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嘿嘿笑起来,连称:“高明!高明!”
陆容的货物全给堵在了天津到北京的路上,铁路被征用了,火车里拉的全是兵,先是有辫子的,接着是没辫子的。陆容
料定自己无法按时赶回去,于是写了一封信,交到身边的仆人手里说,你一定赶在七月十五之前把这信送到家里去!
那仆人风风火火受尽艰难,好容易进了北京城,到了家中一看,大门上贴着警察局的封条,院子里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权衡了一下,觉得幸好少爷的家也不止是有这一处,于是揣着信跑回了东街老房子——陆府
。
吟壁在牢房里,从高高的一小块结满了蛛网的窗口看着天空,一轮满月挂在树梢上。
自己身陷囹圄,陆容至今又连个音信都没有,他的一颗心紧紧地揪在一处。他想出去,想去看看家里的灯是不是亮着,
想去看看马车是不是就停在门前的拴马桩旁,看看陆容是不是安全地回来了……
赵希龄靠在黑黝黝的木栅栏牢门上,说:“同俊当初就是被你连累死的,你如今还要害我!”
吟壁转过脸,身子瑟瑟地抖:“师傅您这是说什么……”
赵希龄突然发了狂:“同俊就是你害死的!要不是,他怎么会在菜市口被人家把头一枪打得稀烂,连个全尸都没有!”
吟壁低下头,缓缓说:“……我是欠小师哥一条命,待到了时候,自然就会还给他。”
赵希龄大笑:“好啊,你还来!还我儿子来!!!我当初就不该贪图便宜捡了你回来,你就是个转了九世的魅惑狐狸精
。你还我儿子的命!”
他一下下打在吟壁脸上,吟壁也不躲。他揪住吟壁的前襟,眼睛赤红,咬着牙说:“你说!死得为什么不是你?你说…
…死得为什么不是你…………”
门外铁链子哗啦啦响了起来,警察吆喝着:“干什么呢!再折腾就把你们吊起来,都给我闭嘴。”
警察打开隔壁的一间牢房,把一个醉醺醺的瘦猴一般的男人扔了进去:“吴老更,叫你玩女人,通奸在大清朝可是死刑
。”
吴老更翻了身,笑嘻嘻地爬起来盘腿坐在稻草上,打了个酒嗝说:“昨天城门外打炮,死了那么多人都炸不着我,大清
朝还能因为通奸把我给砍了,我才不信呢!”
“人家打炮开枪,是专挑着有地位的人,谁在你身上浪费子弹啊。”警察不屑地扭头走了。
吟壁两手扒在栅栏上,急切地问那人:“您出过城?!”
那人转过脸看看吟壁,得意洋洋地说:“乱搭腔……知道我是谁么?我是绕着四九城打了三十年更的吴老更——吴大爷
!”
吟壁忙道:“您是打更的!吴、吴大爷,您今儿看见宗帽四条那个大宅里的主人回来了么?他们家主人要是回来了,门
口就要点四盏灯,若是没回来,便只点两……”
吴老更打断吟壁,摆着胳膊说:“哪有什么灯,死气沉沉地像吊丧一样,一个鬼影都没有。”
吟壁脸色灰白,手扶着木栅栏跪在了地上。那栅栏是用死去的树木做的,泛着亮光,冰凉冰凉,像蛇一样。
没人再问了,可吴老更还是喋喋个不住:“城里死气沉沉的还算好,龙旗飘着就像闹僵尸。城外头,多少人想进来,全
都被当兵的打死啦!管你是什么老爷、老板,越是看着有脸面的越逃不过去,一枪一个准,尸体都在护城河边儿跟粮食
一样堆着呢……”
月亮滑过了中天,这十五算是过去了。
半夜里,吟壁将赵希龄摇醒,对他说:“师傅,您的养育之恩,吟壁今生是无法回报了。师傅只要记得,无论明天在堂
上高升问你什么,你绝不可承认,免得再受吟壁拖累。陆怀俭容不得我,到如今……吟壁是不是被冤枉的,已经无所谓
了。这世道我已经看透了……不过是来来去去,一曲终了换新戏……”
赵希龄心里气恼,不愿去细听吟壁到底说了些什么,也不应声。
董朝年抱着那把祖传的琴,从城外二十多里地连夜往京城赶,赶到城门的时候还不到四更。城里戒严,不到天亮,城门
便不开启。
无论他怎么砸,也把那几丈厚、十几丈高的城门拍不出声响。
第二天一早,赵希龄翻身,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吟壁只穿了一件白袷衣躺在那张用木板搭的床上。待到警察进来,
说是要带他们去过堂,吟壁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赵希龄用手去推吟壁,这才发现,人早已经凉了。
仵作验尸的时候,骂骂咧咧地说:“死得倒还真是金贵,吞的鸦片。多少人想抽一口都没银子买,他倒那么一大块都吞
下去了!”
高升急得在旁边大骂,一脚揣在当值的警卫肚子上:“让你看好了人!你连他襟子里的鸦片都没搜出来!你他妈的让屎
尿糊住了眼睛啦!!!”
赵希龄的脸色,就像是庙里面烧过的香灰。
高升缓了缓神色,搓着两手说:“赵老板,您看,昨晚上段总理又回来了,指不定哪天黎大总统也要回来……大清的皇
帝宣布又要退位,陆老爷的这朝珠,找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吟壁身上盖着块白布,董朝年跪在他的身边,举起自己的琴,狠狠砸在一棵老槐树的疙瘩根上。高升躲在警察局的门厅
里,心疼得直哆嗦。那块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囚牛的琴头,被董朝年和吟壁一起埋在了棺材里。
这天陆怀俭手里捏着串佛珠,破例不吃素了,对着吴妈说,让厨房多备了些酒菜,算着少爷也该回来了。吴妈虽不明白
好些日子没回府上的少爷从外地回来,为甚么不去自己的宅子而要来老屋,但是她依旧恭敬地答了声,是,老爷。
赶着骡车的老农,把汗衫子掀起来抹了两把脖子上的汗。陆容催他:“快些,大爷您再快些……”
老农笑着说:“这位爷,马上就到北京城了,您别急,城门楼子不过离这儿也只有二里地。您赏了那么多银子,我恨不
得把自己的小车当做大兵们吃油的汽车赶呢。”
陆容听说马上就要到了,似乎安心了一些,苦笑了下,转头去看身边的景色,希望吟壁不会埋怨他回来晚了一天。
路边荒冢座座,归鸦漫天。老农将手里长长的鞭子在天上划个圈,“噼啪”一声抽得像辟邪的爆竹一般响亮,他仰起头
对着天空悠悠地开口唱起了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那新婚渡鹊桥。吉
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随着小车的前行,陆容的视线落在了路边没在草茎里的一堆坟茔上。
坟头层层叠叠,清晨时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潮湿,连石碑上的水滴都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在这一堆坟头里,最后面孤零零立着一座新坟,它就像初上台的少年,畏缩地望着台前骡马喧嚣、看客们拍手叫好的景
象。坟上用石头压着一叠被雨水打成浆的黄纸,已经看不出原来纸钱元宝的样子,只有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刻着“杜孝林
”三个字。
“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老人对陆容说。
陆容没言语,手里捏着个桐木雕刻的小人,那小人垂着眉目,长长的水袖淌在地上,湖边杨柳一般的腰身,正侧着脸看
着脚下。虽只是个木雕,但那神色,却栩栩如生,华光流连。陆容的指尖摩挲着小人,不由地舒展了眉头,嘴角挂着丝
不易察觉的笑。
他转过头望了望前面,似乎真的看见了北京城的城头。
那老者还在兴致勃勃地唱,唱来唱去也总是那几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
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嚎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