时才隐隐觉得懊悔,明信眼里的痛楚歉疚让他几乎不敢再去回忆。更何况
那个始终没有开口的男子至始至终都在用著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他,让他强装起愤怒的面具,落荒而逃。
“哎……”
明真长长叹出口气来,手慢慢探进怀里,手指立刻碰上块莹润的物事,不禁抚摸流连。
“陛下坐拥万里江山,也会叹气?”
空荡荡的寝宫陡然飘进人声,明真惊得弹身而起,待要喊声,人却已近在眼前——
红发的男子把玩著桌上的小刀,口出言,眼却不望向此时已瞪圆了眼睛的明真。
“你、你你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陛下是想分明方才接到人已安寝的密报,此时又为何出现在眼前?还是说明宫宫卫九重,又有暗卫守护,本太子是如
何避过诸多眼线?”
第六十六章
来人一头红发,正是图凌。
图凌一身藏蓝色的贴身便服,束袖束腰,短襟衣衫将将掩过臀,一双短靴平添英武利落。晨时被扎在冠里的发也散落了
开,一髻高起,将红发归拢却并未盘起,长发及肩,又添灵动清俊。
只那一双碧蓝的眼,打破了沈郁阴冷,流转著令人畏惧的狩猎一样的光芒。
“这把小刀是我从一个走货的客商手里买来的,陛下可还喜欢?”
图凌摩挲著刀鞘上磨损的花纹,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向明真。
“防身而已。”明真一把将小刀夺了去,故作不屑地随手往身旁一扔。
“哦,是麽?”
图凌笑意更深,道:“当初送来之前唯恐刀刃伤及陛下,特意将刀刃磨至驽钝,陛下确定可以防身?”
“你!”
明真脸上一僵,“如果没什麽事,还请太子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回哪里歇息?”
“自然是驿馆,不然是朕的寝宫?”
“自然,”图凌不知何时已到了明真的面前,“你是我订下的太子妃,即使陛下忘了,本太子自是记得。”
“放屁!谁是你的太子妃!”
一提起这事,明真立刻像是炸了毛一样跳起来,桌面被狠狠一掌拍下,笔架掉落到地上,硕大的笔洗也震得一晃三摇。
“朕即九五之位,天下臣服,你一蛮夷太子竟敢口出狂言!放肆!放肆!!”
明真如此大的反应让图凌也一时愣住,随即沈下了脸,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阴冷不悦:“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