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流津说着脱下外衣直接将古琴包裹起来,背在身后,“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嗳,夜流公子,这样不辞而别难免有违礼数。”
残雪压枝的灌木后闪出个身姿妖娆的人来,唇边的笑意风情万种。
是东方弥婴。
这个和尚关键时刻总是出来搅局,也不知是不是他一直在身后觊觎。
可被他这样诘问,少年竟觉得无话可说。
“也罢,”他侧过头略加思索,“我们就等天亮以后跟陛下辞行后再走吧。”
“这就对啦。”和尚笑得桃花眼眯成一条缝,“明天我也好为夜流公子践行。”
远去的柔韧腰肢,袅娜不可方物。
“呸!”池辺向那在夜色里隐去的花俏衣衫啐了一口,“妖里妖气,看着就不舒服。”
“行了,别跟他计较。”夜流津望了一眼黎明前黑暗显得愈浓的天际。
“池辺,我们回房去吧。”
……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离开皇宫的请求却被鎏煌否决。
威严轩昂的男子坐在龙椅上连连摇头,“夜流公子,不可不可。我请来的目的是为了你协助我保护平安,如今你若走了
,平安怎么办?”
而少年听了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来做法,使平安皇子的身体好一些,再给他一个护身符来驱灾避祸,这样总可以
了吧?”
看着少年去意已决的样子,鎏煌只能退而求其次,勉为其难地答应,“好吧。”
“夜流公子,请问需要为你准备什么吗?”他问。
“不,不需要,有池辺在就好。不过,陛下,在今夜子时开始到寅时这段时间请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平安皇子……”略略
迟疑,他补充道:“当然……也包括您。”
“这……”鎏煌凝眉注视着少年坚定的眼神,半晌幽幽探出一口气,“好吧,就依你。”
这一日的白天,夜流津并没有做什么准备,而是安然在一株树下制作一枚柳笛。
“美人,你弄这些阴气这样重的树Ω墒裁矗俊背剞x来到他身边,拨弄着地上新采下来弄翠欲滴的柳条。
“呵呵,你知道得还真多。”柔软的柳枝在少年灵巧的指尖打了一个圈,他脸上的笑意比柳枝还要柔软。
“喂,我不是白痴好不好?”银发少年不满地踢开他脚边的柳枝,坐下来,“身为酆都神官的后裔,这点常识我还是有
的。”
夜流津但笑不语。
池辺说的没有错,柳树自古就有“冢树”一说。并且在众多的冢树中,柳树又是束魂能力最强的一种,所以自古就有“
钉魂柳”的传说。洛书中记载但凡人死后被埋在柳树之下,那死者灵魂就无法超度,会被柳树的阴气束缚住。
隔了一阵子,少年才开口:“但是,池辺你知不知道’形似则神附‘的道理?”
“呃……这话怎么讲?”
“柳树虽然有缚灵的作用,但只要下咒,就会变成吸附恶灵的能手,这样就可以保障平安的安全。”
银发少年侧过脸撇他一眼,“你还真是尽责,对那个阴森森的皇子竟然这样上心。”
“怎么,你吃醋?”看着他气鼓鼓的表情,夜流津不禁莞尔。
“池辺,平安是一把关键的钥匙啊?”
“嗯?怎么说?”
“你想想,”少年说着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姿势,迎着落日的余晖闭上眼,“我父亲是锦国的前任国师,因冒死进谏而被
全家处死。按理说,我是个流亡的逃犯,可鎏煌甫一登基就赦免了我的死罪。如果我与他并不相干,他会这样做吗?”
“自从我们入宫以来,可以看到鎏煌对平安的重视。为了让这个极阴体质的弟弟活下去,他不惜与那个来路不明的东方
弥婴苟合,以获取能够为弟弟以血养身的血液。他由此可以看出他必定极爱平安,既然爱得如此深厚,他会不知道平安
的来历吗?”
“而之前三个身着红衣殒命的少年,都是在极阴时辰出生的纯阳之体,而平安表面上是在阳地出生的纯阳之体,其实被
执念所缚而满身阴气,也符合阴阳调和之法。是饲养鬼煞的不二之选……”
“换言之,只要保护好平安,下一个目标就是安全的,而且也可以阻止鬼煞现世?”一直静听着的银发少年突然插话接
上,“所以你才要力保那皇子的安全?”
“答对了。”夜流津微笑着抬起眼来,拍拍池辺的肩,“好了,我们现在该去给这个柳笛下一个咒了。”
……
黑暗的房间里,拉合的厚重窗帘遮蔽了仅有点点星辉。
沐浴后的少年盘腿坐在闪亮的五芒星阵图中,长明灯的下方摆着下午做成的柳笛。
他屏息凝神,念动古老的咒语。
一瞬间,金色的光芒乍起,映亮了整个寝殿。
熟睡中的平安枕边,在光的映照下,浮现了点点暗影。
那些暗影一点点显形,竟是一只只皮肤黝黑,头上生角,牙齿尖利的小鬼。
这些低级的怨灵大概是被平安身上的阴气吸引,才缠上他的。
这一刻,因禁受不住五芒星阵的光芒,它们正哀叫着不断向平安的衣袍,头发甚至枕头下面钻去。
少年目睹眼前的景象,微笑着割破自己的中指,将鲜血滴在上面。
随后,他将那柳笛轻轻按上自己唇,吹凑起一曲悠扬的旋律。
奇景随着旋律倏然涌现——那些低级怨灵的身后生出了一双双透明的羽翼,及二连三地融入到五彩祥瑞的光芒里。
沉浸在自己吹奏的旋律中的少年竟浑然未觉。
只是,这一幕完全落入在门前守门的池辺眼中。银发少年的眼忽然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为什么染有美人
之血的柳笛能够引领低级的怨灵升入极乐?
这不是普通阴阳师能够做到的事,普通的阴阳师至多可以超度怨灵重入轮回。
他凝眸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少年施法完毕。
平安随即醒来,鎏煌也带着一对执事的宫女太监走了进来。
“皇兄!”平安一睁开眼,就见到自己的兄长,高兴地从床榻上撑起身子。
苍白的脸色有了淡淡的红润,一双澄净的眸子流光溢彩。
见到弟弟许久未见的好气色,鎏煌也很高兴,立时命人封了百两黄金来赏少年。
“多谢陛下,驱魔除鬼本是我的分内之事,夜流津不能接受这些赏金。”少年细致而绝俗的眉眼,柔和到了极处。说出
的话诚挚恳切,不容拒绝,“我只求陛下放我主仆出宫,去做我们未完成之事。”
事已至此,鎏煌也不好拒绝,只是建议他过了今晚再走。
“多谢陛下,可是夜流津真的有要事在身,想今夜就动身。”
“好吧。”鎏煌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也不便挽留,夜流公子请保重。”
“等一等,”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平安走出来,来到少年面前,“夜流公子,多亏了你,我觉得现在好多了。”
“这只是暂时的,”少年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皇子的体质未变,还是会很容易招致怨灵的纠缠,所以……当放下的
时候,还是放下吧。”
“……”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住了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在此之前呢,这个给你,可以保护你不被怨灵纠缠……”他将那枚柳笛塞进少年怀中,“以你在音律上的造诣,一定
能吹凑出比我更美的乐曲……”
“哎呦,诸位还在这里依依惜别呢?夜流公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哦!”
艳色的衣袂在夜风中飞扬,有人嬉笑着道。
那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是东方弥婴。
他立在白玉台阶之下,袅袅婷婷,自成一派风流。
“你说什么事来不及?”夜流津皱起眉。他每次见到这个和尚,都控制不住面色不善。
“哎呀呀,美人,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东方弥婴托着尖削的下巴,猫一样轻笑。
“你自己看看啊——”他抬手,宽袍的袖口随之落下,露出一大截嫩藕般白皙的手臂,细长的手指直指夜空。
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拢目光去看,瞬间大惊失色。
(三三) 帝星落
夜流津大惊失色,几乎忍不住抬起手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惊呼声挡在唇间。
最后一场雪下过以后,夜风里已经有了暖风熏香的味道。
澄澈透明般的夜空中,月光正好扬洒在宫墙上。
天空中有无数星辰,点点地泛着光。
只有正南方向的上方悬定的一颗星泛着血色的红光,幽幽地自浮云中,浮现出来。
那颗星像呼吸着黑暗似的,时隐时现重复着明灭,摇摇欲坠。
——那是正南方向的庚禧,也是身为统领正南方向的武神将敖晟的守护星。
守护星昏暗欲坠,是大凶之兆。预示着它的主人即将或正在遭遇很严重的危险。
亲眼目睹如此凶兆的少年胸口如遭重击,不禁后退两步。
“陛下,请赐夜流津两匹快马!”
他的声音,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焦急。
“哎呀呀,看看,果真是关心则乱。”一旁的东方弥婴幸灾乐祸地掩唇低笑起来。
“来人,备马!”鎏煌稍敛心神,没有理和尚的话,只是对身后的侍从出言吩咐
。
“陛下,还是给夜流公子备一辆马车的好,西边那里可不是什么适合明目张胆硬闯的地方。有辆车,关键时刻也好有个
遮蔽。”
和尚依然笑得灿若春花,说的话也分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鎏煌听了,略略沉吟,随即摆手吩咐侍从,“就按国师交代的去办。”
……
伴着辚辚的车辙声,一连赶了多日路的夜流津带着池辺,接近了西方毘煞城的边境。
与其他的地方不同,这里没有日出日落,是月的天下。
他们到达的那一日,正是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漆黑如墨的天幕上,有如猫爪划开一般泄出仅有的微光。
但这光亮实在太过微弱……四周仍近乎一片漆黑。
空气湿漉漉的。沾染了皮肤。带来一阵汗湿的凉寒。
春天已至,按理说夜晚不该如此寒冷,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
少年抱着胳膊牵起嘴角,长月统治下的地域,哪来的白昼和夜晚的分别呢?
一路走来,天光见亮的时候越来越短,三天前,就已经看不到太阳了。
沿途草木荒败,看不到一点生机,如果不是时时响在耳膜上的车轮碾过不通质地土壤,产生的细微差别的声音,甚至会
让人怀疑是不是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为了追寻率兵一路西进的敖晟留下的痕迹,他们只能走向前方更深的漆黑之中。
之所以这样急迫,也不是全然因为他有多紧张敖晟,对方一定还知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这样思索着,少年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用锦缎包裹的古琴。
在他怔怔想着心事的同时,倚在车桓边的银发少年也在看着他。
几个月的工夫,眼前的“美人”不知为什么又清瘦了许多,致使自己刚刚怕他着凉披在他肩上的外衫显得过大一般,空
荡荡的惹人遐思。
凝眉时那张冰冷秀丽的脸容,并没有因为他们离要找的人越来越近而有松动分毫,反而是微微侧耳,像在专注倾听着车
外的响动。
由于他的神情太过于专注,惹得池辺不自主掀起前面的帘子,也向车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伴着淡淡的泥土腥味钻进鼻孔。
四周的黑暗里,如浮尘般悬浮着各色的光点。暗灰,幽蓝,淡紫,深红……远远看去,如同烟花散后零星的火花看似隐
隐约约地闪烁着。
“美人,你看,那些光很漂亮啊。”银发少年故意想逗夜流津开心,摆出很新鲜的样子开了腔。
少年掀起帘子,也略略望了一眼,而后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
“池辺,你以为那是什么?”
“难道不是流萤吗?”
仿佛听了一个荒诞之至的笑话,少年玩笑着附和,“嗯……西方这里的流萤种类倒是比中土多许多。”
“呃……不然那是什么?”幽暗的车篷里,银发少年张大了湛蓝的眼。
“你看到的那些流萤远不如外表般华美……”夜流津幽幽叹了口气,“他们是分散在空气之中的灵体。”
“灵体?那是什么?”
“当人或动物死后,以及某些物质消散后,他们本身携带的灵并不会完全消失,机缘巧合之下会借助某种方式存在于世
……”
夜流津看到坐在对面的池辺拍拍胸口露出惊恐的神情,侧过脸,竟微微勾起唇角来笑了。
“放心,它们只是剩余能量,本没有害……然而……”
“然而什么?”经他这样一停顿,池辺已经警惕起来了。
少年依然微笑着,秀丽无双的容颜在狭窄闷热的车篷里竟似一道明澈的光线,照得恍恍惚惚睁不开眼。
他启唇似乎漫不经心地继续道:“然而,它们一旦被不良的情绪波动所刺激,就会产生变化。”
“什么变化?”
“这个,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仿佛不愿牵扯出太多艰深的道理,他抱歉地一笑,“而最常见的变化,就是聚灵现象—
—如同召唤普通侍神一般,召唤来空中的剩余灵力,并且将它们重新组建,从而达到产生某些异常物质的目的——比如
说,’养鬼‘。”
“这么恐怖的事,做来干什么呢?”池辺皱起眉,似乎很不解。
“活在这世上的人或神都有不如意之处,都想更多的东西能为己所用……说到底,都是因为不甘……”
“呃……好可怕。”银发少年一抖,缩回了挑着车帘的手。
无人应声,他回头去看,只见少年秀丽的侧脸又隐入沉沉的一片黑暗中了。
池辺在心中喟然长叹。
——消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虽然消亡,却不甘心。
如同暗夜之中的那些灵体,原本依附着生命存在,而当生命消失,他们却残存在这个世界上。是“剩余”的,无处“依
托”的,可是依然怀有着“期待”。
因而每当被谁召唤的时候,它们会不由自主地聚集起来。
并且可能带来的是不为它们意志所转移的某种恶意的伤害。
这是一种可悲的意志。
然而这种意志却又根植在每一个人心底。像命运的诅咒,逃不掉,撇不开,终其一生都如影随形。
想着心事的他偶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的少年正直直望着自己。
“嗳,池辺……”迎着他的目光,夜流津欲言又止,“你发觉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