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样想的,只不过自己不敢面对。”少年淡淡笑着,用不急不缓的声音陈述道:“没想到,敖晟也会有害怕的东
西……”
轻缓的语调,却在出口的一瞬化作致命的一剑直刺心房。敖晟身躯一震,看着眼前少年秀丽到极致的容颜,被落雪染上
清隽的柔光,就是抑制不住这张面孔与深埋在记忆中的那张渐渐融合……
否认的话,竟怎样也说不出口。
“随你怎么想。”他仓惶地转过身,玄色的衣袂在台阶的落雪上划过浅浅的痕迹,将一瞬间慌乱的眼神掩饰在背影里。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把他翩然的衣摆扬起很高,就连包裹在他背影周围的寒冷空气,都不见半点人世间的烟火味道。
(三一) 索古琴
少年驻足在原地凝望那玄色的背影良久,直到如火般那飞扬的红发被纷纷落雪熄灭,才缓缓转回身。
一转脸,就看到池辺站在身后,痴痴望着他,瞳孔深处还带着潮湿的意味。
“池辺……”他下意识拉了一下拿剑狐裘,想要脱下来。
“不要动,”银发少年急步上前,拉着那衣领,“天气冷,就穿着吧。”
“陛下和平安皇子呢?”夜流津探头向寝宫的深处看了看。
“平安皇子身体不好,已经去睡了。”池辺沉吟一下,“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是啊。”早已看穿一切的少年仰望天空,喟然长叹一声。
“那现在怎么办?”池辺问。
“嗯……”少年凝眉沉思了片刻,“还是应该先从古琴入手吧。”
敖晟说古琴流落到西方的夜鬼族本部,可平安却在宫院的深处听到古琴声。那么,这琴会不会是同一张?如果是,那么
古琴到底藏于何处,是什么人在深夜演奏,为何偏偏让平安一个人听到琴声……一连串的谜团搞得人疑惑重重。
反复思量,夜流津觉得还是应该把琴声的来源作为突破口。
“池辺,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今夜我们怕是还要大费一番周章。”
……
夜半三更,守候在鎏煌寝宫外的夜流津看到寝宫的深处果然又亮起了灯火。
“夜流公子,陛下有请。”
传事的太监急步从寝宫内走出来。
少年只是成竹在胸地开口:“劳烦你进去回禀,还是请陛下和平安皇子来到中庭,比较方便回话。”
他的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太监回去之后,不多时,灯烛摇曳,鎏煌挽着平安走了出来。
平安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神情也透着恍惚。
夜流津与鎏煌见礼已毕,转而问平安,“平安皇子,是不是又听见了琴音?”
少年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的神色,随即点了点头。
“那么,可分辨得出琴音来自何方?”
平安摇头。
“夜流公子,平安因琴音悲戚,有感而伤不能安睡。可是,如果找不到琴音来自哪里,又该如何遏制?”
鎏煌端然的面孔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苦闷忧思。
朱唇含笑,夜流津扬眉,“陛下,并非只有平安公子能听到琴音,而是因为这琴音被人下了咒,而这咒符与平安公子身
上的一样东西起了应和,故而咒只作用在他身上罢了。”
说着,摊开手心,“平安皇子,请将你身上的忘川的怨灵树枝雕成的排笛交给我。”
“不……”平安直觉地后退一步,瞪大了澄澈的眼,“没……没有,我没有你要的东西……”
“没有么?”夜流津唇边浮着一丝笑意,“你若是没有,我倒是有。”
他伸手探入怀中用白皙的指头捏出一支陶笛,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
哀怨婉转的乐曲流泻而出……
寒风吹拂的夜色之中,有无数萤火般的光芒点点浮现,慢慢汇聚落于平安的面前。
明黄蟠龙的锦袍衣襟里,有光明明灭灭,与之两相应和。
在场众人,皆叹为观止。
少年吹凑的乐曲忽起激昂高亢之声。伴随着极富穿透力的乐声,一件东西自平安怀中飞出,径直落尽他的手里。
夜流津停止吹奏,晃了晃手中的排笛,“平安皇子,这是什么?”
平安哑然无言,额角渗出冷汗。
“呵呵~本就是不习人世间烟火气息的极阴之身,偏偏要带这样阴气极重的对象在身上,平安皇子,我该说你傻,还是
执着呢?”
少年语句的末尾,恰似带了微微的叹息。
平安咬着唇不说话。
“水有源,树有根,怨灵树所雕成的排笛,也会怀念故土。”
夜流津意有所指,轻轻抬起手,那陶笛在指尖化作一捧尘土,随风而逝……
一旁的池辺见到这一幕,方才焕然大悟傍晚时分少年打发自己去忘川河边取泥土是为了什么事。
“平安皇子,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排笛一用?”
夜流津彬彬有礼地征询对方的意见。
“嗯……好……”平安的气力有些不足,但还是倚在鎏煌的臂弯里硬撑出笑容。
“多谢。”
少年银黑异色的双眸,在幽冷月色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排笛声千回百转响彻在深宵的宫殿中,不绝如缕。
哀戚的音色。如泣如诉。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强风,执事手中的灯火突然尽数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眼帘,月色隐约,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人和景物。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袅袅的琴声终于响起在每个人的人畔。
与排笛应和,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悲伤已极,几乎令听到的人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只有夜流津的双眸中,隐着一丝笑意。
以怨灵树雕成的排笛乐声为引,终于打破了古琴声只能被平安所听到的魔咒。
现在,不是是他,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那琴声是来自于东南的方向。
夜流津侧耳仔细辨别了一阵,转身欲走。
“美人,你去哪里?”池辺急急跟上他的脚步。
“东南,那座废弃的宫院。”少年回答道,随后回过身制止了紧跟上来的侍卫,“都不要动,保护好陛下和皇子。”
语毕,带领池辺催动真力,纤细俊秀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
残冬的最后一场雪后,积雪反射的光线,在凄凉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冷清。
夜幕笼罩下的皇宫,乍看的确是一副安详美景,却寂静得有些诡异。
两名少年一路循着琴声,来到那曾造访的破落宫院前。
断瓦残桓的深处,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隐约可见一座古朴老旧的木筒楼。古琴的声音,就是自那里传来的。
夜流津站在锈死的门锁前,思索片刻,念动了穿越咒术。
蓝光隐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与池辺已经置身木门之内。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本欲独自……暗相思……”
他们刚刚走进到木筒楼前,琴音戛然而止,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寥寥几句后,周遭一片死寂。
“要不要上去?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整件事像个陷阱?”池辺小心地扯扯夜流津的衣角。
“可是……既然来了,总得看个究竟啊。”虽然对他的话深有同感,但不去看看总是不甘心的。
“好吧,那你走我后面。”池辺叹一口气,将他护在了身后。
“嗳,美人,你说刚刚说话的那个是人吗?”
“不知道,也许是鬼……”
两个人私语着来到楼门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掉到脚边。
定睛一看,他们都是一惊,那是已经腐烂的尸体残骸,不知是从何而来。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木楼上,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恐怖的声音。
“我们?三界最强阴阳师夜……”
池辺自报家门的话,被身后夜流津的手一下子堵在嘴里。
“你疯了?”少年贴近他的耳畔,将嗓音压到最低,“你的名字一旦说出口,假如楼上的那个是魔,就会对你下咒!”
池辺侧头,心有余悸地睁大了眼。
夜流津踏前一步,从怀中摸出火石点燃烛火。
可惜那一点微弱的光所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依然是漆黑一团。
“楼上的,请问您是何方神圣?”
“不回答我,反倒问起我来了么?”楼上的声音似乎有所不满。
少年笑了,“我是无名鼠辈,今晚只是被您弹奏的美妙乐曲吸引而来,有幸的话,很想跟您当面请教一二。”
“你……似乎不是人吧?”楼上的声音问。
“没错。”少年微笑着仰起脸。
“那是……”
那声音欲言又止。
“我是一名阴阳师。”
夜流津答道。
“请问您的身份?”他问楼上的声音。
“我是这宫廷的第一乐师。”
这个回答让少年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巧遇父亲生前的挚友。
觞琊——与父亲同殿称臣的“第一乐师”,据传在一次入宫为先皇演奏之后下落不明。当时父亲便叹气说他凶多吉少。
如此看来,深夜出现在这荒弃宫院中的,必定是个游魂。甚至是,因某种执念难消而成的鬼。
头脑中飞快思考着,夜流津继续询问道:“请问,是觞琊先生吗?”
那声音似乎一愣,“你怎么认得我?……这世上,记得我的人已经不多了啊……”语调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请问,您弹奏的是什么古琴?”
“是一个人所赠,据说叫做‘月流’。”
少年皱皱眉,白天时敖晟走得太过匆忙,自己居然忘记问天帝所遗失的古琴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灵机一动,他朗然对城楼上叫道,“不好意思,觞琊先生,这张琴可能是别人失窃的赃物哦。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是谁赠与您的?”
“什么?!”楼上的声音又惊又怒,随后很快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
“唉——我只想寻一张好琴,继续教授我的学生琴艺,没想到居然被人骗了。可是,我没看清楚那个人的面貌,他满身
灵气,我无法靠近。他只是突然携着这张古琴出现在我眼前,说可以满足我的愿望。”
“原来如此。”
夜流津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您的学生,是否是平安皇子呢?”
“是的,他是我最得意的门生。”那声调低沉而平静。
“……”少年沉默片刻,瞪视着上方再一次开口:“觞琊先生,‘月流’琴虽好,但毕竟不是您所有的东西,您不可以
高洁之身陷于泥淖,是不是能把这张琴交给我物归原主呢?”
“呃……好吧……”那声音迟疑了一下,‘但是,在下的容貌已然不堪,不要吓到你们才是。“
“没关系,我是阴阳师啊。”
“那好吧……”随着一声回答,一道幽幽的绿光自楼窗里射向半空。
只见一个面貌怪异的男子出现在光晕里,鲜血和着泪水,在脸上流淌,一双眼窝内,空洞无物。
竟是一个失目鬼。
他缓缓下落,眼看要落在楼门前的枯叶之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及地面的那一刻,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诡异的红光,完全吞噬了他的身影,刺得站在对面的两个少年睁不开眼睛。
“咚!”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夜流津勉强睁开眼,眼前的枯叶丛上,只剩下一张雕饰细致古朴的古琴。
空气中残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居然有人当着他的面收走的觞琊的魂魄!
少年暗自为自己的疏忽懊悔不迭。
“美人,那张琴怎么办?”池辺问道。
“先带回去,派人通知敖晟,问清楚再说。”
他小心翼翼向古琴走去。
“还是我来。”池辺再一次抢在他前面,替他阻挡住任何潜在的危险。
两个人心意相通地相视一笑。
“千万小心。”夜流津叮嘱道。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就在觞琊的鬼混消失的那一刻,断裂的宫墙之外,夜色下一个莹白的身影朦胧地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寡淡的轮廓像雾气般弥漫一片。
他注视着眼前的夜流津的背影,勾起了唇。
在原地驻足片刻之后,极轻地长叹了一声。
随后白衣款动,仿佛慢慢溶入空气般,和那叹息之声一起消失了……
(三二) 钉魂柳
“美人,我们该如何处置这把琴?”池辺将古琴小心翼翼捧在怀中。
夜流津端详着古琴上精致隽永的纹路,突然低呼一声,“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池辺被他叫得微微紧张起来。
少年银黑异色的双眸紧紧盯着古琴尾端,伸手一指,“你看这里!”
在古琴的尾端,繁复细密的花纹内,嵌着一个用银粉填充的“天”字,象征着它的所有者正是三界最高的统领者天帝。
“这把’月流‘果真是天界失窃的赃物,这不是正好么。”银发的少年大大咧咧地笑起来。
“不是……”夜流津抿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敖晟……”
“切——”池辺不屑地扭过头,“美人,你还真是专情。”
听出他话中有话,少年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夜流氏的人一旦失身于谁,便必须终身为谁所用。”这命运的预言,任他本事再大也挣脱不开。
很多时候,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心中对敖晟那暧昧不明的情愫,究竟是来源于命运的牵绊,还是自己的内心。
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能约束一个人的,都可以称为’咒‘。”那自己身上的“咒”是自己下的,还是另有其人?
“对了,美人,你刚刚说什么不好了?”池辺扯扯他的衣袖,将他从自己的冥思中唤醒。
“我预感到要出大事了。”夜流津蹙起秀丽的眉峰,“你想想,敖晟临行之前曾经说他得到的消息是古琴流落到了西方
夜鬼族手中。而这张古琴明明就没有离开锦国的境内。散播这个消息的人一定是故意将敖晟调离此地——他是守护天界
最强的武神将,此一去,麻烦的不是他,就是天界!”
“天啊!”听他分析过成破厉害的银发少年吐了一下舌头,“那美人你说,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怎么做?”
“至少也要追上敖晟,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