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是否要追去?”过了不多时,从林间蹿出几个侍卫。
王保保笑了一声,反手抽出倚天剑,手指弹了弹剑身,听着长剑发出清脆的剑吟声,舒服地笑弯了双目。“无妨,让他去吧,反正那小孩儿已经中了玄冥神掌,我们的目的也达成了。至于他……总之会有再次相见的那日。”
“是。”
王保保看向宋青书遁去的那条路,含笑续道:“小心一点,若再让我碰到你,定会讨回今日之辱。”
第八章 天人永隔
宋青书之前被那灰衣侍者打了一掌,但为了逃出庄园,暗自压下了伤势。自放了王保保之后,更是怕他们留有后手,马不停蹄地朝武当山赶去。
但没想到走了又有半日之后,坐在他怀里的张无忌突然间颤抖起来。
宋青书暗叫不好,扳着他的身体转过来,发现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哆嗦不已。宋青书心下大哀,没想到自己急急忙忙赶了去,也没来得及救他脱离玄冥神掌的苦痛。他停下马,伸手在张无忌的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宋青书身怀内力之下,这一碰上去,浑身也要冷得发抖。
“师……师兄……我没说……我没说我义父的下落……他们……他们就用掌打我……”张无忌哆哆嗦嗦地说着话,勉强露出了个笑容道:“可我还是……没说……哈哈……”
宋青书见他如此痛苦,恨不得甩他个耳光。他宁可他别这么倔强,说出来谁也不会怪他,也免得受如此苦痛。那谢逊也是,难道他就没想过,做张无忌的义父,会害了他一世吗?宋青书抱着张无忌,就如抱着一块巨大的冰块,想痛斥他,又觉得他如此的可怜,心中一片混乱,胸中强行压制的内伤又翻滚了上来。
“师……师兄……”张无忌见宋青书不言不语,也慌了起来。
宋青书把涌上来的鲜血又吞了回去,不想张无忌此时还不安。他也是个笨蛋,这种时候,只能全力奔回武当山,找太师傅救治了。更何况若他晚去了,张翠山和殷素素两人的性命……宋青书边想边拍马继续前行,他一手握着马的缰绳,一手按在张无忌小腹处,毫无保留地向他输入自己所剩无几的内力。
“师兄……好舒服啊……师兄……”张无忌只觉得一股温暖席卷全身,更加往身后的怀抱钻去,浑然没觉得身后的人脸上开始泛起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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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书硬撑着一路赶回武当山,期间也因为他不熟悉道路,走了许多弯路。等到他抱着张无忌赶上武当紫霄宫之时,正好看到张翠山横刀自刎。
“爹爹!”张无忌失声尖叫,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冲了过去。
宋青书愣愣地站在殿门口,看着紫霄殿上若干人等,没想到自己拼尽了全力赶回来,竟还是没能来得及。一时浑身一软,需要撑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直身体。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
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
殷素素看得出旁边站着的宋青书衣衫褴褛,尽是为了救他的儿子,朝他投以感激的目光。她转向张无忌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娘,他们为甚么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
殷素素淡淡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
张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假装把谢逊的下落告诉了空闻后,重新蹲下抱着张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宋师兄对你很好,你可以跟着他,让他照顾你。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张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娘……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张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张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张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娘,娘!”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张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娘的,是不是?你为甚么杀死我娘?”
空闻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
张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宋青书暗叹一声,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没事,你哭吧,他们看不到。”
张无忌的眼泪唰唰地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但他却坚定地一吸鼻子,用小手扳开宋青书的手,坚定地说道:“师兄,我要看这他们这些人,记着他们都长什么样子。”
宋青书再叹一声,终究还是放开了手。他看着张无忌隐忍的表情,宋青书有些惶然,好像觉得面前爱哭爱笑的男孩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
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后患无穷。”
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他早先知道宋青书为了救张无忌前去险境,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下实际担心不已。现在见他回来了,却也没有心情再说什么。
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
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
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
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见怪的。”
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纪晓芙的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
宋青书看得真切,忍不住插嘴道:“纪姑姑,你和我殷六叔的感情,也似我五叔和五婶吗?”
纪晓芙被他说得一愣,看向这个年轻的少年,却好像觉得自己内心隐藏的那些龌龊之事被看得一清二楚。
宋青书虽然觉得纪晓芙可怜,但他殷六叔何尝不可怜?她纪晓芙早早说开了岂不好?她就算是据实以告,殷梨亭未必会嫌弃她非完璧之身。或者选择杨逍,或者选择殷梨亭,她谁都没选,结果害她自己被灭绝一掌打死不说,还害他殷六叔被瞒在鼓里数十年,这一生也算是废了。
殷梨亭此时也看得出纪晓芙情绪异常,却又不敢多问,只得转向一旁,看着自己横尸当场的五哥垂下泪来。
宋青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着张翠山夫妇交叠的尸身,淡淡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张无忌一阵,他虽然听不懂他师兄的这两句诗,但却生生地记在心底,小手却忍不住寻到他的,紧紧地握住。
纪晓芙闻言如遭雷击,咬着下唇下定决心,朝殷梨亭说道:“六哥,我有话对你说。”
宋青书看着殷梨亭忐忑不安地跟着纪晓芙走出大厅,知道这段孽缘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纪晓芙本身便是软绵绵的性子,若不是今日张翠山和殷素素两人当场殉情,恐怕她也不会有这个魄力把事情对殷梨亭全盘托出。
宋青书低头看着依偎在他身旁的张无忌,低声道:“无忌,你去再看看你爹娘两眼吧。”他边说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强压着内伤连夜赶路,还为张无忌输入内力化解寒毒,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想张无忌看到他狼狈的一刻,好言劝他。
谁知张无忌拽紧了他的手,脸上忽露怯懦的表情,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不看。我不看,这样爹娘留在我心底的,就总是我爹娘。”此时大厅上剩下的只是武当的自家人,张无忌再也撑不住倔强的外壳。
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宋青书却理解了。张无忌是怕看到自己爹娘死去的惨状,所以不想去看。宋青书一想到张无忌以后优柔寡断,不像个大男人,端得就是他娘亲宠的,逃避现实,当下推着他过去,厉声道:“去看!你不看清楚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以后又如何为他们报仇?”说罢一阵气血翻滚,已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坐倒在地。
张无忌虽然在宋青书身旁没有几日,但总觉得已经认识这位师兄许久了。他从未见过宋青书如此声嘶力竭,反射性地扭头看去,却骇然发现他这位无所不能的师兄居然向后倒去,从口中不断地咳出鲜血,吓得他大声疾呼。
宋青书模模糊糊间,看到张无忌那张布满泪水的小脸,扑在他身上不断地呼唤着“师兄师兄”,自己却很想敲他脑门。
不要再摇了,再摇下去,他真的要挂掉了……
第九章 寒毒
等宋青书恢复意识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他床前的宋远桥。
宋青书也是许多年没有仔细地看着他这一世的父亲了,每次拱手请安或者一起吃饭,他都低头顺目,尽量不去看宋远桥,生怕被他看出心中的那些心事。
今日看着坐在他床前发呆的宋远桥,宋青书才惊觉自己的父亲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本来乌黑的头发白了大片,脸上的神色也悲苦更甚。
“青书?你醒了?”宋远桥回过神,却发现昏迷不醒的儿子正愣愣地看着他,神情中全是满满的无措,让他不禁心下黯然。他此时才想到,尽管宋青书表现得再沉稳老成,他实际上也大不了张无忌几岁。
但这怜惜也不过是在他心下存在了一瞬间,转眼便变成了自豪。这是他儿子,能深入虎穴把师弟救出,真是他宋远桥的好儿子。
宋青书眨了眨眼睛,迷茫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他暗中运转了一下内力,发现内伤已经好了大半,知道定是太师傅或父亲的疗伤,也不多言,皱眉问道:“爹,我昏迷了多久了?”
宋远桥倒了杯水递给他,“你睡了一天一夜了。你的内伤本来并不重,但你压着伤势赶路,途中又替无忌疗伤,撑到武当已经是极限。不过我已经替你疗伤,剩下的只消好好休息,配合着伤药,半个月便能恢复。”
宋青书倒不是担心自己的伤,点了点头急问道:“无忌呢?”
宋远桥脸上现出悲痛的神情,哑声道:“你太师傅和几位师叔正在救治他,他……因为爹娘惨死,见到你受伤吐血后,终于心情悲痛,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呢……”
宋青书紧握双拳,虽然暗恨自己没能来得及阻止人伦惨剧,但事情已经发生,他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至少他知道张无忌吉人天相,有张三丰在,他一时生命还无忧。宋青书想到这里,抬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下,枕边正放着他从王保保那里要来的黑玉断续膏的金盒子,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问道:“爹,你有没有去看过俞三叔?”
宋远桥一震,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和三弟很好,也不奇怪他醒来就问这个问题。但他突然因此想到,昨日他五弟横剑自刎,是因为对不起三弟。五弟去是去了,留下来的三哥岂不更是自责悔恨悲痛欲绝?
当下也顾不得和儿子再说话,急急忙忙朝俞岱岩的小院而去。他宋远桥一向是稳重老成,此时心中大急,竟用上了轻功,一路飞驰而去。
“三弟!”
俞岱岩躺在床上,正睁着眼睛流着眼泪,闻得宋远桥惊慌的呼唤,知道他担忧什么,当即冷冷道:“大哥不必着急,你三弟我别说举剑自刎,就连现在擦眼泪的力气都欠奉。”
宋远桥站在他床边,看他一脸悲痛,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三弟……你……你要好好活着……”
“哈哈!我活着!我活着就是个废人!还不如十年前就死了!”俞岱岩越说越悲愤,“我若是十年前就死了,也不至于害得五弟自刎而死,害得师傅没了徒弟,大师兄没了师弟!”他痛苦到了极处,连声音都发着颤。
“三弟……你也是师傅的徒弟……你也是我的师弟啊……”宋远桥滚滚泪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
“三叔,你不能死,你的仇还没报!”一个憔悴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宋青书撑着门框走了进来。他和俞岱岩相处了十年,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俞岱岩闻言神情一肃,虽然殷素素是打伤他在先,但最后捏碎他全身骨头的,并不是她。可他旋即一哀道:“青书侄儿,三叔的仇,只能委托你去报了。”
“不,三叔,你自己去报。”宋青书摇了摇头,走了进来。
宋远桥此时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个金盒子,他昨夜替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瞧见,武当山上虽然有些富足,但以他宋青书的能力,还未能买得起这个精致的金盒子。他当下也怕是宋青书惹得什么麻烦,打开查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本来想等他醒来询问的,但一下子却忘记了。
“我这个样子,怎么报仇?”俞岱岩知道宋青书的性子,很少说这种奇怪的话,所以也不生气,静静地等他往下说。
宋青书把盒子打开,取出夹层,露出里面黑黝黝地药膏,道:“这是青书在救无忌之时,听那些人提到的黑玉断续膏。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我劫持了那个小王爷,换来的这盒药膏,虽然不知晓是否真假,但用小兽试一下,便知真假。若不幸这是假的,青书势必会替三叔寻来那真的黑玉断续膏。虽不能保证三叔武功恢复至全盛时期,但行走如常定是可以的。”他虽然如此说,但大半是信了手中的药膏是真的。
宋远桥闻言之下,不禁哀叹道:“真的吗?若是真的,青书你若……”剩下的话语却隐在唇间无法言出,他又怎么能怪青书来得晚呢?青书日夜兼程累得最后晕倒他又不是没看在眼里,终究还是他这个做掌门大师兄的不争气,若能看得出来五弟神色异常,拼死拖住他,也不至于酿成世间惨剧。