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因推行变法被褫职而永不叙用的江西巡抚陈宝箴死了。其子讳而不言,对外只道,家父忽
以微疾卒。
一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大戏落了幕,但是千里外的另一场小戏才正开场。
杜家的小少爷坐在父亲的膝上,手里拿着只拨浪鼓,他对台上的那杨四郎探母的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想让蚕豆
大的鼓槌击中描着麒麟的小鼓面,可是手一滑,那拨浪鼓却滚在地上去了。
十年后,陆容膝上坐着赵吟壁,台上依旧唱的是四郎探母。
陆容揽着他的腰问,好看么?
赵吟壁淡淡地一笑,说:台上热闹台下迷,台下悲嚎台上喜,人生不过就是来来去去,一曲终了换新戏……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吟壁,陆容 ┃ 配角:董朝年,钱同俊,赵希龄,老五,高升 ┃ 其它:戏班,清末民初
第一章 永生酒
杜府的少爷满岁,按规矩要抓周。
满榻的弓、矢、纸、笔、简册、笏板……最不济还有副玛瑙珠子穿成的算盘。
当着所有老爷大人掌簿举人的面儿,奶娘怀里的这位小少爷,却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小牛牛。
众人愣在等下,见过世面又巧舌如簧的士绅们搜刮尽了肚肠,可怎么也从古书上找不出半句在这种场面下用来恭维的吉
祥话。杜老爷脸上青白一片,倒是戏台子上依旧热闹,吱吱哇哇,各唱各的调;横冲直撞,各走各的道。
杜老爷三岁的女儿,穿着黑底红花的衣裤,扎着两根羊角辫子,显得怒气冲冲的小脑袋一摇一晃,鼻梁上挂着颗小红痣
,好奇地看着弟弟,咯咯笑了起来。
杜老爷在戏台的锣鼓和女儿的笑声里,给儿子起了个名儿——杜孝林。
“乾坤独浪荡,千古一孽障。”这是后来陆容点着他鼻尖说的。他弯着双花眼,凑到陆容脸前,故作吃惊地笑吟吟叹:
“没想到在帐子里厮混的久了,爷竟把吟壁里里外外的脾性摸了个通透,就连这评鉴,都说得和我那死去的爹,一模一
样!”
陆容听了这话,抖了一下。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里的一天夜里,雾色奇浓。杜宅大门洞开,门口停着辆罩着青布幔子的大车,杜老爷袖子里攒着一封
短信,信上只有一行字:“六月二十六日,右铭公忽以微疾卒,享年七十,望贤弟早作打算。”
杜老爷着了慌,连夜让家里人收拾东西,好不容易安排停当,女眷们抱着孩子上了车。一直蹲在石阶旁抽水烟的车把式
,夹着鞭梢站起来问:“老爷,上哪去?”
杜老爷一愣,半天没说出句话,自问了几声“上哪?”转身又进了屋,许久不见出来。太太等得心焦,叫人进去寻,却
发现他吃了半包砒霜,扯掉了后厢一挂竹帘,正趴在上面抽搐。
吟壁到现在还常常梦到那天夜里,平日穿着一身绸衫的父亲,脖子长长,嘴巴翘翘,仿佛正在喝水的鹅一般死在大院里
的景象。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杜家败的蹊跷,却也败得比什么都快。转眼间盖着衙门签印的白纸,封上了咬着铜
环的椒图脑袋。他姐姐被人牙子领走的时候哭死哭活地挣拨,泪珠子滚过红痣,挂在鼻尖上映着像滴血。他蹲在倒了的
石狮子下面,只是看着。待到人走净了,自己下河里洗了把脸,坐在城门洞下等雨住。
赵希龄的班子就是这时候从南面过来的。
他畏畏缩缩、踉踉跄跄跟着人家走了将近二十多里地,被年纪最小的钱同俊拿着根戏台子上小猴们用来“闹天宫”的月
华云旗,哄赶了不知多少回。追得急了,他便隔着几十丈望着,一盏茶功夫,又咬着队伍不放,总就是不吭声。直到最
后班头赵希龄推着他的脑袋吆喝:“我们一戏班子,要你个哑巴做什么,滚!”他才“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嘹亮,赵希龄乐了。
于是当年的杜孝林就变成了如今的赵吟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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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同俊的屁股,一会儿从左脚跟移到右脚跟上,一会再从右脚跟移到左脚跟上,边磨叽边低着头偷眼往上瞟,跪在那儿
就像糖糕糊住了嘴,哼哼唧唧个不住。他本是卸甲镇上钱寡妇生的,钱寡妇的男人死了三年,坟头的榆树上都座了几窝
乌鸦了,偏偏又冒出他这个东西。赵希龄当初是爬过钱寡妇的床,可他们镇上的男人,又有哪个是没翻过钱寡妇的窗的
呢?钱寡妇却平着一张煞白的面孔,一口咬定孩子就是赵希龄的,赵希龄心里没底,又生怕替别人养了儿子,于是只肯
认了这个徒弟,绝不肯认儿子。结果反倒整个班子的孩子都跟着师傅姓,唯独他不行。这小子也不争气,平日里一会儿
看不住,猴得能揭了玉皇大帝凌霄殿的琉璃瓦:学戏时横竖教不会,笨得又如天蓬元帅瞎眼错投了猪胎。
赵希龄这下一抬手,他立刻打鸣一样伸长了脖子,横竖闭上眼睛吼:“位极人臣,霸朝堂,谁不尊仰?眉头一皱计千条
,舌尖杀人不用……刀、刀。当年原是……原是…………原是………………”
巴掌实实在在落在了他的圆脸上,立刻通红一片。
钱同俊嘴一咧,还没来得及酝酿,旁边的赵吟壁“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赵希龄气得不轻,骂道:“笑你娘个屁,你还有脸笑!捡了你这个饭桶回来,迟早把我们祥庆班吃穷。叫你们背个段子
,你们的心眼子都让粮食堵实了,这么久了还给老子坑坑巴巴,照这样下去,哪天咱才能在京城开场子唱戏呐!”
骂得兴起,抬脚作势就要踹。脚还没踹下来,赵吟壁咕咚挺在地板上,手捂着胸口蜷了身子。刚才还在偷笑,这会儿却
哭得悠扬,阵势哪像是唱京戏,倒如同凄凉的东洋歌谣回荡,眼泪顺着鼻尖滴滴答答滚下来,抽抽噎噎好不伤心。
赵希龄看着吟壁那张小脸,哪还踹地下去。明知道自己的脚底板压根没蹭着那兔崽子的衣服边儿,他就躺下了,害得自
己差点泄歪了劲儿摔倒,可无论怎么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偏在他身上下不得重手。心里暗叹:这小子还真是做戏的料。
最后窝火不过,反手又给了同俊一嘴巴子:“用心练,再练不好晚上不准睡觉!”完了撂下一院徒弟,摔门而去。
同俊委屈得嗓子眼儿里噎着个囫囵山核桃一般,气儿都不顺了。赵吟壁从地下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土,用脚尖顶顶同
俊的屁股:“小师哥,去给我打盆水来擦把脸。”
吟壁年纪虽比同俊大,但是入门却最晚,一口一个“小师哥”使唤着人家全然不见外。
后来其他师兄弟们私下里问赵吟壁说:“你怎么笑着笑着,立马就能哭出来呢?”
他偏了头,羞答答地答道:“……吟壁脸皮儿薄。”
众人又是一哆嗦。
这天夜里,赵希龄连带着十二三个徒弟,喝了顿稀粥,合着大伙儿坐在院子里纳凉。大家心里明白,师傅今天心情还算
不错,吃饭的时候竟然没有拿筷子敲他们的脑袋。
赵希龄靠在扎竹椅上,把袍子抻平,从衣襟里摸出来一方油乎乎的纸。说它油乎乎的,是因为上面的字儿都是油印,而
不是一沾手就一手黑的廉价铅印。
赵吟壁仔细看看,原来是张戏单。早年间,他家里给他请过先生,他便认得几个字,可惜四书才开了篇,家道便败落了
。赵希龄倒也不嫌,常让他帮着看戏本子,因为做为这个破落戏班子的班主,赵希龄其实也没进过私塾,认下的字还没
吟壁多。
同俊仗着自己年纪小,别人都让着他不和他计较,硬是挤了过去,脑袋后面的鼠尾辫梢蹭在吟壁的鼻子下面,恨得人牙
痒痒。
师父指着单子末尾的一个名字,问:“认得吗?”
“字认得”,吟壁道:“荃、海”。
赵希龄往椅背上一靠,使劲弹了下同俊的脑袋,弹得同俊“哎呦”大叫。
吟壁眸子黑得发亮,犹如田里树梢上的猫,忙改口:“人也认得,这位墩底的老板可是京城里鼎有名的大角儿。”
赵希龄这才改了笑脸,跳起来去翻箱子,把那令箭架子、降魔杵、黑红门旗、竹篮龟……一堆破家什扔了满地,从箱子
底翻出来一张发了黄的纸,仍旧是张戏单。指着墩底前面的二轴,像弥留的病秧子回了魂一样猛然间满面红光:“赵如
山!这是我爷爷,你们的师祖——也就是刚才那位白荃海白老板的师傅。”
徒弟们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已。
“荃海那名字还是我爷爷给起的呢。”赵希龄激动地说:“想当初我爷爷在京城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那时候的升平署还
不叫升平署,而叫南府。我爷爷便是在南府外班扮花脸的,还曾给嘉庆爷唱过戏。后来遇上道光年间外班裁撤,所有艺
人都回了原籍。戏虽唱不得了,但是徒弟也带出不来不少。这位白老板就是当年净了身进了内府的一位。今儿凑巧让我
在骡马胡同寻到了他,他老人家念旧恩,立马答应我们去给他手底下的班子搭个台。”
大伙高兴极了,学武生的小川还一口气连翻了十个筋斗。赵希龄慈眉善目地看着一屋子少年,忽就觉得只要能遂了心愿
,在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支起班子唱戏,就是这辈子顶风光的一件事儿了。于是烧上几碟小菜,又花钱买了几坛黄酒
,很庄重地给每个人倒了一盏。
赵希龄豪气腾生,道:“为咱祥庆班能在京城开罗唱戏,喝!”
同俊捧着瓷碗,皱着眉头闻了闻,小声问:“这是什么?”
吟壁俯在他耳边说:“听过那戏文里的永生酒么?但凡舔上一舔,便可十里魂常在,逍遥似神仙。奇巧的是,人间百味
溶于它先甘后苦,千万不可贪恋……”
晚上大伙都高兴地睡不着,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盘算着明儿去拜场子的事儿。唯有吟壁没念想,平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折腾到半宿,剩下同俊一个,百无聊赖便悄悄揭了吟壁的被子想挠他起来。待凑到跟前,趁着窗格外一泓月光,却看见
吟壁闭着眼帘,脸上两晕红染,半张的唇里呵出一缕酒香。伸进吟壁被下的手触着一握滑溜溜的腰间弧线,霎时觉得仿
佛把指尖插进了银莹莹的竹篾米筐里,软软凉凉,不由地就停了。
抽回手来,摸摸指肚,上面好似还沾着层米中细细的粉末。同俊痴痴地看了半天,才道了句:“叫人家不要贪杯,自己
却喝的酊醉。”
第二章 长明灯
吟壁看见,师傅给白荃海打千请安时,白荃海甚至要欠身子还礼。只可惜他人太胖,所以腰根本没弯下来,织锦缎丝的
长衫裹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灰鳞大蟒。
他们一群小辈儿,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磕头。因为离得近,自然看得仔细。白荃海五十岁上下年纪,发梢花白,双眼皮,
脸色红润。浓重的双眉里两三根寿眉生得很长。他没胡须,手便时不时地去摸眉毛,仿若这眉毛便是他的胡须。
行完了礼,白荃海把每个人都端详了一遍,一连说了三个好。可除了好字,再也没跟他们说过第二句话。
戏台子搭在外城一座旧庙前头,这庙里的主持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位大方的施主,拿出笔银子重修了庙宇。戏台的前
面,是一方黑色的香炉,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炉的前面,又是一座青铜的化纸炉,炉内黑色的纸灰边儿上,细细密密啃
噬着一线红光,待燃尽了,轻飘飘飞起来,落到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看戏的人们衣裳上。
乱哄哄的人群里,一个年纪不大的和尚,抱着柄长长的扫帚站在那儿,脸色冰凉,像深海里的一条鱼。
主持和尚点了《升平宝筏》里的几场主戏,图的是一者能多采释典,热闹非凡;二者此曲不离梵策,弘扬佛法。可百姓
们只管看着满台的神仙鬼怪、村姑野叟、迦叶罗汉、如来玉帝各色人等与那齐天大圣周旋,哪顾的什么佛法不佛法。这
种本子原是宫里排演的,一般戏班子承接不牢。于是庙里专请了白荃海,他老人家正是从红墙里出来的,虽说凑不齐全
套,但是零零碎碎竟也能唱得个十几天。
吟壁不会武,前几日的戏自然轮不到他,但是却忙坏了小川和同俊他们师兄弟几个。一天贴着猴毛几百个跟斗翻下来,
走路都打着飘。手肿了,脚也肿了,连膝盖都红得小山一样高,每夜里疼得睡不着。吟壁专坐在灶前一锅一锅的烧水为
他们洗脚擦腿。同俊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外头吃了苦,忽就懂起事来,拽着吟壁的袖边,让他也早些休息。
其实吟壁白日里很清闲,只是看看箱帽杂物,没事儿了便藏在庙后院南角一间静室里面。静室中常常燃着线香,清幽袅
袅,狻猊香炉边还座着戢平平常常的油灯。可能和尚们难得热闹,都跑去前院看戏了没人管;又或是嫌这角落里太暗,
灯便总是燃着,不旺却也不灭。吟壁想,这个小屋也算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去处。
这日据说是场主戏,白荃海亲自要开脸上台。外面人山人海,吟壁又溜到后院讨茶吃。
到了净室门口,隔着一块白绸帘子,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不大,却顶好听,潺潺流水,荧荧烛光一般。吟壁只
道是来了位名角,愈发好奇起来,等到帘子打起来,谁知到出来的,竟是那日里扫地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见吟壁,似有不快,问:“你是什么人,到后院里做什么?”
吟壁还未答话,听见里面有人说:“这孩子我认得,是祥庆班的,这几日没他的戏,便帮着众人传话、端茶、拿衣裳,
小法师莫要为难他。”
帘子揭开,出来个像酒瓮一样的矮胖子,身后还跟着个男人。那胖子蓝衫马蹄袖,头上还戴着顶旧红缨子。由于特矮,
便更显得跟在他身后的那男人身材修长清隽。
小和尚冷着脸,不依不饶对着胖子道:“高爷这话怎么说的?他自个儿在佛门清净地乱跑,我说他一句,倒成了我的不
是。”
胖子陪着笑:“错了错了,是高升说错了话。”
吟壁心想,这矮子他爹怎么给他起了个“高升”这名字,简直就是西施提了杀猪刀——全然不对盘儿。心下虽如此,可
面子上仍旧恭恭敬敬垂着手,睁着双水雾缭绕的眸子,一副委屈模样,可惜他一双长睫浓密细软,轻轻一搭便将湿气盖
了个严实,那眉眼又生的笑意十足,怎么看都不像诚心认错的模样。
胖子身后的清隽男人抱着把龙头胡琴,饶有兴致地瞧着吟壁,把自个的衣袍掸了掸,张口问:“扮甚么角的?”
吟壁听得那声音,心下叹原来刚才屋子里说话的是他,只可惜了这么好一副嗓子……却是个拉胡琴的。
那人见吟壁不语,又问:“扮甚么角的?”
“青衣。”吟壁小声说。
那人道:“怪不得呢”,而后笑笑,仿若看懂了吟壁的心思,把琴送到吟壁眼前:“你看仔细了,这可是京城里排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