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灯光与睡梦中的林殊构成了一幅无比协调唯美的画面。他略长的发丝垂下来,半遮住闭合的眼眸,白皙的脸庞映
在黑色床单上,更显得透明淡薄,他的嘴唇颜色很淡,此刻正微微地张著。
陆锦随就这麽站在床侧,怔怔地看著他这样如初生婴儿般脆弱无防的模样,竟有点不忍心去搅扰。
记忆里的林殊一向都是要强的,就算以前他们感情好的时候他也不曾表现得像此时这般柔弱无助,就像散尽了力气一样
。
到底是什麽使他改变了,还是这才是真正的他呢?
林殊弄好文件,做好饭菜,就走进了这个他们相处了两年的房间里。就是在这里,打破了最後的一层膜,也是在这里,
他生生地承受了爱人的鄙弃蹂躏。
身与心都交付了,尽管没有期望他的爱情、他的温柔,但那一个比一个冰冷的眼光,还是让林殊的心像被车轮狠狠辗过
一样,支离破碎。
其实,自己还是对他抱著希望的吧,否则,又怎能捱过那比匕首还尖锐的讽刺嘲讽,又怎麽在面对他的冷酷残虐时还能
笑得出来……
他爱他啊!
两年的时光非但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在目睹对方的伤心时又悄无声息地疯狂蔓延。
爱情就像有毒的罂粟,在林殊的体内疯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後,却还放不下。
他一个人面对空落落的房子,再大的难过和委屈都只能化成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林殊静静地伏在那张黑得彷佛深渊一样的床上,他不敢爬上去抱住留有他气息的枕头,他不敢揪住留有他温度的暖被,
他只能坐在地板上,回顾著这些日子的点滴,身体放松下来之後,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压迫的目光,转头便发现笔直立在床侧的陆锦随。
刚睡醒身体乏力的林殊只能仰起头,在逆光里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想想也知道,怎会给他好脸色?
在他们的爱情里,他注定是输家,只不过他自己输得心甘情愿,起码曾经他还有过甜蜜的奢望。
也是因为长久以来对他冷漠的习惯、对爱情的失望,林殊没有看到陆锦随眼里流淌过的一丝不忍与心疼。
林殊撑著身子站起,即使这样站著他也比对方矮了半个头。呵呵,在这场追逐战中,他不是已经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了
吗?
「锦随,吃过饭吗?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尽管林殊知道孩子的事必须解决,可是他真的不想马上去面对,他的心里是怕听到陆锦随的答案。因为爱他,面对他时
,自己再多的理智也只能被浓浓的感情一一取代,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林殊已经开始逃避了。
然而这次陆锦随竟没有残忍的拒绝和嘲讽,他乖乖地洗好澡,坐在桌旁等著开饭。
林殊很快地热好饭菜,尽管心里紧张地纠结著,但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地看著他吃。
「你不吃?」破天荒的,陆锦随看到默默看著他吃自己却不动筷的林殊,淡问出口。
林殊乍听这话,有片刻的恍惚,之後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不饿。」
不饿?
其实林殊是因为身体的关系,最近胃口一直不好,他知道为了孩子,他必须保证食量,可是难得他们能这麽平和地同坐
一桌,陆锦随没有讽刺鄙夷。
这样的时刻,他真的想狠狠地看著,把它印在脑海里,不让它褪色枯萎。
简单而沉默的一顿饭毕,陆锦随照常到了书房,对著电脑做著工作计画察看公司运作等情况。
他一向工作都很认真投入,加上宽容但极有原则的处事态度才能获得今天的成绩。但他竟连林殊敲门进来都未察觉。
「锦随。」林殊知道擅自打扰,对自己接下来的谈判会更加不利,但是这件事情是今天必须解决的不是吗?
陆锦随从电脑萤幕上抬起眼来看向他。
该死!刚刚竟然看著看著就出神了。所以此刻对於林殊的擅自打扰,陆锦随自是心里不悦,反应到脸上便是冷酷夹杂著
薄怒,冰冷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弄得林殊原本鼓起的勇气一瞬间如气球爆破,消散无踪,赶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有事吗?我不记得什麽时候允许你进书房?是不是我没提醒你,你就忘了你的身分了?」
一连串的问题,一个字比一个字冷,一个字比一个字硬,字字如毒箭,射在林殊的身上心里。陆锦随扶正了眼镜,脸上
是要发怒的讯息,当然,外人看来除了比平时冷淡之外,并无其他区别。
林殊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手上拿著的文件递给他,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眼里。
「锦随,孩子,我必须留下。」
此时的林殊是一副久未露出的谈判架式,没有两年多来的委曲求全,没有两年多来的折腰低微,此时的他,为了孩子,
化身坚决的谈判者,目的是对方同意自己提出的条件。
陆锦随彷佛看到了当初参加辩论赛时自信满满的林殊,光芒万丈,但一贯对他的态度立刻提醒了自己的立场。
是的,要这孩子来作什麽?他们怨恨折磨的调料吗?何必又多一个麻烦!
「呵!凭什麽?」口气充满了轻蔑,把林殊给他的文件一律掷到桌上,没有翻看过一眼,表情就是一副否决的笃定。
他的这副气势林殊不是没有设想过的,他挺了挺胸,给自己打气。目光毫无遮掩地包含了坚定,他极力稳住自己的气息
,字字铿锵有力。
「孩子和我不会占你分毫家产,」平了下气息,接著缓缓道来,「我不会运用法律程序或是个人力量干扰你的私生活,
孩子出生後,若你想抚养我不会有异议,若你不想我会独立承担。还有,他出世後,我会自动消失,圆你心愿。」
这一席话对陆锦随不是不震动的。
消失?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不放过林殊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生怕错过什麽重要讯息。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让自己彷如经过一次凌迟的话语,林殊不断地麻痹自己,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才有能力说出来,才有筹码让他答应,才能给一个最好的结局。
可事实上他的眼睛内部涌起一股深深的酸涩,他多麽怕它们会冲破束缚,汹涌而出。他不想在他面前哭,面对了那麽多
折辱,他从未哭过,咬牙忍受了那麽多,怎能在最要紧的关头泄气。
於是,林殊尽力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清明冷静如初,压下心里阵阵的疼痛,感觉到腹间隐隐约约的不适,还是坚持著对
抗到底。
「哦?就这些?如果我不同意呢?」越是面对紧急的情况,陆锦随就越是不骄不躁,尽展他王者的风范。他慢条斯理地
拉过林殊的手,细细抚摸。
他又怎会没看见,林殊的脸上虽然一如往常,但他的手却在颤抖。
是害怕吗?
明知道结果,又何必来飞蛾扑火!
陆锦随抓著他的手,看似是爱抚,实则却用不小的力道,握得林殊的手生生作疼。
不同意……
是啊!其实知道自己这次的胜算又是微乎其微,只不过抱著最後的希望想破釜沉舟。本来就是冲著对孩子和他的爱才来
的,如果失败了,那难道孩子就这麽消失吗?
他多麽希望能有一个属於自己的孩子能幸福地生活在这世上啊!更何况那是和他爱的人共有的呢!
他保证他会走的,会离开他珍视的亲人,即使远远观望,或者身在天堂地狱,他只要知道他们活得好好的,他也会开心
也会欣慰。
可如今,他硬是剥夺了他仅剩的那点希冀,泪水再也止不住,开始在眼眶里盘旋,又沉重地滴落。
可是林殊却笑了,他笑得那麽没有防备,那麽释然,彷若栀子那般洁白,却让陆锦随的眼睛更加危险地眯起来。
「如果你不同意,那麽他会消失,我也不会让他孤单。」
这一句也没有那麽沉重地难於出口,反而,它像是一个通往天堂的路口,让林殊顿然觉得无比轻松。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陆锦随的脸刹那间波涛汹涌、风云变幻,他看著林殊还残留笑意的白净脸庞,心里的怒火滋滋燃烧。他用力甩开林殊的
手,推开房门大步离开,甚至没有来得及拿件外套,便在这凉薄的秋夜里,扬长而去。
在听到「砰」的一声的轰然关门声後,林殊再也支持不住慢慢滑坐在地上,泪水浸没了他的脸。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释放自己的情绪了呢……
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已经接近午夜,陆锦随没有像以前那样去酒店住一夜,也没有回公司,他径直来到「踩踏时
间」酒吧。
酒吧外的空气显得有些清冷,深夜的城市人们似乎都不满足於沉寂,而是尽情地宣泄一天的压力,来这里展现足够的疯
狂,彷佛歌舞升平就能忘记现实的烦恼,往日的伤痛。都市的人们在自欺欺人中真正地踩踏了时间。
陆锦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酒吧刺眼的灯光偶尔打到他身上。
而今夜的他,只求花钱买醉。
往日的中规中矩、刻板与谨慎,在今夜生生地和著酒流入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像是渴望一种解脱的昏睡。
他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灌,烈性的酒水流到了前边的衣襟上,但更多的却被咽入体内,胸口始终燃烧著熊熊的火焰,胃
部也灼烧似地疼痛起来。然而陆锦随却彷佛没有知觉般,只知道拿起酒杯,吞咽酒水。
他急切渴望去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然而现实就是这样的违背人心,酒精带给他身体的爽辣,却没有给他精神的解脱。
往事一幕幕,像过电影般清晰地闪现在脑海里。
他用力地甩甩头,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商界强人的风范,反倒像一片流浪的枯叶,只剩下没有生息的颓靡孤寂。
气息难平,他想起身离去,再去找另一个买醉场,然而,就是那一刹那,记忆的碎片霎时化作万把匕首,直直地向他的
心脏飞速而来。
这是时光的一个玩笑吗?还是造物主无情的杰作?
浅色而轮廓优雅的眉,乌黑的眸子,顾盼间熠熠生辉,有丝妩媚,但看在陆锦随眼里却全然是清纯美好。
一张记忆里描摹了无数遍的脸啊!
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长发垂落,更加增添了一种只有梦境中才有的绝美。
算不上美丽的一张脸,在这瑟瑟的秋季,却别有一种温暖清新的力量,谈笑间从容坦然的风姿依旧熟悉,可是那一刻的
情感又是那样复杂,甚至心底有丝让他不愿承认的逃避思想。
可是,在起身的刹那,就命中注定般的攫住了那道目光。
心脏在缓慢而凌厉地抽痛著,脚步却没有停歇,陆锦随的脸上还残留著一丝迷茫,却似个焦急而懊悔的孩子,生怕一眨
眼她就消失不见。
因工作关系刚调到这座城市的徐思如,今天特意约了新同事出来聚餐玩乐。她虽性子温和,但并不孤僻,来了不久,就
已和大家打成一片。
此刻正与同事谈笑风生,细数往日种种搞笑的事迹。
感觉到身後好像有沉重的脚步声,微笑著的女子正欲转头探看,却一瞬间落入了一个坚实火热的怀抱。
周身充斥著陌生男人的气息,颈间还有滚烫而浓烈的酒气,一双强健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她。
好一会儿,在周围同事诧异的目光中,才挣脱起来,却听到一个哽咽沙哑的男声充满悲切的声音:「琉儿……琉儿……
你终於回来了……」
「踩踏时间」,不过是人类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那天,徐思如还不及把陌生男子推开,他就自己醉得软了下去,然一只手却还依旧牢牢地拽著她的衣角,嘴里喃喃著对
不起。
无奈之下,一脸不明所以的徐思如向同事求救,大家只能把陆锦随扶到一旁的沙发上躺著,然而接下来却不知道怎麽办
了。
看他的衣著打扮随意却不随便,问过这间酒吧的工作人员得知他不是常客,想透过他的手机联系他的家人,但搜了一下
却发现他身上并没带著手机。一时之间,大家原本的乐趣被这个莽撞的醉汉弄得荡然无存。
「算了吧。既然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还害大家扫了兴,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他也不像是什麽流氓痞子,我把他送到附
近的饭店,明天等他自己醒来就没事了。」
徐思如一来是刚到新办事处不久,所以处处表现得谦恭得体,而她本人也一直温和有礼,她一番话间把事揽下,让同事
对她的印象也更加好了一分。
而陆锦随此时还抓著徐思如的衣角,嘴角微微翘起,竟是难得有一分脆弱。
徐思如的一帮同事,互相对望几眼,最终还是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但有车的男同事毕竟不好意思将这事置之不理,便坚
持把他们送到最近的饭店,而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徐思如微笑著跟自己的同事道别,看向一边扶著陆锦随的男人。
他叫杨自华,正是自己这边工作的顶头上司。这人寡言,但极讲原则,也很有才能,相貌也是难得的俊朗,因此在公司
里的风评一向不错。
杨自华看著想过来帮忙的徐思如,不动声色地移开身子,一个人负起陆锦随压下来的重量,便径直向饭店走去。走了几
步,才回过头来,看到犹自呆愣踟蹰的徐思如,沉稳的嗓音响起:「思如,快跟上啊!」
徐思如反应过来,收起神思,瞥了趴在对方肩上的宿醉男人一眼,跟了上去。
等到他们办好手续时两人不禁放松下来,人一醉简单的事情也变得不容易了。
徐思如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轻轻地吐出口气,马上又想起什麽似的抬眼看向自己的上司,却见他已经把陆锦随放到了
房间的床上,正在饶有兴味地看著她。
饶有兴味?
徐思如惊讶於看到老板这样的表情,但马上就有些怀疑是自己眼花。杨自华看到她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马上又恢复平
常神色,整了整衣襟,开口道:「这里都弄好了。我先走了。你要一起走吗?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回家就行。我住的地方不远,不用麻烦了,你先走就好。」
杨自华看了她一眼,也不勉强,转身潇洒离去。
打开房间的门,精心装扮过的眉目瞟到一醉不醒正趴伏在床上的男人身上。虽然陆锦随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但良好的修
养使他没有像醉鬼般发起酒疯,甚而此刻还保持著他一贯优雅的姿态。
眉眼间微微蹙起,嘴角扯出一个莫名的弧度,使得那张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
她伸手过去仔细谨慎地描摹他的轮廓。
原来,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啊!
徐思如此时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意,她褪下手上戴著的银白色手鍊,放在洗手间的台面上,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了房间。
深夜与黎明,毕竟不只是一线之差的接近。
第三章
饭店房间的窗帘并未敞开,优雅的鹅黄泄下,遮挡了阳光,使人无法感知到时间的移动轨迹。
陆锦随醒来时,头还有些重,却还算清明,他看了几眼自己所处的地方,那似梦似幻的记忆就纷纷扬扬地开始降落到他
的脑际。
那张脸……真的是她的吗?
震惊、欣喜、犹疑、矛盾……还有,还有源於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的现实已经乱成了一团,可是这张脸竟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出现,让他增添了一种不确定,以及一种命中注定的宿命感
。
此刻的陆锦随,急切需要更加繁重的工作来摆脱自己此时的纷乱。
他急急地走进洗手间,正欲洗漱,却为台面上那明晃晃的东西怔愣住。
一声惊雷在他的头顶炸开!
鲜豔欲滴的玫瑰在银白色的手鍊上盛开,妖冶,却别有一种独特的纯净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